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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离逝(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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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S城的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九。因次日就是除夕,整个S城张灯结彩,傍晚未暗的天色下早早就有人燃着烟花盛放半空,华阳路两旁的梧桐树上也悬挂着无数的红色灯笼,天暗的时候亮起,沿途漫漫红光,望着十分喜气。
梅宅也不例外,古旧厚重的铁门上张贴着大红色的“福”字,两边各垂一串长灯笼。两人进了大门,看到一个身量清瘦的中年男子正将入园小径的路灯贴上红色的彩纸,听到门边的动静,转过头来,很是惊喜:“秋白回来了?”忙放下手中活计迎过来。
秋白对乔萝介绍:“这是秦叔,你上次来应该没见过。”
乔萝礼貌地称呼:“秦叔您好。”
“乔小姐好。”
秋白还没有介绍自己,他倒直呼她的姓,乔萝讶然:“秦叔认识我?”
秦叔笑说:“夫人这几天总在念叨说秋白要带一个叫乔萝的小姑娘回来,难道不是小姐您?”
乔萝不语,望向秋白,盈盈一笑。
“快进来吧。夫人都从早盼到现在了。”秦叔接过秋白和乔萝手上的行李箱,快步在前引路。
南方不同北方,北方的冬季万物凋零,寸草不生,遍目枯竭萧瑟之态,不似南方的冬季仍是草木葱笼。梅家的园子在整条华阳路上占地最广,花草又多,兼园丁平时收整妥当,这个时候满园尽是泱泱绿色,身处其间,幽寒湿气极易透体。然秋白牵着乔萝的手走在林间小径上,二人身心皆似泡在热水中般的暖洋洋,只偶尔想起少时两人从青阖赶来梅宅拿药的狼狈,相视一眼,在清浅的微笑下默然抚平昔日的伤痕。
行至通往主楼的长廊上,耳边依稀可闻清雅的琴声铮铮鸣响。
乔萝倾听一刻,悄声问秋白:“孟姨弹的什么曲子?”
“我爷爷自创的《问梅曲》。”
“怎么没听你之前弹过?”
“这曲子太难了,我也不太能弹得全。所以就藏拙了。”
秋白说完,想了想,又解释:“其实之前我妈也很久没弹这首曲子,从瑞士治疗后回来,她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开始重拾旧曲的。”
乔萝有些意外地望他一眼,笑了笑,握紧他的手。
这是秋白和乔萝相处一年多以来,第一次说起瑞士发生的事。在此之前,他消失的三年似乎就是一段淡远难触的空白,他从不曾提及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乔萝也没有相问。只依稀知道孟茵和梅非奇重归旧好,梅非奇也不再对秋白的身世耿耿于怀。至于其间种种变化的原因,乔萝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她明白,既然这次他带着她回来了,那自然想要对她坦诚布公家中的一切。
耳边的琴声忽顿,想来是秦叔已经告知了孟茵他们回来的消息。果然,等他们走到主楼门口的时候,看到秦阿姨从里面将大门敞开,孟茵像是刚从楼上匆匆而下,站在最后一层阶梯上,含笑望着二人。
她穿着浅紫色的毛呢旗袍,外披着轻软的白色貂绒围巾,双颊红润,眉眼生辉,精神气色与在青阖镇时不可同日而语。
秋白叫了声“妈”,乔萝则甜甜唤她:“孟姨。”
孟茵欢喜地点头,对秦阿姨说:“芬姐去端两碗红枣燕窝来吧,他们坐了这么久的飞机肯定饿了。”又微笑着走过来拉住乔萝的手,目不转瞬地打量她:“几年不见,小乔终于长成大姑娘啦,来,让孟姨仔细看看。”
秋白见孟茵拉着乔萝坐在客厅沙发上聊得开心,他陪在一旁也插不上嘴,喝了甜汤后,便与秦叔将行李提到楼上。等他略略收拾过后再下楼来,天色已经黑透了,秦阿姨在餐厅布置好了晚饭,来请三人用餐。
孟茵一直握着乔萝的手不曾松开,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眼似有微微的迷茫,然而嘴里的话却又很清醒:“小乔,你梅叔叔公司事情忙,回来得晚,晚饭我们就不等他了。不过明天他能放一天的假,你到时就能见到他了。”
虽说现在梅非奇待秋白已不是少时的残酷无情,但乔萝对他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很难回转。在她的心里,梅非奇就是一个严肃深沉,阴郁而又阴暗的人,自然是越少与他接触越好。因而这顿晚饭没有梅非奇在,她倒是吃得自在。饭后她又陪着孟茵聊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秋白的房间。
秋白正在书桌上画着图,见她过来,微微一笑:“终于和我妈说完话了?”
