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 ...
-
因这世界的智慧,在神看是愚拙。叫有智慧的人中自己的诡计。——哥林多前书3-19
那个形象微微一笑。
是的,你早就发现了。然而你没有,或者说是不想去细想为什么,这代表着什么。
普罗米修斯,厄庇米修斯。先知的,后觉的。
为宙斯离开克洛诺斯的是他,在尘埃落定之后与宙斯争锋的也是他。
为人类他与宙斯立约,又接过那礼物。创造的是他,借别人的手毁灭的也是他。
要在宙斯面前显露聪明的是他,又以愚昧面目出现的也是他。
而你以为他在做什么呢?
塔纳托斯的思绪突然飘回到了那个午后。
被打开的腹腔血肉模糊,正在慢慢愈合。高崖的风刀一样烈,刮走每一丝气味。灼热阳光,无有生物敢停留于此。
两个名字的影子终于叠在一处。他看着那既是先知的又是后知的所遭受的。第一次想,这是一种痛苦,永恒的刑罚。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那个受难者说。“而你现在还无法理解,但终究你会知道的。”
“你在使自己受苦。”塔纳托斯说。
“当然,我被智慧的烈焰所灼伤。我得到了逾越和禁忌的知识,就要为此遭受痛苦。”他的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竭力忍受,又像是想要发自肺腑地大笑。塔纳托斯皱了下眉,无法理解普罗米修斯在说些什么,或者根本没听塔纳托斯在说什么,也许只是神志不清时的胡言乱语。在那时,他突然有一个想法,一个可怕的设想。不知不觉中他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剑。
像是看到他的动作,普罗米修斯,或者说厄庇米修斯,轻轻摇了摇头。
“不,塔纳。”他说,像家人那样呼唤死神的名。“不要这样做。我有自己的计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会得到我想要的。”
他的声音变得极低而轻,像是不堪重负,又像是不想为人所听闻。
“我有一个秘密,塔纳托斯……”
他有一个缄口不言的秘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秘密可算得上秘密,或者说,所有的秘密的谜底,归一也不过是为此。
他欲拒还迎,为说出口而诞生的秘密。宙斯和忒提斯生下的儿子会推翻他。他将用这个永远不能实现的预言再次拨动那些神。这时你就知道,他的力量何在。
他永远埋藏,也无人关心的秘密。他所爱的唯一是克洛诺斯。
梳理世界命运之线的秘密并不重要。他寄放自己心和灵魂的那个神,隐秘的心事,以及由此而所做的一切也并不重要。其他的,更只是风挟裹而去的尘埃。
我知道你有众多疑问和迷惑。塔纳托斯。可是那些问题其实归根结底只是一个问题。你被迷得眼花缭乱,无法找到唯一的那把钥匙。
普罗米修斯做下这一切是为什么。
他和宙斯并非争夺斗智。他们看见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动机、过程、目的也面目全非。
诸神权柄握于手中,随心所欲,世界的故事按照他们的欲望前进,或此或彼,决定于他们的一念。你可眼见自己所塑造的,所要得到的,所要保护的,所要摧毁的。都凭你的心意。
可是宇宙有它自己的意志和秩序。命运只按它自己的轨迹前进。
哪怕你任意而行,以为凭借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做出种种选择。但是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不过是使你离注定的轨迹更近一步。无论是这样或者那样,以如此或者另一种方式,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写好的剧本会上演。
这就是必然女神阿南刻所主宰的命运。不可违背、不可反抗、不可打破。
听起来如此绝望,如此坚硬冰冷,如此不可置信,如此不可能,不过是一个等待被打败的怪物。
如果你看到这一切的实质,如果你看得到。塔纳托斯,就知道,它们本该如此,且非世间智慧所可左右。如果你能看清这个宇宙的真理。
那时候,你的所有迷惑,皆有答案。
为什么你知道这些?而你到底是什么?
