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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青梅(2) ...


  •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微妙的,这多半关乎到第一次相见时的印象。有些人生来是八字不合的,无论命运将他们的关系拉得多么密切,他们也不能相处融洽,从见第一面时他们就知道。越努力着去维系,结局便会越惨烈。比如乔欢和乔萝。有些人生来合拍,即便在命运的概念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但也阻止不了他们一见投缘,再见倾心。从此肝胆相照、同心同德。比如——顾景心和乔萝。

      当然,这是后话。

      乔萝和秋白的关系于前两者都算不上,即便初见时激动如逢故知,那也只是乔萝这边的一头热。且这个热度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等她清醒过来看明现世与幻想的区别,也仅仅只花了半天的时间。

      而秋白,他只是一汪宁静淡远的湖泊,树荫倒映着,白云流动着,清风吹拂着,都不能惹他一丝的涟漪。或许你能看到他的喜怒哀乐,那等那一瞬间过去,你却会发现那也并非这汪湖水荡起的波澜,而只是树叶飘摇的影子、流云飞逝的痕迹、晚风拂面的气息。

      若要真切地看清这汪湖水,触摸到它的底,除非——你沉溺水中,永世,永生。

      当然,这也是后话。

      ·

      乔萝学古琴的第一课,由秋白教授。

      孟茵的缺席事发突然,青阖中学昨天接到S市教育局月底到各校调研暑期文娱活动的通知,这日一早负责文体的副校长把孟茵叫去商量节目选排。孟茵临行交待秋白先给乔萝讲讲古琴的历史和文化,等下午她回来,再教乔萝认弦和指法。

      秋白并不急于授业传道,下楼给乔萝倒了一杯饮料。上楼将饮料递给她时,近在咫尺地看到她绯红的面颊和额上的薄汗,微微一怔。

      其实这天气温并不高,且孟家小楼就在河边,清晨的长风无阻拦地自水面吹来,要比别处凉爽许多。

      乔萝纯粹是因为心神不宁而起的燥热不安,秋白当然不会知道。她接过他递来的饮料,低头喝时本正可掩饰尴尬,却不料被满是气泡的桔子汽水呛了一下。一边咳嗽着,一边脸更红了,额上的薄汗也慢慢结成汗珠。

      秋白忙又从旁拿了一杯白水给她,等她气息平稳,他让她在古琴旁的长椅上坐着,自己却转身去了卧室。

      乔萝独处,这才有机会懊恼自己一连串的举止失措。正自我唾弃时,见秋白又从卧室出来,手里拿了一面蒲扇,坐到乔萝身边,慢慢扇着。

      乔萝窘迫极了,轻声说:“秋白,我自己来。”

      “好。”秋白把蒲扇交给她。

      孟家母子二人初到青阖镇,手上拮据,家中电器一应未备,即便夏热炎炎,他家却连风扇也没有装。且平时秋白一人住在楼上,性静而体凉,除了偶尔的极端高温天气,以母亲买的一把蒲扇降暑外,别无其他纳凉的方法。

      孟家生活的艰辛不易,乔萝其实从走进屋子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不过楼下陈设再简陋,桌椅条案、壁画吊钟好歹都齐全,但楼上的这个厅,却是让人一眼望穿所有的空荡——

      一架古琴,一张旧木书桌,还有几盆兰花。

      四壁萧条,不过如此。

      可乔萝却想起外公说的,琴棋书画的君子之室。

      琴与书,这里都有,何况还有“花中君子”的兰花。

      乔萝方才见窗台上没有了兰花,以为已经凋谢,却不料它们依然养在室内,花繁叶盛,葳蕤一片。

      秋白顺着她目光望过去,解释说:“这是四季兰,不畏暑寒,四季开花。”

      “嗯。”乔萝点头,此刻心静下来,没有了方才的燥热不安,放下手中的蒲扇。

      秋白这才让她转身和自己面对古琴而坐,微笑问:“小乔,为什么想学古琴?”

      个中原因曲折得很,乔萝难以对他说清楚,含糊地答:“古琴很好听。”

      秋白纠正她:“古琴悦心,古筝才悦耳。”

      乔萝忍不住辩驳:“可是你的确弹得很好听啊。”

      秋白笑说:“你听过我弹琴?”他想了想,了然:“我之前常看到一个女孩傍晚坐在祥伯店门口,是不是你?”

      乔萝想起帘后那双眼睛,抿唇微微一笑。

      秋白不再多问,开始慢慢跟她讲述古琴的文化:“古琴始于上古,盛行春秋,沿袭数千年,流传至今。古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后来周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儿子伯邑考,加弦一根,叫文弦;武王伐纣,再加弦一根,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琴。”

      说的人用心,听得人也很专注。乔萝提问:“这么说,文王和武王也都是擅琴的人?”