“嗯,”乔萝坐在他身边,脑袋依偎在他肩头,轻轻说,“秋白,我觉得孟姨好像不一样了。”
秋白笔下未停,淡然说:“哪里不一样了?”
“孟姨记得我是谁,也记得青阖镇的一些事,不过……还有很多事她都忘记了,她甚至不记得我曾经和你一起来过这里,也忘记了我见过梅非……嗯,梅叔叔。”
秋白似毫不动容,笔下铅线沿着直板,继续向下延伸。
乔萝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画完图。
“我知道你会很快发现的。”秋白低低叹了一声。他终于停下手中的工作,手指按着眉心揉了揉,默然半晌,才缓缓说:“小乔,我妈现在只记得过去开心的事,不开心的全都忘记了,所以,以后如果你们聊到什么她不记得的,你就一言带过吧。”
乔萝隐约猜到他艰涩言词下的最难以启齿的那件事,颤声说:“包括……”
“当然,包括我不是梅非奇的儿子这事。”
“那梅叔叔——”
“他爱她,他曾经折磨过她,可最终发现折磨的不过是自己。他想放过自己,所以也只能接受我。”
这些话他风清云淡地道来,似乎于己无关。桌上台灯将暖色橙光照在他的脸上,却衬得他眉眼尤为清冷。乔萝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却也在突然的惊愕下明白他身处其间的所有无奈与压抑,忍不住伸臂抱住他,柔声说:“秋白。”
“小乔,”他冷凝的眉目被她的柔情所化,微微缓和了神色,握住她的手,“我没事,只要我妈现在过得幸福。”
真的只是如此就可以了吗?乔萝心痛而又悲伤。她很想问问他:如果孟茵要一直选择性地遗忘过往,而梅非奇又要维持如今的现状,那你就真的一辈子不想知道,你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可是她知道,这句话她永远没有机会问出口,因为她不能让他面对这个根本寻觅不到答案的问题,不能迫他更为难堪和伤心。她只有紧紧地跟在他身边,以自己的爱去温暖他每一寸冰凉的心肺。
因客房都在楼下,梅家的园子又大,秋白担心她一人睡在楼下害怕,便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乔萝,他则睡去客房。
秋白的房外是一片婆娑竹林,夜下风声不住,吹着竹叶沙沙作响,乔萝睡得并不安稳,第二天清晨又在鸟叫声中早早醒来。躺在床上也是百无聊赖,她穿衣洗漱好,开了窗透气。窗外一树腊梅开得正盛,香气幽冷袭人,枝干繁茂直抵窗前。她踮起脚伸长胳膊,剪了一枝梅花,蹑手蹑脚地下楼打开客卧的门。秋白睡得正沉,她微笑着凝望他的睡颜,将梅花放在他枕畔,在他嘴角留了一吻,又悄悄走开。
晨间空气正清新,乔萝出了主楼在梅家园里到处观望。此刻的天色青沉尚不明朗,想来不过凌晨四五点。她站在水池旁的樟树下,看着池里锦鲤追逐水草,又听树上有鸟啼频繁,似乎正是早上吵醒她的声音。乔萝抬起头,看到一只极为难得的青羽小鸟。青鸟注意到她的视线,拍拍翅膀,从樟树上慢悠悠飞离。它飞起来动作十分优美,像是一只穿着青纱的小小舞女,从空中流线滑过。乔萝被它吸引,不由自主地跟着它在园中穿梭不住。等到青鸟的身影隐入一处繁密的林叶间不见了,她回顾四望,才知道自己已绕出花园。
面前是一壁斑驳的青砖墙,不同梅宅外高耸的石墙,那应该还没有走出梅园。她微微安心,朝前又走了几步,看到一扇被枯萎藤蔓缠绕掩映的木门。木门已经破碎不堪,透过破落的细缝,依稀可望里间的阁楼。乔萝怔了怔,神使鬼差地推开那扇门。门吱呀一声长长嘶响,里间天地洞开于她眼前。
乔萝震惊地看到,与清雅富丽的梅园一壁之隔,原来还有这样一处颓败荒凉的院落。
然而让她更震惊的,是这个院落的似曾相识。
以她出色的记忆力,自然很快想起了这是外公生前最后一幅画里的景象。比之不同的是,此处的破落比外公画时过无不及。
她在院外站了许久,直到天色白透,红霞破云,她才略有清醒,想要挪步走进去细看,却听身后传来一人冷冷的声音:“你要去哪?”
