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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   但见新人笑

      很快地,湘东王妃寺中私会情人的流言就传遍了京城。尤其当时的情景还为湘东王所亲见,就更添几分巧合的趣味。一时间满城风雨,又恰值湘东王迎娶穆家小姐为侧妃之前,于是人们都纷纷揣测,经此一事,湘东王妃是否会因为有亏德行而地位不保,妃位被废。

      而在这一片喧闹扰攘中,我在文思殿内闭门不出,离群索居。

      自从那日之后,萧绎绝迹文思殿,每日不知去了何处住下,却始终未曾回来过。有时他会命殿中的小黄门庆禧为他打点衣冠朝服等物,送去他现下暂居之处;但我问及庆禧,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确切的地点。

      于是,我不再追问了。我知道庆禧想必也很为难,两边都是主子,一个要他保密,另一个要他坦言,本来就是不能两全其美的事情。何况萧绎既然已经认定我与智远有染,再多的辩解也都不过是徒然。

      我悲痛地想着,原来他不仅不爱我,就连他对我的信任也是那么的薄弱不堪一击。即使这个圈套设计得那样天衣无缝,但他难道不能想一想,我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都是他的心而已,我要别人的心做什么呢?我不需要那些呵!

      我仿佛沉潜在很深很深的海底,又仿佛我整个人已经没有了任何活力,已经枯萎死去,埋在深深的地下,艰于思考或呼吸。就在这样的绝望里,萧绎迎娶穆凤栖的日子终于来临。

      宫中毕竟不同于一般百姓人家,迎娶侧妃的礼仪更隆重,却并不需要我这个正室出席。尤其刚刚发生过那么一件令人面上无光的事,大家更是尽量避免提起我的名字,以免在这个大喜之日里使人难堪不自在。

      文思殿的正殿仍然大门深锁,甚至当夜幕降临时,殿内连掌灯都不曾。我从午后就一直坐在窗前,不时看向手边放置的那个沙漏,想着这个时辰,萧绎该做什么,那个穆凤栖又该身在何处。

      我遣退了所有宫人,只命浅儿为我准备几壶桂花酒。多经过一季的窖藏,桂花酒的酒味变得更加醇厚,清香变为沉香,更加低回绕梁。

      浅儿在退下前为我房中点起明烛,我擎着玉杯,在微弱的烛光下凝神端详杯中的酒液。那酒液清澈透亮,我仰首一口饮尽。口中醇和爽净,余香悠长,然而却不能平静我激荡的一颗心。

      我望向窗外,庭院中张灯结彩,今夜“文思殿”的偏殿,将是萧绎与穆凤栖的新房。我一整天闭门不出,听任宫人们在外张罗打点。而现在夜宴已到高潮,欢声笑语直可透窗而入,窗外的一片繁华,衬着殿内的满室冷寂。窗外灯火辉煌,殿内一灯如荳。

      忽然,前院那阵喧闹声,伴随着鲜艳的大红色彩和鼎沸的人声,喜气洋洋,一路向“文思殿”的庭院中来。

      我不由自主坐直了身躯,上半身倾向窗口,张望着窗外那些喜容满面的人们。

      在众人簇拥之下,一身大红锦缎、凤冠霞帔的新妇被喜娘挽扶着,缓缓向偏殿那方行去。我从椅中站起,走向“文思殿”正殿半敞的大门口,多半个身躯隐在门旁的阴影里,注视着那衣着华丽、步履轻盈的女子。虽然她的红盖头仍然蒙在头顶,使我无法看到她的面容,但由她优雅的举止可以想见,她的确不负吉兆美名,大概,是一位皇上欣赏的大家闺秀吧?

      我微微垂下了视线,这时才发觉自己手中原来还拎着那个精美的酒壶,壶中盛的桂花酒倒已被我喝去大半,只剩一个瓶底。我摇晃了一下那个酒壶,酒液在壶中发出空洞的声响。

      我再转过视线望着门外新妇的那一种花团锦簇、春风得意,众人的谄媚喜笑、趋炎奉承,不禁回首望了身后冷寂黑暗的空旷正殿一眼,自嘲地一笑,喃喃说:“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呵!我今年不过十七岁,仍在韶华正盛之年,却已变为了堂堂弃妇?那么往后的数十年,要教我一个人怎样度过呵?

