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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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叫它们好高的树，现在我们叫它们孤零零的故乡守卫者。
1
你看到小武给你邮寄的那组照片的时候，窗外的夹竹桃树正在悄悄开花。
照片被小武故意调成很淡的黑白色调，看的时候也谈不上过多的悲喜，柴火的微光，老人挑着长烟杆抽烟的沉默背影，天上的漫天星光，村口染了一身沧桑的老旧石碑，祖坟边上那些绿了一年又一年的树。都是一些很安静的风景。
小武在古树照片背面附写了一些文字，村长把晒场边上高大挺拔的树都卖给树贩子了，一棵六七百或一两千。那些见证了几代人生命的树们，就那样被削树去桠“运送到江浙一带去”。只有祖坟和旧祠堂周围的得以幸免，它们没有遭到和晒场上的同伴一样的命运是因为村中老一辈用祖宗之名在誓死捍卫。
到最后为故乡守住了一点点尊严的，竟然是那些从前被视作封建糟粕的思想和观念。
你一直以为无论你漂泊到怎样的天涯海角，终将有一方土地可以还乡，然而当你意识到你只能靠小武的照片来思念那些模糊的轮廓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些轮廓全都变了模样。生活是一种蜕变，你得到了新的，必然是因为失去了旧的，这就是公平。
村里的大树不止是村民乘凉和议事的好去处，还承载着像你一样从那片土地走出来的人的许多回忆，树上的蝉鸣，鸟蛋被掏得一干二净的鸟窝，树下讲故事的三爷，树边那口水甜得像桂花糖的老井......树们之于你们，无异自由女神像之于纽约。
你在环保组织有朋友，你知道这种古树被卖到城里好的能值十几万甚至二十万。
一零年的时候你去了趟白鹿洞书院，朱熹在书院题过一副对联：傍百年树，读万卷书。
你们能读破百卷书走出去，却无力护住这百年树。
唉。
你叹一声整理好照片又埋首进工作之中。
2
清晨醒来的时候你听到了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台那株小植物的叶片上，特别响亮。
你起来倒了杯热开水然后打开窗户，猛地灌进来的都是夏夜暴雨过后的寥落味道。这样的天气总是让人沮丧，很想混混沌沌就敷衍过这一日。你住在八九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老式小公寓里，打开窗户往左看就可以看到你们家的大门。
太阳探出了昏暗的云层，光芒洒在槐树树干上，湿漉漉的地面上，还有门前那个男人身上。
这人很高，在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灰绿色的薄毛衣，在巨大的阴影里看不清五官表情，乍一看就像一棵沉默的树，蒙着层细雨，却明晃晃的发光。在那样太阳还没来得及照亮整座城市的清晨。
如果换作个心绪像海藻一样的文艺小青年或许是这样想的，然而你是学软件工程的，你只注意到男人的影子——那不是人影，是一棵——树！
假如你看得再仔细点，或许能发现那个怪异的影子是一株白兰树。
砰！
但是当时你却是迅速关上了窗户，你是个闷头闷脑的理工男，不会弹吉他，不会摄影，没有那么多天马行空的幻想。你只是希望一杯咖啡喝进去这个有着树影的不知算不算人的家伙快点消失。然后这一切只是夏天一个早晨没睡醒的梦而已。
很遗憾地，当你起身冲第三杯咖啡并手忙脚乱地把眼镜摔到地上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一下又一下，非常有规律。就像被刻意安排过的一样。
3
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不知道什么叫故乡，你在外漂泊多年，你和那片土地之间的牵扯越牵越细，最后挣扎下来的丝丝缕缕只等个合适的时机哗啦一声全部断掉。所以离开故乡太久的人，也不知什么叫故乡。
你无法不承认自己因为那些古树的逝去伤感了几下，但是你还有一大堆的工作，你还会怀念乡间自由的光景，却不再会眷恋。岁月切割青春饱满的身躯是你想象不到的速度。
对面的男人其实长得很端正，如果忽略掉地上有枝有叶似乎还有花苞的影子的话。
“在下是一棵树。是阁下故乡的土地养育了在下。”
“希望阁下能够收留在下一阵。”他正正经经地坐在你对面，这么对你说。
然后他如数家珍一般对你讲述起你的故乡，连祠堂上的贡品被小孩咬了几口都一清二楚。
你看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丝人工雕琢的痕迹，然而没有。这双眼睛黑黑亮亮，似乎还带着点微微的绿色，里面倒映着的你，有一张还来不及打理的胡子拉渣的理工男标准脸，鼻梁上压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手上还夹着一支烟。你这样的小青年啊，这座快节奏城市中随处可见。
你从写字台上摸下一包烟，抖了抖，已经空了。于是捏扁扔在地上，想想不太对又捡起来丢进垃圾篓子。你有轻微的社交恐惧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面那家伙。你低下头看着自己常年敲打键盘的手，打键盘夹烟的触感早已覆盖了少年时抚摸的粗糙却又充满生机的树木纹理。
管他是什么呢，或许是小武请来捉弄自己的，或许只是一场夏天的幻觉而已。反正这小小的三十五平米的单身汉公寓也没什么可觊觎的。
你这样想着，对对面的人道：“你只能打地铺。”
“啊，对了，你还要煮饭洗衣服帮我签快递......”
4
树先生真的是一个非常无聊沉闷的人，不会玩LOL，不会玩DOTA，整天只是坐在小小的三十五平米公寓里发呆，甚至不用吃饭和睡觉。这种生活就真的像一棵树一样。你不止一次问过他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他告诉你，树木，只要有阳光和雨水就足够了。
他灵魂出窍的时候你搞过很多小动作，比如从侧面盯着他眼睛里奇异的绿色看，看那是不是街边几十元的美瞳，比如从后面踩着他的影子，试图找出什么蹊跷。你像个跳上跳下的小孩子，树先生的到来似乎让你白开水一样的生活哗地一下全都生动起来，就连每天早上一杯的咖啡的味道仿佛也变成了植物带有冷香的清苦。看来你是真的很享受树先生身上那种淡淡的植物气味。
树先生不发呆的时候也是很勤快的，帮你摆放好乱扔的漫画和手办，还帮你把几年没洗的窗帘换了。仿佛一股新生的力量灌进来，让这个四面墙都贴着动漫海报，到处是卫生纸团的小公寓复活。
你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偏偏是你家，你的故乡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所有的树木都能变成人......
“夏天一结束，我就要回去了。”他仅仅是用这么一句简短的话，扼断了你所有问题。
对了，树先生已经在你的多次唠叨后，已经把“在下”，“阁下”这样的敬语改掉了。
你手里提着一袋超市里的便宜灌装啤酒在等车，车站前蝉鸣轰鸣。你背后的公车站牌有些灰暗，上面斜七倒八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比蚂蚁还小。这些蝌蚪一样的小字可能是你的起点，可能是第一个他的中转站，可能是第二个他的终点，还可能是车上她侧头看风景时转瞬即逝的瞬间。
等车的人有点多，一个男人在对着手机那头歇斯底里，一个女人在哄慰着怀里的孩子，孩子一直哭一直哭，在你耳边像嗡嗡的小虫挥之不去。
这样一座喧杂的城市，喜静的树先生只是呆一个夏天也会觉得很烦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