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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红袖·下 ...


  •   “祝天长地久百年好...”一撇一捺后,合字却堪堪落不下来,笔滞在空中,墨似要滴入纸面晕开斑斑痕迹。
      “唉...”长叹一声,拾起一旁剪刀挑了半截灯芯,烛光明灿灿地摇动,亮了大半个屋。
      红袖三日后成亲,因为是妾,加之出身不好,何家婚宴办得极其低调,亲朋好友请了小部分,连自己和愣头青也是红袖执意要叫来,男人迟疑了半天才依了她的。
      夜风袭过,吹得窗外思君的调子缓缓流了进来。
      脑袋胀痛,也无心再继续写下去,姜醴蹩起眉尖轻揉太阳穴,起了身向清泉乐音拾步走去。
      树下的人抬头看他,眼里似水依依。
      取出一瓶清风醉,斟了两小杯,临到中秋天上的月儿又圆又亮,姜醴仰首将琼浆一饮而尽,仿佛盈盈月色也一并入了喉。
      清风醉入口绵长细腻,初尝带苦,饮后却泛上清甜,回味经久不息。
      男人吹着小调,高昂处入九天玄女探花起舞,低鸣处如落魄舞姬哀哀幽泣,沉洹今日不知去了哪里,偌大的庭院中,只剩对酌的两人和缠绵不息的旋律,一只野猫路经屋顶,踏起细碎的脚步声。
      “这样...她会开心吗...”许久,姜醴幽幽地叹。
      “无谓开心与否,这是她选择的路。”停了曲子,沈执看向他。
      “我原来很羡慕,”顿了顿,掀开一个苦笑,摇碎了杯中月影,“羡慕红袖仗义大方敢爱敢恨,羡慕她就算是花娘也不以为然。我原本以为,她会有坦坦荡荡的未来,会有一段不甘于平凡轰烈的爱情,可是...”狠灌一口酒,入肠化作绵绵的惆怅。
      “就连她这种人最终还是向生活低了头。”
      姜醴目光飘忽落向远方,“为什么她临到最后才告诉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朋友,为什么我却对她一无所知。”
      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女人苦的时候是怎样无助地在夜里哭,不知道她在现实和虚妄中到底是如何挣扎,不知道她下定决心嫁给何魏朴的时候究竟带有怎样的表情。
      一曲难奏,谁使弦断。
      用力地握紧瓷杯,恨不得将它捏碎,“只在人前才能笑得不知天高地厚,一副为所欲为的模样。”破裂的月影中映出姜醴有些酸涩的笑容,“你看啊小执,这个女人是有多虚伪。”
      沈执没有说话,扶起杯盏喝了一口。檐上的灯笼吊在那里,昏黄的光仿佛马上就要被这无边的暗夜吞噬,纤弱地随着凉风落寞地摇。
      姜醴撑着头轻晃着酒杯,似是有了醉意,回忆轻轻柔柔地涌上来,他挑起嘴角微微笑。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她拿一把破扫帚架我脖子上凶巴巴地看着我,像个悍妇一样,就像我拿了银子就会诛她九族;还有上次,她喝醉了酒跟我说起了柳笙,我从来没见过她露出那样的表情,情窦初开似的,你敢相信吗,那是红袖;还有抢亲的时候啊,她趾高气昂地叫我穿上嫁装,还非说适合我我真想一脚把她踢到大街上...但是现在...”他长长的叹,带着笑语气却酸涩,“结果还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三天后,曾经语笑嫣然的少女就要嫁做人妇,过着平风无浪凡庸之极的生活,曾经的看花打马,年少轻狂,都会被大红绸缎凤冠花轿葬在如沐烟霞下,积了土化成灰,再也不复见。
      他们眼中最坚强的人,还是敌不过老天。
      眼角不知何时蕴了湿意,姜醴埋下头,有些用力的揉着发红的眼圈。
      “阿醴...”听得对面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人笨口拙,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是我认为红袖,并不是软弱胆怯,她作为一个花娘,肩头最重的,是命。”
      “她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千金大小姐,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命,要是青春不再了,乱世浮尘中,她要怎么去生活?”
      “她要是爱柳笙,就更不想拖累他,不想他功成名衣锦还乡之时被人说与妓女有染,要是他此番春风报罢,那纵使倾家荡产也赎不出她啊...”