      我想起汉武帝陈皇后的“长门赋”,想起汉成帝班婕妤的“怨歌行”,想起古往今来那许许多多的怨妇诗……或者,我还可以迎合一下皇上的喜好,终日深居简出,多多诵经礼佛?我愈想愈好笑,居然当真就忘记了隐藏自己的行踪,纵声大笑起来。

      我的笑声,引来院中众人的注目与惊慌。他们投过来的目光,有一点惊讶慌张、也有一点厌恶不屑。我听到人群中甚至有人窃窃私语:“啊,怎么王妃竟然出来了……她今日不是不应该露面的吗?”“呿,看她手里的酒壶,大概是藉酒浇愁,喝醉了吧……”

      我听得真切,却也并没有动怒的心情,只觉得这些人都当真好笑呵——他们这样紧张,所为何来呢?难道还怕我藉酒装疯,大闹婚礼,破坏萧绎与那个穆凤栖的洞房花烛夜么?我虽然失势,却并不是个不知礼仪进退的疯妇;在我一无所有、只剩下一点点微薄的尊严之时,难道他们以为我会逞这一时意气,将那仅有的一点自尊也输得干干净净么?

      我仍然笑着,摇摇晃晃地举起没有拿着酒壶的那只手,伸出食指竖在唇畔,笑道:“嘘……我知道,这里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好罢,你们尽管去喜气洋洋吧,尽管去逢迎新人吧,我这个‘旧人’,也该是时候告退了——”

      我转身想往殿内走去,然而还没来得及完全背过身去,汹涌的泪意化为潮水,澎湃地冲进了我的眼中,在我能够控制之前,就在我的双颊上流成两条小河。泪水堵住了我的喉咙,壅塞在我的胸口,将我最后的一点脆弱的骄傲,也撕得粉粉碎碎,零落成尘。

      恍惚间,我脑海里茫然地浮现了那日在同泰寺,智远曾在我耳边道出的几句偈语。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我的脸上爬满了泪水也不自觉,仍旧笑着,哽咽轻语。“生死多畏惧,命危如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想,我终于知道佛要教我的是什么了。无非是做一具行尸走肉,麻木着没有任何思想,也就谈不上任何感觉了,任何伤痛了——

      我的膝盖发软,我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急忙伸手扶住门框,却不慎将手中的酒壶掉落地面,发岀空洞的“当啷”一声。我下意识地想要弯身去捡,一回首,却发现一身新郎倌装束的萧绎,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里。此刻,人们正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于是他就慢慢穿过了人群,掠过了他今夜的新妇穆凤栖身旁,直直向我的方向走来。

      我太诧异了,以至于怔怔站在原地,忘了动作,也忘了自己脸上掩饰不住的泪迹。

      萧绎一直走到正殿的阶前数步之遥,停了下来,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他的面容很平静,一点也没有洞房花烛的喜色;他的眼眸幽深似海,深不见底,静静凝睇,却仿佛对我脸上的泪痕也丝毫无动于衷,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在这一片忽然降临的寂静里,众人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而最终打破这片静寂的,竟然是今日迎进的新妇,穆凤栖。

      她忽然在盖头之下发出一声轻笑,示意身旁的喜娘挽扶她走向我的面前,在萧绎身后数步处停下,屈膝向我行了一个大礼。“凤栖拜见王妃娘娘,愿娘娘万福吉祥。”

      我一怔,没有想到穆凤栖居然这时就向我来见礼。我的视线投向她身后的人群,在许多人脸上看见赞许钦佩之色,知道她这一谦和有礼的举动,已轻易将众人之心收服。我忽然觉得有点荒谬,暗想以她获得皇上圣谕钦点的身份,虽是侧妃,我也不能将她视作一般侍妾任意贬斥;何苦现在就急着建立人脉傍身呢?但也许这正是当年的我所力不能及之处,倘若我能聪明得为自己早作打算,也不至于因为区区的一场暴风雪,落至如此地步——

