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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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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复少年时
然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踏进过我的卧房。
我却不聋不哑,消息灵通;我自有我的探知来源。我了解他的一切动向,也知道朝中所发生的大小事件。此时皇上愈发佞佛,数次要到佛寺舍身出家;太子萧统仍旧埋头苦修那部《文选》,而朝中早已暗潮汹涌,诸皇子伺机而动,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暗地里相互攻讦,造谣生事不绝于耳。大臣们也都是貌合神离,择主而事,揣摩上意,各怀鬼胎。
前几日京里有消息说,御史中丞江革和大臣到溉二人分别上表,奏称自己夜得奇梦,梦中皇上将众皇子集于一处,遍视诸人,至湘东王,乃脱帽亲手授予,并嘉慰有加。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只是梦境,也嫌过于大胆;但皇上见了奏章却很高兴,召见两人,特意称赞了一番。于是前来依附于萧绎麾下的人就愈来愈多了,连带着就连我的父亲,也在朝中忽然扬眉吐气,大大风光。
然而我却不快乐。
我隐隐约约觉得,从当年萧绎降生之前皇上的异梦之象,到皇上对萧绎特别的偏爱,乃至于今时今日朝中的暗潮汹涌、众臣私下归附,都逐渐化作一道令我们无法漠视、更无法拒绝的强大力量,推动着我们走上一条充满了黑暗、丑陋、复杂、而险恶的不归路。这些力量,迫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背叛了血脉相连的亲人,拋弃了当初的无欲无求、与世无争,将那些我们心目中最美丽的事物一一消灭殆尽,逼迫着我们无情,逼迫着我们丑恶,逼迫着我们狠毒,逼迫着我们忘恩负义——
是的,忘恩负义。
“娘娘,您又何必多去关心太子殿下的事?如今……王爷出息了,大家可都唯王爷马首是瞻哩!太子早先卷入‘厌禳之祸’,虽幸保地位不失,在陛下心目里却早已失势;朝中众臣、诸位王爷,哪个不心知肚明?就连太子殿下自己,恐怕也心里早如明镜似的,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一心只为修撰《文选》了……”
堂下的座位上,京中前来报信的府中心腹小吏之一,正满面得色地在我面前滔滔不绝。
虽然我在府中失宠的事实早已定案,但我仍是湘东王正妃,兼且诞下嫡长子方等,母凭子贵,地位仍然牢不可破。旁人都看得清楚,因此倘我有吩咐到的事情,他们也不敢不尽心尽力去办。
只是,恐怕他们心里也在揣测,为何我要特别传他来见,就只为问起太子萧统的近况吧?又或者,那些曾经传入了萧绎耳中的风言风语,此刻也在他们心里浮现,让他们好奇,又不敢深究?
“你这一趟奔波,路上辛苦。等下待我问完,除去王爷奖赏,我也自有谢礼,嘉许你尽心竭力办事。”我忍下心头那一丝怒火和不耐,对那人好言说道。“现下你不必劝我什么,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只需要告诉我,太子殿下在朝中……果真大势已去么?”
那人骇笑,急忙道:“娘娘这是说哪里话来!表面上说来,太子仁义,天下归心!就是小臣,虽对王爷一片忠诚、毫无贰心,也不得不承认太子确是仁厚才高,令人心服。奈何圣心有异,天威难测,那些做臣子的,少不得还要细心揣摩圣意,遵照陛下心意行事!娘娘心如明镜,有些事情……不消小臣说得明白,娘娘心里也一清二楚吧?”
我闻言一阵心酸,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果真是‘帝乡不可期’……”我轻声自言自语,又省起一事,问道:“前次听你说,太子健康有虞,为编纂《文选》而日夜操劳、呕心沥血,身体……已大不如前?”
那人也难得地叹了口气,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太子的眼疾……听太医院里的人私底下说,已是沉痾难治!何况自从‘厌禳之祸’以后,太子既惭且恨,闷闷不乐,抑郁成疾,病根已然落下,只怕是难好了——”
我一惊陡然站起,失声叫道:“这……如何可能!陛下呢?陛下难道坐视不理么?”