乔萝不想此间还有外人,被吓得不轻,勉强镇定着转身,看到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树荫下,静静地望着她。
容色清绝,疏朗的眉目隐透阴郁。还有他略含嫌恶望过来的眼神。这一切并不陌生。
确定了来者身份,乔萝一瞬的害怕倒是消失无影了,代之而起的是冒犯别人私隐的羞愧不安,轻声说:“梅叔叔。”
“你就是乔萝?”梅非奇上下扫了她几眼,恍然有悟,“当年和秋白一起回来的那个小女孩也是你?”
“是。”
梅非奇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她的眼睛上,想了一会儿,又问:“乔桦是你什么人?”
“我爸。”
梅非奇闻言再仔细看了看她,唇弧轻勾似露出了淡淡笑意,脸色也是缓和了一些,对她说:“这里是废宅,平时没人走动,你以后最好也不要靠近。”
乔萝点头说:“是,我知道了。”
“回去吧。”梅非奇站在树下,等她关上废园的门走到他身边,他又望了眼她的脸庞,才慢慢转身。
两人到主楼的时候,秦阿姨已经起床在收拾客厅,看到两人一起回来,不免惊讶:“先生这是刚从公司回来?怎么和乔小姐在一起?”
“在花园遇到这姑娘的,”梅非奇脱下大衣交给秦阿姨,淡然问,“有吃的么?”
“有有,先生稍等。”秦阿姨忙去厨房忙活。
梅非奇在餐桌旁坐下,指了指身旁的位子,示意无措站在一旁的乔萝入座。
等她坐定,梅非奇自泡着清茶,说:“听说北京成立了你爷爷的纪念馆,我让秋白从家里拿了十几幅画送过去,你都看到了吗?”
“看到了,谢谢梅叔叔,”虽然他现在和她说话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可是乔萝却不知为何愈发地小心翼翼起来,试探地问,“不过,梅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我爷爷的画?”
“我父亲和你爷爷是挚交,我和你父亲乔桦是兄弟,乔老的画当然有许多,”梅非奇轻抿一口茶水,笑了笑,“算起来,你也是我的世侄女了。”
乔萝心想,若真是如此深厚的关系,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听父亲提到过他?她抿抿唇,没有说话。梅非奇却似看透了她的心事,轻描淡写地解释:“你父亲后来和我有些误会,所以没有联系了。”
他说出这句话,乔萝想也不想地追问:“什么误会?”
梅非奇望她一眼,方才微微和煦的眉目又阴冷下去。他安静地喝着一杯又一杯茶,目光从她的脸上移望窗外青松,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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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非奇吃了早饭便回房间休息了,乔萝走到客房,本想看看秋白有没有醒。一开门却见他已经坐在床上,拿着那支梅花,怔自出神。见她进来,他眉眼上扬,微笑:“你放在这里的?”
“喜欢吗?”乔萝坐在床边,凑近闻了闻梅香。
“是不是反过来了,怎么你送花给我?”秋白含笑摸摸她的脸,“你起得这么早,是换了地方睡不好?”
“有点。”乔萝矜持地说。她努力将心中的百般困惑压了再压,却还是压不住,问他:“你知道你家院子里有个废园吗?”
“知道,听说那里曾经是我爷爷生前一些知己好友来时常住的地方,后来爷爷去世了,那里也就荒芜了。”
乔萝惘然:“是这样?”
