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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玩偶(4) ...


  •   汽车擦着长风疾驰,深夜的高速公路旷无人烟,漫漫无尽地绵延至远方。

      车里气氛凝固,连开车的司机也将呼吸憋得战战兢兢,生恐将眼下的静寂惊扰生变。

      他透过后视镜偷瞥,望着后座面色凝重的少年,和坐如磐石、纹风不动的少女。

      少女侧着身体,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肩膀,双腿紧紧并拢贴着车门。

      从上车开始,她就一直保持着一种扭曲怪异的姿势,不说话,不动弹,一双比黑夜还要暗沉的眼眸静静望着窗外,清秀的脸庞白如苍纸。

      司机心中叹息:这女孩大约是受了什么刺激,否则在他们这样青春无忌的年纪,眉眼怎么能有那样的伤愁。

      正暗自猜测时,忽见那少女双臂一松,身体痛苦弯低,手捂住了嘴。

      司机还没反应过来,一直看着她的少年忙说:“师傅,快停车!”

      飞速滚动的车轮生生刹停,发出嘎然闷响。少女打开车门飞快地冲了下去,伏在路边护栏上一阵呕吐。

      少年拿了一瓶水跟过去,拍着她的后背,担忧地说:“你晚上根本没吃东西,能吐出什么来,难受吗?”

      少女摇摇头,想要压抑胸前的恶心,然越着力控制胃部越是痉挛泛酸,她按着胸口,费力地俯身,缓缓蹲下。

      “你是太紧张了,”少年柔声劝,“别太担心,外婆会安然无恙的。”

      少女不言不语,低着头,用少年递过来的纸巾轻擦嘴角,喝了水漱过口。良久,她才平稳了呼吸,望着夜下漫起的雾气,轻声问:“江宸,你失去过亲人吗?”

      “还没有。”

      “所以江宸,你不明白,”她在寒风中缩了缩身子,声音微如游丝,似自孤寂的远方遥遥传来,“从八岁起,我失去过父亲,失去过外公,我切身体会过亲人离逝的仓猝突然与无可奈何,我不敢侥幸,无法侥幸。”

      江宸默然,望着夜雾下少女蜷缩无助的身影,才知道相比她的命运,自己的人生勘称美满且幸运。

      他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可又在这样陌生的情境下失了头绪。

      ·

      两人赶到医院时,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乔家一家正守在外间走廊上。

      “外婆怎么样了?”乔萝急声问家人。

      林蓝的面颊上尽是未干的泪水,许是哭得体力透支,此刻虚弱地倚在乔世伦怀中,脸上表情是麻木的悲伤。听到乔萝的声音,她并无力气抬头,唇微微翕动,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无声。

      乔世伦担心地看着怀中的妻子,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宽慰的话语,对乔萝的问题置若罔闻。

      乔萝无奈,只得将目光投向独自站在角落的乔欢。

      乔欢的身体紧抵白色的墙壁,头低垂着,长发罩住了她整张脸。她站在那动也不动,用力在胸前紧握着的双手有些轻微的颤抖,看起来是既紧张又不安。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乔萝无措地咬着嘴唇,毫无头绪,一片空茫。江宸在一旁看不下去,转身去找医生打探消息。

      乔杉从洗手间回来时,看到乔萝趴在手术室的门边,透过缝隙可怜巴巴地看着里间渗出的一缕灯光,不禁摇头叹口气,将她拉到一旁,悲痛地告诉她,外婆处在休克状态。

      “休克?”乔萝的目光慌乱且绝望,“为什么……”

      乔杉说:“外婆今天下午从S城回来时精神就不是很好,傍晚又听说了你早恋的事……”

      “我早恋?”乔萝隐隐猜到了什么,心底寒气顿生。

      乔杉对这件事也有困惑,思虑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你和孟秋白的事,乔欢都告诉我们了。”

      这句话犹如一盆冰水兜头而浇,浇得乔萝面上血色尽无,颤抖着唇角说:“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激得外婆心脏病发?”

      “我也不知道,外婆从来没有发这么大的火,”想起傍晚家中的激变,乔杉到此时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听说了你和孟秋白的事后,外婆指责妈当初不该把你抛在青阖镇,妈回了几句,外婆当时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就……”

      “这么说……”乔萝心中一片惨淡,迟缓地说,“是因为我,外婆才这样?”

      乔杉叹息,手在她肩头按了按,低声说:“小萝,这不是你的错。”

      诸人诸错的叠加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谁也无权指责谁,此时此刻的乔杉,竟成了这个家中唯一清醒的人。他同时也深刻明白,家中经此大变必生裂痕,再想恢复往日浓妆厚粉装饰的太平,却是毫无可能了。

      手术门叮的一响,众人回头,看到医生走出门外。

      他们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围了上去,却忽略了医生脸上遗憾抱歉的神色。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请各位节哀。”即便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说出这句话时还是有些不忍,看着眼前数双眼眸骤然黯淡,默然长叹,抽身离去。