那人看着我这么激动的反应,显得颇为讶异,半晌方回答:“娘娘,这……当然不是。陛下一心向佛,佛有慈悲之心,倘太子殿下危在旦夕,陛下又怎会……坐视不管?实在是……太子殿下孝心至诚,唯恐陛下由此增忧,竟严令左右不准入禀——”
我大惊失色,心头不由得又气又急又恨,脱口道:“胡闹!这……简直是胡闹!这算是什么孝顺之道?难道要陛下白发人送他黑发人,方能显他这点孝心么?!”
那人大骇,急忙离座跪下说:“娘娘,不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太子殿下尚健在人世,这样妄言以诬……徒然给旁人落下话柄,好攻击王爷心存谋逆之意——”
我不理他,只是在大厅上踱来踱去,思忖良久。
“那么,太子妃难道也不管,由着太子殿下这般胡来么?”
那人见我面容又恢复冷静,松了一口气,回道:“太子妃自然牵挂于心,夙夜难安。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太子一意孤行,谁去劝都不肯改变主意。太子妃已经急得寝食不安,憔悴许多了。”
我又想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如电般闪过从前的某个片段。
我心头一喜,问道:“你还有多久才会动身回京?”
那人恭恭敬敬回禀:“尚有六七日。”
“那足够了。”我略一沉吟,吩咐他道:“你动身启程之前,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样东西,要托你务必转交给太子殿下。你一定要谨慎小心,不但你自己绝不能拆看,也绝不能教旁人看到此物!倘若太子问起,你可回答他说……这是太子昔时在御花园中,所念念不忘的东西。”
※※※※※※※
我在房中走笔如飞。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我一边在心中默诵着,一边飞快地写着,字迹甚至有些潦草。那名小吏启程在即,我要找的东西却刚刚送到。而且,我不能让我的夫君知道这一切。我了解他,我甚至知道他一定会想得太多太多,一定会将我推向另一边去——
可是,我不想让他误会。尽管爱已无存,我仍不想让他误会这一切。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竟寂寞而无见,独倦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
我只希望,这一片苦心,他或者太子,都能够懂。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够实现,不是所有的关怀都可以形诸于口,寂寞时无见,思念到尽也只是徒劳追寻。可是,纵然深宫无尽,也不应湮没了年少时的执着或良善,不应让权力倾轧,轻易凌驾了手足之情。
“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
我想尝试着说服那个人。倘若行云不能托付他的愁怀,也应寄志向于山河,多想想他肩头那许多人寄予的期望,那是自从二十八年之前,就降临在他头顶的天命所归。他将来总会由一人之下,终究变为万人之上;所有的冷待,于他都是更艰苦的磨炼,都是壮志得酬前必经的曲折。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万民的天子,他的志向与抱负也总有一天会实现;只要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我终于写完了那一篇陶渊明的《闲情赋》。他曾经在我面前背诵过的,我一直没有忘。我现在只希望这篇赋,能让他明白那些关心他的人心底深藏的忧虑,让他知道这世界上他始终不是孤独一人。
当年他曾经在满城风雨、众人冷眼中微笑着接纳了我做他的家人,那么这一辈子,我便始终是他的家人。
我略略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够,生怕这个仍然不能挽回他的决心。于是我又提起笔来,在纸后续道:“……我仍记得当年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宫中没有红豆树,我今日便为你寻了这种子来。希望你善自珍重,好好地在暗沉阴冷的宫中,把它种活……”
我的眼眶突然湿了。我的视线模糊,我仍然继续写下去:“你还说过,要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必定会经历很多痛苦。当日你背诵这篇《闲情赋》时,想必心里也曾想念着一个人。倘若那人仍活在世上,你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有一日才能与那个人重逢。倘若不幸那人已不在这个世间,那么你更要好好地活着,因为无论她此刻身在何处,一定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将她自己的那一份也一并活着,一直一直,幸福地活下去……”
突如其来的眼泪哽塞了我的喉咙,涌出了我的眼。我无法再多写一个字,匆匆忙忙地丢下笔,正待要折起来,忽然听得门口有个人温声问道:“怎么了,昭佩?何事如此伤心?”