      本不善言辞的男人几乎是迟疑地说出这番话,他走近,蹲下身,怯怯地伸出手,指腹小心地拭去姜醴脸上的泪。
      霜影清浅,沈执轻声道。
      “阿醴,你还有我。”
      恍惚中,姜醴似乎看见他脸上翩然飞出两朵红云。
      云掩碎星,风细遗路,一定是酒酿太过醉人,不然姜公子此时怎么会心如鼓擂。
      “阿醴,我喜欢你。”
      如果梦醒之后是注定无尽深渊烈火焚路,那又该如何是好,红袖的梦已经醒了,不知道世间众生的梦又能在何时到达尽头。
      “那你要我怎么办...”半晌,姜醴愣愣地问。
      “那你,何不也爱我?”
      面前的人目光澄澈,直直地看向他不带一点杂质。
      今夜月光似水,不知是谁轻点唇瓣,愿以片刻温存换得一时幻梦。

      红袖婚宴那天,沈执姜醴双双到席。
      大红盖头下,看不见她的表情,此生唯一一次的凤冠霞帔,是否也贪念有那么一瞬,面前的人会是她心心念念与之皆老的梦中郎君。
      姜醴默默地度酒,宾客的欢声笑语竟有些扎耳。
      拜过堂闹完洞房后,新婚两人出来敬酒。
      红袖换了身青衣长衫,挽着何魏朴,一颦一笑中敛去了风尘,更有一种寻常女子的贤淑之美。
      敬过一桌一桌后,来到沈执姜醴这里,三人都有些尴尬,沉默不语中酒杯悬悬地搁在半空,最后还是何魏朴打破了僵局,新郎官面含喜气笑呵呵地说,“感谢各位今日来参加我的婚宴,在下真是感激不尽,愿诸位将后生活如意事事顺心。”
      扬了扬手中杯盏与众人相碰,说罢仰头喝尽。
      姜醴从怀中掏出贺礼,客气地道,“感谢何老爷,小生姜醴,也真诚祝福二位新婚大喜同心永结。”
      何魏朴笑着接过,连声感谢,接而道了句吃好喝好便拉着新入门的小星离了桌,红袖低眉顺从,转头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无悲无喜说不出究竟是怎样的眼神。
      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姜醴突地没了胃口,沈执在下面悄悄捉住他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握。
      何魏朴的正房李氏一身素色站在一旁,毕竟多年没有身孕怪在自己也没理由阻碍何家香火延续,女人笑得温良,却难掩失落。
      院中的红绸稀拉地悬挂着,不隆重不张扬,从外面看根本不知道今天是大婚之日。
      婚宴在霞光消退中走向尾声,宾客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秋意渐凉,姜醴拢了拢身上的薄衣,和沈执一并告别,走出何宅时,红袖急忙从后面跑来,执意要送,三人走了一段不长的路,到巷口时,红袖停了步伐,脸上熟悉的笑。
      “我就送到这了,回家要小心。”
      “嗯。”两人有些沉默,不知怎么接话。
      红袖拍了拍姜醴的头,又捏了捏沈执的脸。
      “以后出来可能会比较麻烦,可能就不常能见到你们了。”
      “嗯。”姜醴垂眼,闷闷地答。
      “别垂头丧气啊你们,”红袖笑着捶了他一拳,“姑娘我不是好好的么,今天我成亲,谁再给我摆一副苦瓜脸,拳头伺候来着。”
      红袖笑得一脸豪气,仿佛还是那个勇猛无双的小花娘。
      “小执啊,别让姜醴欺负你,做人不要太老实了,下次他要是还敢欺负你,你一纸状书告到我这,我给你平反啊。”
      接着转过头看着姜醴笑眯眯,“醉生楼随时给我备上最好的酒,以便姑娘大驾光临。”
      推了他们一把,挥挥手,“天色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
      面前的人脸上浅浅浮出两个梨涡,盈满春风笑意。
      姜醴拱手长辑,吊儿郎当的脸上难得端肃,只有两字,却如千斤,出口艰难无比。
      “保重。”
      红袖满脸不在乎,伸出手又推了他们一把,“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们干嘛满脸悲戚啊,走了走了。”
      “嗯。”最后看了她一眼,两人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红袖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黑色浓得掩过他们,背过身去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笑着骂道。
      “哭什么哭,都嫁人了还哭,真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啊。”
      衣摆的牡丹花沾了些许湿意,花团锦簇娇艳明媚,此刻夜阑人静凉风习习,不知为何朵朵繁花却如浪迹天涯的歌女般,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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