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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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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且绝唱
火光冲天。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火。天际被火光映得通红,街巷市井之间的争斗号哭之声,仿佛也已经透过那高高的宫墙,传入这重门深院。
我知道,大梁就要亡了。
我的丈夫,虽然才名夙成,工诗善画,读书万卷,文采斐然,却不能得心应手、学以致用。空有能文擅画之才,无治国经世之功,以至于落到今日这般下场——
我这么想着,心头忽尔有些辛酸。
身边,一具精壮躯体靠了过来,鼻翼间呼出的热气拂在我颈中,无比挑逗。
然而这一次,我却没有动心。
我动也没动,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床前的那一片地面。窗外传来宫人们不绝于耳的尖叫号哭之声;我身后那人的气息不稳,声音里也透着无比惊惶。
“娘娘!现下……魏兵大举攻城,眼看皇城不保;我们……怎么办?”
我淡淡一勾唇角。
“季江,你怕了么?你想逃了么?逃离这里,走得远远的?”
那人身体一抖,仓促接口:“当然!难道……娘娘不是?现在如若再不离开,等到魏军攻了进来,我们便是想走也再走不脱了!”
我微笑,一手拉紧衣衫的前襟,起身打算下床。
“那么,你走吧。”
那人倏然打个寒噤,蓦地拉住我右手,强迫我回头看向他。“可是……娘娘,你不走么?你……当真要放季江一人离开?”
那声音抖著,蕴含着万般的不敢置信呵!但是,我却晓得他那不敢置信之后的用意,那一种扭曲的惊喜——是不敢置信我竟然会放了他走,不敢置信我竟然没抓他来为我,或为大梁一道陪葬吧!
我这么想着,面容无法抑制地冷了下来,一甩手挣脱了他的掌握,径自着鞋下床。
“暨季江,你要苟且偷生,我不拦你,滚吧!可是我,却不会离开这里——”
那人俊美而年轻的面容在我身后扭曲,我起身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到那张面容,忽然喉头作恶,胃里翻搅,万分的厌恶。
那人飞速穿衣着鞋,脚步已奔到门口不曾迟疑,想来竟是决心早下,无论我作何决断,他毕竟总是要逃命为上的了。
但他到了门口,却犹自惺惺作态起来,停了脚步,一只脚还在门里,另一只脚却已在门外,回身说:“既然娘娘决意与社稷共存亡,季江唯有肃然敬佩……今日一别,季江此去山高水长,定当日日将娘娘往日待我的种种好处记挂于心,不敢有一日或忘——”
我不耐,冷冷打断他。
“住了你的嘴罢。大难临头,也不知明日此时,我还是不是什么娘娘?你要逃命便逃命,少在这里花言巧语奉承于我。社稷……算什么?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岂是那种心怀大义、高风亮节的人么?”
看着他张口结舌,那模样仿佛我狠狠摔了他一耳光,我的心里却忽尔有丝畅快。
“我留下来,是因为……有一个人还没有离开。”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原来,也并不像我这么多年来所想象的那样困难。可笑我却在这一刻才有这种勇气,是因为死到临头,反而无所畏惧了么?
我敛起唇边那个恶意的笑,冷冷说道:“所以,你往后也用不着怀念我什么。我们不过是奸夫□□,逢场作戏罢了;哪有什么恩情可言?”
暨季江的表情里,惊恐之色放大到了极限。我看着那张俊美却空洞的脸,却仿佛忽然又回到很久以前,自己那活泼调皮的少女时光。那时,我喜爱终日不休的恶作剧,脑子里永远有层出不穷的各种调皮作乱点子,虽然花样翻新智计百出,目的却那样单纯而唯一——
我只想获得某个人的注意而已。我只想在他那永远波澜不兴的平淡容颜上,看到一丝困扰与苦恼而已。
这样想着的工夫,暨季江已跑得不见踪影。我也没在意,只是静静回身,在镜台之前细细梳发整妆。
有多少年不曾这样做过了?我已很久没有这样,在去见那个人之前,细致入微地盛妆打扮过了。
我右手两指轻拈炭笔,细细画过左眉。然后,我在镜前微一停顿,镜中映出我那两道不甚相称的柳眉——左眉细致描画、而右眉未做丝毫修饰。
我淡淡一笑。
然后,手中炭笔缓缓伸向右眉。
许久不曾描画的后果,是自己画眉的手势竟已不太熟练。我伸出左手,把住微微发抖的右腕,慢慢地、轻轻一笔一笔,描绘出那如远山般的美丽眉形。
我停了手,静静凝望着镜中,那两眉如黛的影儿。我伸出右手,缓缓抚过自己的右颊,有丝怔楞。
许久未曾严妆的脸颊,触手的肌肤仍旧细腻温润。较之左颊,却仿佛更添了几分细致。肤色有些苍白,我轻笑起来,打开妆台上一盒胭脂,以指腹沾了一点,在右颊上仔细揉开。
那鲜艳的颜色晕进我苍白的肌肤之中,我垂下右手;镜中的人影,右颊红润,生动娇艳,一如许多许多年以前的某个春日,盛开在枝头的花朵。
——上林朝花色如霰……
我忽然在记忆的深处,捕捉到这样一句诗。我匀粉的手突然一抖,粉盒从我另一只手中掉落地面;一片艳粉残红,倾倒在我脚旁。
然而我无心顾及。我忽然从那些尘封了很久很久的记忆中,翻出了那个阳光煦暖、和风轻扬的春日。
以及那首令我一直介怀的诗。
只有我一人介怀在心,久久不忘的诗。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窗外,东方仿佛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我心一震,站起身来奔到门口张望。
……果然是东阁竹殿。宫中藏书之处,藏有古今书籍字画十四万卷,多数皆是珍品;而今一朝城破,那人……却要玉石俱焚?
我心头一急,却生生捺下了那股飞奔而去的冲动,走回镜台前,继续细心上妆。
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了那许多前尘往事。恍惚间,窗外的火焰、鼎沸人声、兵荒马乱……我却统统都听不见、看不着、感觉不到了。
镜中的那个人影,此刻看来,面目却有些模糊;忽尔窗外射过一道斜光,划过镜面,却无巧不巧地正正横过我镜中倒影的左颊。我一怔,盯着那道斜过我左眼的光;那光来得奇特,仿佛也将我的左眼,此刻一笔勾销,划去我应得的视力——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我忽然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