我大吃一惊,手下一滞。萧绎!居然是萧绎!我那个已经很久不来造访的夫君!
那封信!我写给太子萧统的信,绝不能让萧绎看到!仓卒间,我飞快地将手中的纸折成一小块,藏进衣袖中。可是脸上的泪水却来不及拭去,只好任由它们留在那里。
萧绎走到我桌旁,视线在空空如也的桌上逗留了片刻。然而他并没有追问,只是将自己的丝帕递给我。“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这样说哭就哭,这么随性?若叫方等看到,恐怕要笑话你了。”
这意外的温柔让我失措,竟然无言以对。默默接下丝帕,将脸上的眼泪拭去,然而我心底潜藏的脆弱却被勾起,眼中忽而涌出更多的泪水。
“世诚,你……当真要和太子殿下竞争么?”
萧绎的身躯明显地一僵,许久才勉强说道:“昭佩,这是朝政,按照祖宗礼法,妇人……应当免问的。”
我一愣,没想到他居然又搬出那些祖宗成法、礼仪道德的大道理来。我沉默了一瞬,方缓缓道:“我今天……并不是问你朝政,我是问你……家事!”
萧绎闻言显得颇为讶异,喃喃道:“家事?”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眉眼间的情绪,渐渐从温柔变得漠然。他背着手,转开了身子,淡淡道:“任何皇宫中的家事,都不再只是普通的家事,而是朝政!臣下、僚属,哪一个不争着要介入我们的‘家事’?”
我大为惊讶,看不过去他这样置身事外般的淡漠语气,遂截口道:“我不属于那些不相干的人,我也是这皇家里的一员,难道没有资格过问么?我今日所问的,不是湘东王是否深受圣宠,以至于众人得了错觉,以为可以将太子殿下取而代之;我所问的,只是你!”
萧绎一震,迅速转过头来望着我。我站起身来,捉住他冰冷的手,合握在我温热的掌心,殷殷追问。“世诚,我想要问你,你当真要与大哥竞争,当真也想望着他身下的那个位子?”
萧绎眼中有亮光一闪,瞬间又转为黯淡虚无。他长叹一声,低低说道:“不,不是……然而,纵使非我所愿,但我已……身不由己!”
“你……!”我又惊又怒,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这样坦白!“世诚,难道你忘记了,在那个阴谋伪善、尔虞我诈的黑暗宫中,是谁一直关切着你,真心维护着你?陛下又何曾真心相待过你?他厌恶太子之时,便称赞你一番,给那些趋炎附势的臣下们一些暗示,好让他们纷纷上表跟进,教太子难堪;他又觉得太子才堪一用之时,便将你弃于一旁不闻不问,任凭那些兄弟们恶意讥讽嘲笑于你,而毫不在意!你以为他想要扶持你,给予你无上的恩典么?错了!你们兄弟,纵然天潢贵胄,也不过是一盘棋中的那些棋子,而他,才正是那个操纵棋子行动的人,那只下棋的手!”
“徐昭佩!”萧绎骤然爆发出一声大吼,连名带姓地,将我没有说完的话都哽在了喉间。他用力甩开了我的手,那块我用来拭泪的丝帕也因此掉落地面。他的面色苍白而嘴唇颤抖,眼中又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似是在努力地抑制着心底那滔天的怒意。“你……不要太过分!”
我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然而我很快从震惊中复原,凛然望着他,继续无畏地说道:“萧世诚,你又何必动气?难道我说错了么?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我一个字也没有说错,因此你这般暴怒;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陛下没有梦见那个一目已眇的僧人,倘若没有那些传说中的紫光缭绕奇香盈门,即使陛下今日想要扳倒太子,他大概也不可能想得到你!”
萧绎闻言,却不怒反笑,但他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眉间隐约透露出某种复杂的悲哀。他静静凝视着我,良久之后忽然撇唇一笑,清晰地说:“……那又如何?昭佩,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倘若你出阁之日没有疾风大作、拔树毁屋,也没有雪霰交下、帷帘皆白,三朝回门之时,更没有天气阴暗晦冥、雷鸣不止,巨雷震碎西州议事厅堂的厅柱……也许你今日的命运和际遇,也不会是如此?”