      这样想着,但场面上的客套却仍要顾及。我尝试回礼,却怎样也无法与她姊妹相称。几番犹疑,最后仅只是简单回了一礼,淡淡道:“昭佩在这里道声恭喜了。昭佩不多打扰,这就告退,免得误了良辰吉时。”

      和穆凤栖的客气周到相比,我的回答则太轻描淡写。我知道这文思殿中,形势多少已逆转向她那一边;然而我不在乎,我已经都不在乎了。

      虽然方才那样说着,我脚下却反其道而行,迈出了正殿的门槛。室外吹来一阵萧瑟的冷风,早春的寒意吹透我单薄的衣衫,侵入我的骨髓。但我选择无视。

      我缓缓步下台阶,直到萧绎面前数寸之遥。我脑海里又浮现了当年在早春的“颜园”里,那个俊秀而内向的少年,金冠玉带,温雅斯文;那时,他的笑容腼腆,他的声音低回,他的眼中带着一层忧郁而柔和的情绪,轻易让我的心一夕陷落。

      然而他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我也早已不是那个单纯毫无心机的小女孩,可以为了插满发鬓的花而开心不已;但我又仍然是当年那个孜孜追求着他一个微笑、一个注视的小姑娘,总以为得到了他,就可以得到整个世界。然而缔姻并不等于他的陪伴、他的承诺、或他终身的应许,我只是在名义上占据了他身旁最光明正大的位置,却没有进占他的心底。

      而现在,我连他身旁的位置,也将不保了。我的人生,至此一败涂地。这个想法,使我眼中迸出了更多的泪水。风吹过我的身躯,霎那间将我穿透,仿佛我的整个身体,不过是一具躯壳,内里已经空空荡荡了。

      相思下只泪……那时,萧续曾嘲讽他,说他为了我这个“悍妇”而害相思。我虽然愤怒于萧续这样刻薄的挖苦,却也暗暗惊喜于萧续的推断,以为萧绎当真会喜欢我,喜欢到了能够害相思的地步——

      我恍然惊觉,笑着摇了摇头。

      无论萧纶和萧续,在那首诗里影射了些什么,如今都已不再重要了。这世上,兜兜转转,反复追寻,最终不过只剩下我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我仍然笑着,走近萧绎面前,以只容他一人听见的声音低语道:“世诚,你知道吗?我真恨不得,那一日在‘颜园’的荷花池畔,自己就这样淹死在那一池碧水里……”

      话音未落,我就看见他的身躯一震,往后退了一步,无法置信地紧紧盯着我。他的眼眸深处,忽然浮起了一抹难解的悲伤。夜风吹过我的面颊,将我腮畔的泪水冻结成冰,在月色下泛着微光。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看似仿佛要抬起手来,触碰我颊上的泪滴;然而他的手腕动了动,最后却在衣袖下蓦然停顿。他猛地将脸撇向了一边,再也不望向我。

      “我恨不得那时就这样死去,那只不过是一瞬的痛苦而已,我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安宁……然而你出现了,你救了我,再把我埋进一个更深、更黑暗、更巨大的坟墓里去,让我艰于呼吸,将对彼此的痛苦折磨无限拉长……世诚,世诚,我们这又是何苦呵?”我低低说着,苦涩地轻轻笑了。

      萧绎沉默不语,但月色映照着他脸侧的线条,隐隐看得出他的整张脸都绷紧了,似乎有什么情绪隐忍未发。

      “昭佩,你不要胡思乱想。事情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他终于勉强开口了,视线还是没有望向我。他的眼神似乎投射在地面上,欲言又止。

      “……夜深了,风寒露重,你还是回房去早些歇息吧。”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多作停留,转身向偏殿大步走去。他走得那样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追赶一般。穆凤栖连忙跟在他身后,人群重新活络起来,将他们两人包围,簇拥入偏殿去了。

      我也几乎在同时转身,力持镇定地一步步走回正殿。房檐上栖着一群乌鸦,被人声惊动,尖声长叫,振翅乱飞。我迈上石阶,又忽尔停步。身后是众人一片喧笑道喜的热闹欢笑,而我面前却只有檐上寒鸦、阶前春草,夜风侵衣,月光冷冷地照在我身前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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