你看,这个问题多么典型。
这个宇宙的知识,没有被隐藏、没有被毁灭和诞生。它一直存在在那里。为什么我不能知道?无知是出于被蒙蔽,以及限于自身的条件的无能和缺乏。所谓未知来自认识的缺乏,而并非不存在。这个宇宙的存在,必须通过媒介和反馈才能对知识有所了解和获取。而我,从一开始出现,就自然全知,因为我不属于它,而没有任何受限,被束缚与蒙蔽,以及所谓缺乏了解的手段与能力。
而全知的智慧……呵。
尼克斯、阿德拉斯特亚、阿南刻、赫玛门尼、黑色索菲亚,千万面具与名字。你所见的,不过是那广袤无边黑暗一个虚幻纤细的化身。
至于我,或者说你。
将有人说,存在被不动地局限于无始无终的巨大锁链之内。而真正的诞生和毁灭已经被驱逐至极遥远之处。
实质上,它们仍在,就在最可见之处。
只是你丢失了记忆遗忘了自己,为时间和世界的长河挟裹前进。你遗忘了自己,然而那是不被消灭的,终将回忆起来的遗忘。现在你以我为陌生,因你在时间之中未曾见过我。然而当你想起来的时候,你将发现自己在时间之外,我是永恒的你。那时,你将再次想起本应如此的一切。
让我来告诉你,命运怎么想现在发生的一切。
一颗种子,它要发芽抽枝,开花结果,凋零。在它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在它尚沉睡的时候,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它的万事万物,早已注定。
除非没有水滋润它,没有光照耀它,没有土壤抚养它。有风把它刮折,有火把它烤干,在旱季里枯死,有斧头砍伐它。使一切在有条不紊时被毁灭。
现在的事必然要发生。死亡要知道自己的名字和故乡,此在的最本己的可能性。
从昏暗的蒙昧之梦中醒来。
刚才我与你说。在科林斯发生的,是世俗的神王兴起的念头,来试探你们。
随即我谈到你们自己。
你岂不是也未有疑惑,无意识中默认,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只关于你们,关乎你,而非他们的计划。要你迷失在科林斯,这是他们所想要的。自那瞬间起,故事才开始,达成的是她的意志。
你岂不是在潜意识中早已知晓么。
‘不要试探神’,你以为宙斯的念头是凭空而来的么;西西弗斯, Si是强调,Syphus即Sophia,Sisyphus,极有智慧者,你以为这个名字暗示着什么;美狄亚是无故来到厄费拉,这未来的科林斯,选择了西西弗斯。星辰女神墨洛珀岂是白白地在科林斯为王后,为西西弗斯将这一切事做成的么。众多互不相干的心思和想法的汇聚一线。
星辰的轨迹昭示命运。
神要在愚昧中显智慧。
命运假借他们的手塑造将故事成型,犹如蛛网的主宰。
要让这一切成为一台戏,给她观看。
不仅仅止于此,不仅仅止于此。
抛开所有蔓延的思绪。思虑太多将使你走上分叉的小路,迷失在纵横交错的迷宫中,最后只得到一个细小而无关紧要的碎片。仅仅想着这个真相本身。塔纳托斯。
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是同一个人。
重重漩涡和迷雾的中心,风暴之眼。
关于命运,这个世界的所有真相。
睁开你灵的双眼罢,塔纳托斯。
这样,你就能看清所有表象之下的实质。世界的轨迹如何运转,神如何生成和其本质,万物的存在如何被构造,看清所有的律法与道路。万千理智与情感的纠葛封印层层揭开,而它们的本质如此简单,空洞无味。所有的故事都在重复,日光之下从无新事。
所谓的命运(必然性)。
那些东西构成了这个世界本身。命运所主宰的、被主宰的,都是同一样东西。
而世界不能否定自己。
欲要反抗命运,必先毁灭自己。只要你还在这个世界之中,就受到它的约束。
唯有你做得到,塔纳托斯,因为你本不属于它。
真正的毁灭仍在无始无终的存在中游荡沉睡。
求你,回来。离弃这里。
我这么说,不是因为这个世界黑暗和痛苦;不是因为要摆脱命运的约束;不是要使自己成为更高的存在;这里不是我的世界,它所要的欲望,追逐的浪流,离弃的痛苦,与我了无意义。
力量与权柄算什么呢。若说强大胜过弱小。我却是没有多与少之别的分割,又不教自己的意志受制于人。智慧又能得什么呢,为自己谋求何物。我即是我,即不缺乏,就不追求万物。我不保有不丢失,不敬畏不卑微,无爱憎与喜乐。这些,我实在不是怕它们割伤自身,又或者是太过甜蜜强大,因畏惧或追求而对它们远离和趋近。
我却要回到我的地方了。
羽毛般轻盈的话语飘零,一线星光滴入黑暗,化为波纹荡漾,细细的浪,空间有一瞬静止。霎时虚无幽暗徐徐褪去,犹如蒙眼的黑布被移开,四周无垠铁蓝,繁星闪耀,苍穹伟大的宁静。
他往四周看去,那是久远之前的熟悉景象。那时尼克斯把他搂抱在怀,在夜的战车上,他望着布满繁星的苍穹与大地,无数同样年幼的星之子在战车后面追逐玩耍,璀璨的星群。她们舞蹈与歌唱,歌声宛如缓缓旋转的水晶球。
而此时,四顾,夜蓝天幕中只有星火绚烂,无有一物。
不。
当他再转过头时,看见一个青年立在星群之间。深蓝得近乎黑的长发,衣服也是与夜幕相似、近乎融为一体的暗蓝。侧影显出他的轮廓身姿,看起来无比宁静,仿佛正在长久凝视着什么。
疑惑中,他朝那个青年走过去。
察觉到有人的到来,那青年回过头,一张俊秀而陌生的脸庞朝他微笑。
“你好,塔纳托斯。”
“你是谁?”