      “是,”秋白继续说,“古琴音色清和淡雅、沉远旷达,是古今士人修身养性的良器,伯牙、司马相如、扬雄、诸葛亮、嵇康,都是琴道中的佼佼者。”

      乔萝补充:“还有周瑜。”

      秋白见她念念不忘三国的周公瑾,莞尔一笑,不置是否。又从书桌上取来一本有关古琴琴式的厚重册子,和她细细讲解各种古琴的样式。

      伏羲式、仲尼式、连珠式、落霞式、灵机式、蕉叶式、神农式……

      乔萝现学现用,以图样对照孟家的这架古琴。

      面前的琴通体栗褐色,虽有角落的底漆因磕碰而剥落,但在日光的照射下,残破处却呈现出更为明润的朱砂赭色。整个琴身线条优雅流畅,琴膛不厚,琴边极薄,装饰非常讲究,连琴轸都是莹润光滑的白玉。在这架琴的琴尾,隐约有梅花状的断纹,纹形流畅,纹峰如利刃状,纹尾自然消失。

      乔萝问秋白:“这是不是蕉叶琴?”

      秋白赞赏地看她一眼,点头说:“是蕉叶琴。它的名字叫‘梅心’,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你爷爷?”

      “我爷爷是虞山派的梅晓山。”秋白语中不无骄傲,怎奈乔萝望着他,却是一脸茫然。

      “虞山派?”

      帮派之别,让乔萝联想到武侠小说中的江湖。难道秋白的爷爷是江湖中的大侠?乔萝眼前浮现出电视里六指琴魔的形象,想着秋白的爷爷弹着古琴震慑江湖的威风,思绪就在这样的惊诧中一路飘远了。

      所幸秋白接下来的话及时把她拉回来:“虞山派是现在主流琴派之一,琴曲弹奏的特点是清微淡远,中正广和。”既然说起虞山派,不免又要把当今各家琴派,浙派、广陵派、泛川派、九嶷派等一一道来,然而他费尽口舌地说完,却发现乔萝望着他,有些游离在外的魂不守舍。

      他只好问这个心不在焉的学生:“你在想什么?”

      他的学生有些犹豫,最终却还是轻声问他:“秋白,你是姓梅吗?”

      梅秋白。

      梅、秋、白。

      乔萝觉得,这个名字只在唇齿间念一念,便可生出纤秾无尽的隽秀,和令人神往的风流。可惜她却忘了,梅花一秋白尽,那样红尘绝路的颓败悲凉,断断不是她自以为是的悠然古意,也不是他们这个年纪能承受的无奈伤离。

      当然,此刻的她对这一切都体会不得。

      便是秋白也体会不得。

      因她的问题,他的双眸微微黯淡,低头自嘲一笑,指尖勾弄琴弦,弹出瑟瑟之音。

      “我不姓梅,”他低声说,“我姓孟。”

      ·

      乔萝知道自己唐突的问题触及到他的伤处,想要道歉,却见秋白抬起头来对她温和地微笑。他眉眼清徐,别无异样,刚刚那一瞬的失落似乎只是乔萝的错觉。乔萝道歉的话只得从嘴边咽下,尔后他继续与她讲解古今古琴名曲,细致耐心,一切如常。

      近中午孟茵还没有从学校回来,秋白暂停了课程,下楼做饭。

      乔萝本要回家,但秋白挽留,说是孟茵出门前交待的,必须留她在家里吃饭。

      盛情难却,何况她也好奇这个小老师能做出什么样的饭菜,于是乖乖留下。两人一起进了厨房,秋白熟练地洗菜切菜,看他忙碌不停,乔萝自然也不好意思干坐一旁,上前帮忙,却不是打翻了水,就是洒了一地的菜叶。

      秋白的脾气想来很好,任凭她把厨房折腾到满目狼藉,他一句话也不说,只默不作声地收拾好所有的残局,然后看着尴尬不已站到角落去的乔萝,笑了笑,请她坐在饭桌旁,又给她一篮子的豆角让她择。

      若说谦和有礼,乔欢和秋白大概是一类人。但风度纵是相似,做法也有不同。乔欢的是一种,秋白的又是另一种。乔萝对乔欢最初的示好总是不由自主地逃避,因为那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她此刻却安心接受秋白礼让的方式,因为他将好意表达得如此亲切自然,这让她自在,并心怀感激。

      不过这样的感激也是有代价的,那就是她眼睁睁地看着人间的烟火一点一点熏染了那个清俊绝俗、不属凡间的少年。

      从那一刻起,周瑜的幻影破灭了,留在她的眼前,只是真实的秋白。

      ·

      孟茵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才回来,进屋的时候有些气息不稳,脚步微微虚浮,看到乔萝忙说:“小乔等急了吧,孟姨回来晚了,抱歉啊。”

      乔萝见她面上酡红,初以为是午后外面太热,但等孟茵开口,闻到空气中弥漫起若有若无的一丝酒味时,便知不是天热的缘故。秋白也发觉了,皱眉:“妈,你喝酒了?”