我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感觉被这几句轻飘飘的话所重重击倒了,伤害刺骨,疼痛钻心。在那一霎那,我脑海里翻转过许多从前的片段,年少时在“颜园”相遇的一幕,又从泛黄的记忆里重新浮到我眼前。
那时我毫无理由地仰慕着他,毫无理由地轻易将自己的一生交付。然而在百转千回之后,我才恍然惊觉,人生不过是老天作弄的一场笑话,即使眼前的他终于成为了我的良人,我们的心境却都已不复年少。当时以为是上天安排好的幸福,现在却变成了世间最冷酷的讽刺。
长安美少年,金络铁连钱。宛转青丝鞚,照耀珊瑚鞭……当日我在“颜园”池畔遇见的那个少年,也许从来都只是我自己的想象,从来都没有真实存在过。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我忽然记起了“同泰寺”中,智远告诉我的那几句偈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想,我大约终于可以参透这几句偈语了。
“世诚,你所说的那些问题,这么多年来,我无数次地在心里反复想着,可是,终究没有答案……”我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说。
萧绎似乎有些惊异于我平静的态度,又似乎有些后悔一般,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其实,我们本不应该翻那些旧帐的。”我继续道,瞇起了眼睛,心如止水。“何况要追溯那些年少之事,难道你我都不曾想过,倘若那天我们从不曾在‘颜园’中相遇,那么此后的一切事情,是否就会简单得多?”
萧绎震动了一下,他背转了身子,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他沉默了许久许久,再开口时,声音低哑,而语气艰涩。
“昭佩……我们这又是何苦?”他哽住了,仿佛胸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为何我们会变成如此?一定要彼此说些互相伤害的话?我有我的苦衷,可是我没办法让你了解……”他慢慢地说着,原先挺拔的宽肩也垮了下来,背影里有无限落寞。
“我只能说,昭佩,虽然我们之间有很多事情,也许都已挽不回,但当日在‘颜园’里遇见那个小姑娘,我从没有后悔过。”
我一阵心酸动容,追了上去,想从后紧紧拦腰拥抱他,然而我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这样做的勇气。
“世诚,我方才并不是想责怪你,我从来不想让你为难的,我只是……只是看不过去,觉得这世上实在有很多事情太不公平……”
萧绎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他转过身来,干涩地说:“所以,你就心疼太子孤立无援了?你就想要不顾一切地替他抱不平了?”
我愕然。我知道他误会了,可是他所说的话,从字面上来讲,我的确是这个意思,我无法反驳。“我……我的确是同情太子的境遇,可是我绝没有其它的意思!你不要乱想——”
萧绎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和我的急切相比,他显得淡漠而枯槁,面容上竟有一丝惨淡,似是心如死灰。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我大为震惊,无法置信地盯着他,脱口而出:“《闲情赋》!你……!”
我晓得他早已知道那一切。当他决意携穆凤栖前往荆州时,我们曾经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然后就是无法控制的恶言相向,彼此将往事肆意曲解,将所有美好的回忆翻搅得七零八落,丑陋不堪。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此刻居然重新提起。我以为我当时的辩解已足够洗清我自己,然而我一直到了今天才彻底明白,原来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我的解释。
萧绎低促地笑了笑,垂首望着地面,轻声道:“昭佩,难道你以为,御花园的梅林中,你们说过的话,这世上就没人会清楚地记得?这宫里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片言只字,钜细靡遗,全都无所遁形!即使我不想知道,也自然会有人赶着来告诉我;即使我不想记得,也会一再发生相似的情景,不断地提醒着我……”
我呆呆地站着,脑海里一片空白。耳旁,仿佛隐隐听到当日太子萧统那一声又气又怒的厉喝:是谁?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地窥探于我?
