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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章:神不在之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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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说,宙斯掠走了爱葵娜,生了艾亚哥斯。河神来找自己的女儿,为着一口泉水的报酬,西西弗斯就向他泄露了宙斯的隐秘。神王就愤怒,令死神前去缉拿西西弗斯。然而西西弗斯,这个名字即意味着‘极聪明者’,反而囚禁了死神十年,直到阿瑞斯前去救出塔纳托斯。而那之间,大地上再没有死亡。
然而,神话中发生的事,似乎从来没有受到这个‘大地上十年没有死亡’的影响。我们从来不曾看见有哪个故事说,因为西西弗斯和死神的原因,该死的人没有死去。所有其他故事中,该发生的仍然发生,世界一如既往地前进。死神不在的这个事实,被无声息地吞噬掉。
但在那无数众生来往的漠然时代阴影中,我看到了那个故事——
厄洛斯收拢翅膀,降落下来。
他往前走去,土地长满鲜草和花朵,空气荡漾清香,水气氤氲,岩石里裂缝生树。他走过之地由无中唤醒一切,催发万物,生机笼罩。
他看着大地,又望向天穹。
他的长发散落在肩后,沉重耀目。在这仙境般的风景中,他的身形仿佛环绕雾气,模糊飘渺,而那头金发熠熠闪光。
他望向无尽云层的高空,想起在奥林帕斯的聚会上看到的众神,就微笑起来。
欢乐无忧、充满活力、永远青春的诸神。最初造就的完美样本,受宠而嘈杂的孩子。
歌唱吧,尽情舞蹈吧,无止尽的欢宴,纵情挥洒你的热望和怒气,聪明和计划。这一切都是应当如此的,是你们应有的份。权柄也是你们的,众掌权者。
他当然喜悦他们,就像他喜悦这一切。
他的爱是世界对万物的爱,是源泉的爱。
他的力量存在于一切。因为太庞大,叫看见他的都无法看清他的全貌,就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神秘而难以理解。比如他既然爱一切,不可偏爱哪边,就诡异地显得冷血。
你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对吗?
你真正知晓这一切正在成形之事的含义,知道你在做的是什么。
你只是微笑。像是知道必定会有这疑问,而你也知道答案。
亲爱的。你说。你看,这一切是早就注定的。生命就是在不断前进,不断脱去死去的旧皮。故事还非常非常长,这只是一个开始。尽管它看起来像一个末日,但是这只是一个新生的时机。
但是万物的守护者(OURANOS)已经离去。这个世界不再是封闭的、无忧的,它失去了它的永恒安宁。
不,亲爱的。你回答,听见那些纷纷碎裂消失的声音,那些本令人以为理所当然将永存的。这个世界是一个万物之卵,它只是孵化了而已。这只是一个开始。
难道不是开始毁灭么?
你的脸上绽开一个奇异微笑。亲爱的,生命从它诞生之际,即一直在走向通往它终点的路上,难道不是吗?
“厄洛斯!”
有身影如巨鸟骤然降临,沉重如砸下巨石。
“我问了下周围,他们都说没看见塔纳托斯。”
厄洛斯耸耸肩。
“那就是不在这里咯,我们去更远的地方找找吧。”
“好的。”
塔纳托斯在哪里?
其实,这并非至高的秘密。有很多踪迹,有很多知晓原因和现实。然而这并不代表就会显现于你。
因为你的心愿和念头微不足道。
现在的问题只是,该怎样不突兀地结束这一切,去指点他答案,并说。
其实我们早就知晓了。
风挟裹着沙和腐臭而来。
他跌跌撞撞往前走,生锈的刀刃上满是深红近黑的污渍。
这个世界正在腐朽,从□□到精神。
这个世界靠吃尸体为生。他忽然想,并为这念头大笑。生命吃的是死物。而现在死物在贪求生命。
你要如何远离这疯狂堕落的一切呢。你又不是在天的诸神。
按照以往来说,有大灾祸,土地荒芜,瘟疫和灭城,那必是因为有谁得罪神,使其震怒了。
我们必下跪在祭坛面前献上鲜血,说,我们做错了什么呢。
神的日子是欢乐甜美。我们在苦酒中过活。
他又大笑起来。
要想摆脱这一切。目前有什么办法呢。也许堕落就是捷径。只要成为你目前所害怕的、所憎恶的、所要打倒的。那些毫无感觉、不再为外界的可怖、内心的惊惧和惶恐所困扰的怪物。
没错,只要堕落到最黑暗最深的地方,就会触到底。会再往下掉,也再没什么是惧怕了。
坚持住,亲爱的。妻子的声音在耳边说。当你穿过世界上所有的苦难,就再没有什么是可以惧怕的了,再没什么是你不可承受的了。精神的腐朽要可怕于□□的腐朽。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这样的世界中,活着的人仍旧可怕更甚于那些怪物。
你觉得有结束的一天么?埃刻?
这时,那个声音不再说话了。背后只有低低的吼叫。绕过背后不远处一棵树的绳子另一头牵着它,无法靠近的距离。
手里的绳子忽然松了。
他猛然一惊,回过头去。它像是不再被他所吸引,只是呆滞地向远方走去。
埃刻?他说。
理所当然地,它没有回应它,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埃刻!他大喊,走过去,又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有种想要转身逃离的冲动。
那是死亡的众军,洪流的汇聚。
它们依旧显得呆滞盲目,动作迟缓,没有什么证明它们有了思想或者类似的什么。它们仍然是死物,只是不断重复前进的动作。
但是有无形的手把它们捏在一起,让它们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不再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荡,只关心最近的食物。
它就那样汇入了其中。
埃刻!