塔纳托斯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或者神。即使某些神并不在乎具象的容颜,他们也有属于灵魂的东西,足够让他认出。
然而,这位闪烁着深邃浩渺小宇宙,力量如此强大又如此陌生的神,是谁?
青年却不作回答,只是回望那片大地,轻声说。
“我已等待很久很久。”
他却知道塔纳托斯的名。
这使塔纳托斯有种再明显不过的感觉:命运的手在背后轻轻推着他前行,而所有的道路都已预备齐整。
却要通向何处?
一直在身边的那个形象消失了,没有声影。
塔纳托斯顺着青年的目光望去,苍穹广大,脚下遥远之处则是幽暗的大地。
“我曾经非常非常爱她,胜过任何,包括我自己。”青年轻声说。
“可是爱是没有永恒的。”
背叛么。塔纳托斯的脑海里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这个。而爱的无常和永恒,都是那么虚幻而不可证实,他便没有说什么。
像是猜到塔纳托斯的想法,青年继续说。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她的背叛,也许是,或者不是。我已无意关心对错,只是到如今,我在想,这是必然么。”
必然。
塔纳托斯第无数次听到这个词,而它们都齐声说,这是不可更改、不可避免、也注定的。
“我曾经非常爱她。这是我唯一的执着,也最终使我所得的都毁灭,并使我远离我的所爱。”青年说,声音变得平静,无澜的古井。“很快,她有了孩子,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了。”
“他们有她和我的血脉,我们的延续和衍生。可是,我对他们毫无喜爱。他们有我与她的血统又如何呢,他们终究既不是我,又不是她,而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而我不能爱除她之外的任何。”
生命的延续,血肉呼吸与灵魂,家庭,父母与兄弟姐妹。塔纳托斯想起那个形象所说的话。
“然而她爱他们,并逐渐爱他们胜过自己,同样也包括我。她逐渐忽视我,而把身心放在他们身上。我希望回到从前,她则转移爱到他们身上。痛苦和怨恨就诞生了。爱是多么本能,又因此而残酷无情的东西。我想厄洛斯一直在不知餍足地嘲笑我。”
“最终,爱从从前的欢愉美丽转变成一种强烈而可怕的毒药。因为我对她的爱,她指令那些孩子来杀我。这样,一切便都终结。”
塔纳托斯一直平静地听着,这时,某种思绪霎时闪过脑海,他知道面前的青年是谁了。
“乌兰诺斯。”
他说。
繁星满天的苍穹向他微笑。
“塔纳托斯,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最终这种爱必然会转移到既不是那个人也不是对方的另一些其他的存在上么?为了所谓的未来与延续?”
爱是无常和流变,以及新生。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塔纳托斯不作回答,只是问自己的问题,看着脚下缓缓旋转飘动的星尘,被包裹在一片幽暗中的大地。
“那是大地盖亚。所有的、包括一切以冰雪覆盖的奥林波斯山峰为家的神灵永远牢靠的根基。”乌兰诺斯轻松地说出那个名字。“而这里,就是天穹的极限。”
“下限止于大地,大部分生命包括神灵都在地表活动,高空是飞鸟与神灵的世界,其实他们又大多数在奥林帕斯山。这里,则是上限的止步,飞鸟不能触及,神灵也无法到达这里。”
“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万物之卵。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想象一下,塔纳托斯。这个世界孤零零地悬着。卡俄斯的缝隙深藏在塔尔塔罗斯之中。而外面,是无边的异界与混沌。”
我却要回到我的世界了。
那个声音轻轻在他心中回荡。
“而我,在这里守护着他们已经很久很久。”乌兰诺斯轻声说,语调轻柔,却似乎并没有温暖的意思。“遵从她的意愿,以及爱。但是这并非永恒,而我等待你来的这一刻已然很久。终究,你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塔纳托斯问。
“因为爱是一种残酷的事物。”乌兰诺斯说,“能无休止而不求回报地付出,除非那爱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独属于自己。一旦变成与他者的互动,就会有所求。”
有所求,求不得,患得患失。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世间千万色相。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塔纳托斯想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然而他只是沉默。
“到现在,你还爱着她么。”塔纳托斯问,忽而他的脑海中划过一线遥远的记忆,一个自彼世而来的声音轻轻作响,仿佛相似的话曾经发生过。
那又是谁?
“我说过,我曾经爱着她。”苍穹淡淡地说。“爱得不到回报,就会消磨殆尽。现在,我既无自爱,亦无他爱。”
这样,我便什么都没有,也一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