我恨透了那个人。那个人受了某个更阴狠毒辣之人的指使,藏匿于树后,阴险地窃听去我与萧统的对话,然后断章取义,故意制造我与萧统有私的假象,好让萧绎误会……
可是,我无法说明这一切。我可以一再解释,直到精疲力竭;然而萧绎却未必真的相信。我不知道是谁设下这样一个连环毒计,从御花园中,到同泰寺里,一连串蹊跷的事情,太多太多的巧合,使我百口莫辩。也许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终于厌倦了萧统的以礼自持,在萧统身上,他们只能捕风捉影,却无法找到一丝实据;于是他们要设计同泰寺的那个圈套,要让萧绎亲眼看见,要一次沉重打击我们两个人——
“我以为……以为你会相信我,看来,是我错了……”我低低说着,委屈和气苦的情绪涌上了心头,我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
萧绎又叹了一口气,仿佛对我的泪水感到束手无策。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终于走回来,蹲下身子捡起那块丝帕,无言地递到我面前。
我没有接。汹涌的泪水早已在我脸上泛滥成灾,多年来无望的等待,无数的冤屈不白,都挤拥在我心口,将我的心燃烧为灰烬。
“昭佩,你想帮助他,是吧?”
我一愣,随即意会到萧绎所指的那个“他”,是太子萧统。
“……其实,我也想帮助他的。无论才华、外表、人品、德行,他都是那么完美无瑕。即使博得众人倾心赞美爱戴,他仍旧是那么谦逊仁厚……可是,我救不了他。其它人的帮助,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把他逼迫到今天这一步的人,正是我无能为力之处……”
我猛地扬起脸来,心头千滋百味,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萧绎那种脆弱的、茫然的表情,震动了我的神经。一霎那间,我的心底通透明彻。
我忽然不忍心再责怪他没有尽力。事实上,他说得对,这样的情势之下,除非皇上自己愿意放过太子,否则又有谁能够化解这纠缠不清的心结?
可是,既然……皇上可以如此狠心,那么……他为何却独独放过了我呢?他那么厌恶我,认为我的存在,就是为皇家蒙羞;但是他竟然选择为难他那完美无瑕的长子,那众望所归的未来天子,而放过了我,这个恶兆加身、行为不检的女人?
是因为看在某个人的面子上吗?是因为某个人的暗中回护吗?还是因为……我人微言轻,毫无地位,皇上认为根本不值得为我耗费任何心思?
我正待问出口,却听得门外廊上,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迟疑地说道:“奴婢李桃儿,见过王爷和娘娘。”
李桃儿!她到这里来做什么?一股怒气骤然冲上我的心头,我掠过萧绎身侧,几步走到门口,居高临下地望着门外躬身行礼的李桃儿。
“免礼。却不知我这里今儿个是刮了什么好风,把平日稀见的贵客都吹来了?”
李桃儿畏缩了一下,嗫嚅道:“京里前来的诸位大人到了,正候在前厅等着拜见王爷。这里是众位大人的名帖……”
萧绎在我身后轻似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到我身前,从李桃儿手里接过了那本名帖。“如此说来,不可教人空等。我且与你一同前去好了。”
我骤然转身,某种酸涩的情绪涨满我胸臆。不可教人空等?原来他也懂得这个!但可笑又复可叹呵,他却从来都把我的等待视为无物!
萧绎忽然“噫”的一声,仿佛从那本名帖上看到了什么。他凝神端详,缓缓道:“贺徽?前来荆州的人里,原来竟然有他?”
我心里一惊,飞快地看了萧绎一眼。只见他眉间仿佛浮起某种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已消失;他将那本名帖藏于袖中,径自对李桃儿道:“倒是我疏忽了,劳你跑这一趟。你退下吧,我去了。”
他没有再与我说话,便径直下阶,向前厅而去。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视线的余光扫过一旁的李桃儿,看到她细弱单薄的身子惊恐得微微发抖,索性调回眼光,直视着她。她更是惊慌,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浮现了怯意,眼神东飘西飘,躲避着我的注视。
我忽然觉得荒谬,再也没有气力与她一争短长。我也不欲再为难她,转开了视线,凄凉一笑。
“你走吧。我不为难你。即使我杀了你,即使我将你丢进江中,让滔滔钱塘江水将你远远带走,我仍是不能挽回年少时就已失去的一切……”
仍是,无法再解开我与那个人之间的重重误会,无法再得到他一个温柔的凝视,一如当年初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