它们被拨开和被碰撞的时候会朝他尖叫,显得愤怒又饥渴。然而很快,它们又恢复了那种平静和漠然。它们只是跟随着,不断地向前走,驯服如羔羊。
最终他放弃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它们走向前去,不停步地走,好像有一个坚定清晰的目标。第一次,他觉得,那些怪物也有自己的神智和思想,有自己的团体,有它们自己的故事要降临。
无数疑惑和记忆之间,某种感觉突然击中了他:在洪流之中,有事物正在成形。这灾难原本就是要揭示些什么,让隐藏的真相浮出水面。
美狄亚举起酒杯,同主客一起致意,脸上挂着微笑。众人皆称赞她的美貌与智慧,以及强力。她的双唇沾金杯,闻到醇美葡萄酒的味道,接着,这气息就变成祭酒,透出冥府森然气息。
她就知道有死者来找她,就不动声色地告辞,说要出去透气,要看天上的星象。
王宫里有花园,有泉水。泉水边坐着一个穿浅色衣服的女孩,望着水中的倒影,月是满月,魔性的,月色正慢慢往红里去。
她慢慢走过去。那女孩听见声音,就回过头。
“你好,美狄亚。我是希伦,是的,就是那个希伦。佛里克索斯的妹妹。”
“你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美狄亚站在不远处,说。泉水潺潺,倒映着潋滟月影,草木葱茏,散发出夜晚的清香。
“这口泉水,传说是当年河神给科林斯王西西弗斯的报酬。”希伦说,用手轻轻拨着泉水,水中的手更显得格外苍白。“它的名字叫格劳刻,对,就是现在的科林斯王克瑞翁的女儿之名。”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干什么,又为什么来到这里。”美狄亚冷冷地说。
“因为我知道你做过什么,即将做什么。美狄亚。”希伦站起来,草木湿润,周围渐渐有浓雾汇聚。“上一次,你和伊阿宋来到这里,逃避复仇和血咒。那时这里还叫厄费拉,一个荒芜之地。你们想自己建起一个地方,而不必再回到那里。你们有两个儿子,你想令他们成神、得不朽,就模仿你所得的秘传,把他们放在火中烧。直到被伊阿宋撞见,他们死了,伊阿宋也离开了你。然后,接下来你做了什么?”
美狄亚沉默不作回答。
希伦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想起赫卡忒教授你的那个魔法,最后的魔法。你想一切重来,给你拯救和改变的机会。于是你把厄费拉交给当时前来的客人西西弗斯,设立了囚禁死亡的计划,不带走你的孩子,只有死亡能静止时间,从远古到未来,赫卡忒跟你说过。你什么都敢做,非常勇敢,是太过勇敢了,美狄亚。”
“然后呢?”美狄亚无动于衷地说。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道你没发现现在时间是混乱的么,所有故事的时间轴都相互交错,数百年的时间乱成一团。三代人的传说,先出现者后诞生,后出现者先死亡,无序的混乱交替。是你亲手建设了科林斯,现在,你再次重复避难时,已经过了世代。”
“无所谓,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
希伦看着她,慢慢流露出一个微笑,死者那种带着恶意、令人不寒而栗的致命微笑。
“这是你最大的错觉。美狄亚,已经发生的事,是不可能改变的。你只是在重复,在已经预定的命运里奔跑,最终落回终点。而发现的真相越多,就越令人绝望。这一次,你的儿子依旧会死,而伊阿宋依旧会离开你。”
“不可能。”美狄亚冷静地说,“我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
希伦微微歪过头看着她,表情很漠然,却有种虚幻的怜悯感。
“当你走出来的时候,其实克瑞翁正在和伊阿宋议论格劳刻的婚事,他会答应,并且跟你找无数理由。”
美狄亚只是听着。
“上一次,你认为伊阿宋离开你,是因为你荒谬而危险的举动。这一次,你会更近一步发现,他不如你所想象的爱你,更多是神的嘉奖。厌倦时同样会起抛弃的心,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爱过你。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这一次,你要杀死格劳刻,逃离科林斯。而你放在赫拉祭坛上的孩子,将在科林斯的人民中流血,好像牺牲。就像珀利阿斯在赫拉祭坛上杀死虐待他母亲提罗的后母,而正是因此,珀利阿斯才招来赫拉的愤怒,策划要他兄弟埃宋的儿子伊阿宋夺取荣光和王位,有这一场金羊毛的故事。世界诚然在不断循环轮回,美狄亚。
再下一回,你要杀死格劳刻,又在何等绝望与憎恨的念头中,亲手举起刀杀害你自己的儿子?
已经发生的事,是不能改变的。美狄亚。
而今,我见这世界的传说和故事不断交错,在时间断层之中衔接。
终有一日,它将崩毁,而你只剩下空壳。
“美狄亚?”
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不禁一颤。回过头去,看见那个年轻英俊的人正从宫殿的阴影中走出来。
她再无法抑制双唇的颤动,猛然跑过去抱住他。
“伊阿宋,我觉得很害怕。”
“怎么了?”
月光阴森的灰色花园中,一对情侣拥抱在一起。伴随着一阵微风,死者的影子消失在夜晚的薄雾之中。
奔跑吧,美狄亚。前进吧,美狄亚。
最终你会发现,你站在原地从未离开。你所做的,不过徒劳无功。
你既穿越过黑暗,就该知道你在做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