“是啊,”秋白看着她,“怎么了?”
乔萝掩饰一笑,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刚刚不小心走到那里,有点好奇。”
秋白起床后和乔萝吃了早餐,与秦阿姨打了招呼,两人开车出去在S城转了转。中午的时候秋白带着乔萝到姨妈家吃饭。秋白的姨妈长相和孟茵颇为相似,只是五官不似孟茵的柔美,反而坚毅许多。秋白的姨父也全然不是上一次秋白登门求助时的嘴脸,无微不至地招呼着秋白和乔萝,热情得不行。沈曼见他们过来,忙叫上住一个小区的肖珞,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倒也是有说有笑。沈曼一边帮父母收拾饭菜,一边忙里抽空对乔萝介绍,说她还有个弟弟,不过现在在外地拍戏,过年回不来。
肖珞打趣说:“小宴才念表演一年就接戏啦,啧啧,星途真是一片璀璨啊。”
乔萝看到沈家客厅里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约莫照片里那个年轻的男孩子就是沈宴,她看了几眼,悄声对秋白说:“秋白,你表弟长得和你有几分相似阿。”
“都是美人胚子是不是,”肖珞耳聪目明地凑过来,“你把秋白抢走了,小宴弟弟就要让给我啦。”
沈曼嗔道:“好意思么你,想老牛吃嫩草吗?”
“不行吗?再说姐姐我可不是老牛,”肖珞挺胸踮脚,在客厅中央转了个完美的芭蕾舞步,扬头得意说,“姐姐我貌美如花,鲜花配嫩草,有的是资本。”
此话一出,引得旁观众人一团大笑。
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孟茵打电话过来让两人回家。秋白和乔萝留下拜年的礼物,辞别姨妈一家。路上乔萝说肖珞和顾景心的性格很像,她喜欢这样开朗活泼的女孩。经此一下午的相处,那年迎新晚会后台的一幕已经被她抛在脑后了。而且细细比较起来,自己的性格乖僻别扭,远远不如对方。乔萝忍不住问秋白:“你怎么就选了我,而不是她呢?”她甚至在心底猜想:若是肖珞和秋白在一起,会不会比自己能带给他更多的快乐?
秋白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在唇边吻了吻,说:“傻丫头,她不是你。”
是啊,什么时间遇上什么人,这往往是命运选择的,但眼中看到的是什么人,心里能藏的又是什么人,这却是情不知所起的人为。
两人一到家,秋白就被梅非奇叫到书房,闭门聊了长久,不见他们出来。等到秦阿姨叫诸人吃团圆饭时,孟茵去敲门,梅非奇才开了门,与秋白双双走出。
乔萝在餐厅帮秦阿姨摆放碗筷,见秋白面色不是很好,以目光询问,秋白望着她,却只回以苦涩一笑。
因桌上坐着梅非奇,他不苟言笑,其余诸人都不好欢言肆语,一顿团圆饭吃得颇为安静。
窗外一束束烟花绽放,五颜六色的光芒透着玻璃照进来,孟茵望着高兴,对秋白说:“老秦也买了许多烟火,秋白,你待会带着小乔去园子里放个够,我记得小乔喜欢看烟花。”
秋白还未言语,梅非奇忽然说:“也好,等到明年你在异国他乡,可能就没这机会了。”
乔萝闻言心中咯噔一响,忙抬起头看着秋白。孟茵也是狐疑地在秋白和梅非奇之间望来望去:“非奇,你说什么?什么异国他乡?”
“秋白过几个月要去美国留学,学校我已经帮他申请好了,”梅非奇瞥一眼秋白,淡然说,“而且他也答应了。”
孟茵尚未反应过来,却听耳边叮当一声脆响,却是乔萝的勺子掉在地上的动静。乔萝忙俯身捡起勺子,说:“对不起,我去换一个。”
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措,于是匆匆离席去了厨房。
拧开水龙头,茫然洗着勺子,看着流水从指缝间不绝淌过,怎么也抓不住。这种感觉如此地无助,正如他与她注定的又一次分别。
她的心中莫名惴惴,这是一种很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