      “妈——”林蓝脚下发软,匍匐在地,撕心裂肺哭喊回荡在深夜寂静的医院,哭喊中有多少悔恨和多少痛苦,闻者虽不知,却也一起心碎。

      乔世伦和乔杉泪流满面地将瘫倒在地的林蓝扶起,连乔欢也在一旁嘤嘤哭泣。

      可是乔萝却哭不出来,眼眶烧灼疼痛,但就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外婆就这样去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去S城之前还说回来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外婆从不会说话不算数。

      乔萝守在手术室的门边,茫然地看着医护人员将外婆推出,又茫然地看着他们将白布覆上外婆分明还是安详的面孔,她像一只沉沦旷野没有去路的小兽,从伤心欲绝、痛哭流涕的家人身边离开,只知道茫然地跟在医护人员身后一步步地走,看着他们将外婆推到冰冷无情的太平间。

      在太平间外,她被医护人员拦住。

      乔萝没有挣扎,没有恳求,她安静地笔直地站在太平间外,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眼睛一眨不眨。

      “小乔?”江宸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声音也是微微哽咽,“别站在这里了,跟我回去吧。”

      “不,我等外婆出来,我还有话和她说,”乔萝轻声说,“她也有话和我说。”

      江宸望着她期待的脸上莫名平静的神情,心中一阵纠痛,伸臂将她抱在怀中,强迫自己残忍地告诉她:“小乔,外婆已经死了。”

      乔萝没有反驳他,只是一字字地重复:“她还有话和我说。”

      她的固执让江宸无法劝说,只能陪在她身边,不放心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们在太平间外站了一夜一日,直到乔世伦办好所有的手续,医院签发了单子,派车将死者送往殡仪馆。在外婆重新被推出太平间的一刻,乔萝上前跪在推车旁,握住外婆冰冷的手贴上面颊,精疲力尽地阖上双目。

      江宸和医护人员等了许久不见乔萝起身,觉得不对,上前叫唤,却发现她已昏厥过去。

      ·

      自此之后,乔萝陷入了沉沉昏睡,长久不醒。

      外婆的追悼会,外婆被火化,所有的外婆的后事她在昏睡中依稀听到乔杉在耳边说起。

      她没有醒,这是睡中所知的,她理所当然地把乔杉提到的一切当作不切实际的梦。

      林蓝和乔世伦忙着后事来不了医院看她,除乔杉外,江宸每天放学后都在医院陪着他。他不善言词,话很少,但是她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

      他总是沉默地握着她的手,指尖一遍遍从她的发丝抚到她的鬓角,直到每次离开。

      她总是在半夜清醒,拔掉臂上的输液针管,坐在窗户边看着天空上的星星,一动不动地长久凝望。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星期,直到医生领着她的家人站在床边,说她身体已经康复,可以出院。

      谎言被拆穿,她不得不提前结束了障目的把戏。

      回到家,她一个人躺在曾经与外婆共眠的房间,夜里照样入睡,第二天照样上学,照样与顾景心、苏可玩闹一处,照样与江宸争锋相对。看上去她什么都没改变,外婆的去世在她生命里仅似一缕清风消散,连家人看在眼里,也暗自怀疑她的冷血心肠。

      过年前,乔萝和乔杉跟着林蓝把外婆的骨灰送回青阖。落坟安葬的一刻,乔萝跪在墓前,默然看着外婆慈祥微笑的照片,封闭许久不愿被尘世牵引的心,至此再也强装不下去,在彻骨的悲伤中支离破碎。

      夜晚青阖镇依旧寂静安宁,林宅院子里的紫藤架早已光秃一片,架下秋千上满是灰尘。乔萝擦净秋千,坐上去,刚刚荡起,久未加固的秋千绳索猛然断裂,让她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

      她趴在地上,望着被擦伤的手心,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颊边。

      父亲,外公,外婆……所有至亲一一离去,她大约是命犯华盖,是天煞孤星,这一辈子注定要送走所有亲近的人,一人身处孤寂和寥落,暗无天日地渡此一生。

      “你外公他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他在看着我们,”伏地痛哭的她耳边隐约听到外婆轻柔的话语,“小萝,外婆如今也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不会孤单。”

      她抽泣着抬头,看向天空。泪光中,那里星辰明亮,光泽温暖,一如外婆生前看着她怜爱的目光。

      “Demain, dès l’aube,à l’heure où blanchit la campagne,
      Je partirai. Vois-tu, je sais que tu m’attends.
      J’irai par la forêt, j’irai par la montagne.
      Je ne puis demeurer loin de toi plus longtemps.
      Je marcherai les yeux fixés sur mes pensées,
      Sans rien voir au dehors, sans entendre aucun bruit,
      Seul, inconnu, le dos courbé, les mains croisées,
      Triste, et le jour pour moi sera comme la nuit.
      Je ne regarderai ni l’or du soir qui tombe,
      Ni les voiles au loin descendant vers Harfleur,
      Et quand j’arriverai, je mettrai sur ta tombe,
      Un bouquet de houx vert et de bruyère en fleur. ”

      她轻声喃喃这首法文诗,它曾经治愈过外婆的心伤,却不知能不能再治愈自己?

      深冬的青阖镇寒意刺骨,她遍顾四周,物是人非,疮痍满目,所有的记忆都在时空流逝中泛黄并消褪,如今在这里她还可以留恋而又不舍的真实,只剩下了秋白。

      秋白,唯有秋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玩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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