      孟茵用凉水里的毛巾镇了镇脸,说:“陪副校长和市教育局的调研专员吃饭,没办法推搪,喝了一点。”转身看着乔萝,拉过她的手,柔柔一笑:“小乔,我们去学琴。”

      “妈,你……”秋白欲言又止。

      孟茵想必是知道他的担心,朝他点点头示意无碍,说:“你做功课吧。”

      三人到了楼上,秋白在旧书桌上看书,孟茵与乔萝坐在古琴前,先聊了几句。大概知道了秋白上午教了些什么,孟茵才又对乔萝说了弹琴的坐姿和心态的问题。然后看了看乔萝的双手,见她指甲修整齐平,孟茵说:“以后右手要留点指甲,不然弹出的音色会闷,左手就不用了。”

      和秋白循循善诱的温和言辞相比,孟茵面容整肃,端然是为人师者的姿态,乔萝不敢不应,点头:“知道了,孟姨。”

      抹、挑、勾、剔到跪指、掏起、间勾、转指、索铃,孟茵先将所有指法都演示了一遍,对乔萝说:“今天只学抹、挑、勾。”

      从着弦点、触弦点、45°角、附着击弦、三关节连动开始教起,抹弦,勾弦,乔萝很快学会,却独独挑弦总是食指发力,而非孟茵强调的大指推送。

      抹和勾都是半肉半甲音,乔萝即便没有指甲,也能以手指借力,重抵轻出而得音色。而“挑”是全甲音,重在甲面着弦、中锋弹入而得音,要用力而不觉,坚实而不猛厉。乔萝总是唯恐力度不够,大指常依附食指旁侧,两指捏紧,挨抚旁弦,频出浑浊之音。

      孟茵指导了十数次,渐渐有些不耐烦。此时午后困乏,酒劲涌上,她神色慵懒,看着乔萝涨得发红的面庞,眸中轻雾泛起,目色有些迷离。

      乔萝在她沉默的注视下越来越战战兢兢,手指不察,再次挑出一个混音。

      孟茵厉声说:“当空下指,挑以指尖,花木头!”

      她突然提高声音,乔萝吓了一跳,忙从琴上收回手,怔怔看着孟茵。

      孟茵嘴唇轻咬,双目微瞪,一脸的气愤不耐。乔萝望着她,却从惊吓变成惊讶。因为孟茵现在生气的神态很是奇怪,一改平素温婉柔和的容色不说,柳眉黑眸间似喜还嗔,宛若妙龄时期的少女。

      一旁的秋白忙过来拉起孟茵,低声说:“妈,你累了,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教小乔。”

      “好,你教,你教,”孟茵看着他,冷笑,“花木头的心都是花的!”

      秋白抿紧了唇,这一天来,乔萝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和同龄人一样,面对突发状况,露出了手足无措的狼狈与慌张。他低头迅速和乔萝说了声“对不起”,而后用力拉着孟茵下楼。过了一刻再上来时,他面色清淡,又恢复了先前宁静从容的模样,仿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教你吧。”他坐在乔萝身边。

      “秋白,”乔萝十分歉疚,低下头,轻握挑弦挑得发疼的手指,“我是不是很笨?所以孟姨生气了?”

      “当然不是,”秋白摇头,轻轻透了口气,“我妈一喝酒就是这样。”

      静默了片刻,乔萝轻声问:“秋白,谁是花木头?”

      秋白说:“我爸。”他并不想隐瞒乔萝,因而回答得没有一丝的犹豫,同时,他也没有露出一丝的情绪,当然也没有留出任何的机会让乔萝继续发问。指尖倏落,弹出坚清之响,说:“挑,未弹时手法形如‘龙眼’,弹出后形如‘凤眼’……”

      龙眼凤眼,龙眼凤眼,周而复始的练习中,乔萝总算学会了挑弦。

      而自此之后,即便孟茵清醒了,她也没再教过乔萝。仅比乔萝大两岁的秋白,从这天起,成了乔萝正式的古琴老师。

      师与生的身份,只是二人在彼此生命中扮演的第一个角色。今后角色的转换将纷繁杂陈、刻骨铭心,却绝对不是此时心无城府的少男少女能够想像得到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青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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