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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黑色的骏马撒开四肢在旷野上奔腾。马背上的人勒紧缰绳,马儿支起前踢,一声嘶鸣便伫立在原地不停地粗喘起来。

      驱策马匹的人是个极为年轻的黑发男子,他细长犀利的眼眸瞭望着宽阔无人的原野,他的眼神顿时暗了下来,他粗略整理了一下因为这几日来不断奔波而变的有些肮脏的外套。

      当紫红色的云雾一点点散去后,罗马这片天空如沉睡的巨兽猝然惊醒,冲着他张开了双臂。

      黑发男子那戴有马刺的马靴用力一夹马腹,身下的马儿再次嘶鸣,继而又向那望不见边的前方奔去。

      夜幕降临之际,黑发男子来到一个乡镇,这里人烟较为稀少,偶尔会看到几个妇人匆匆走过。黑发男子骑着马走在乡镇凹凸不平的泥路上,整个乡镇充满了泥土纯朴的气味。他决定在这里找个房子住一晚上。他一直往里走,又路过了几户人家,不远处有一个田庄,他策马到了栏栅前。

      有人吗?长途跋涉后黑发男子低沉的嗓音带着暗哑,显得略微疲惫。

      紧闭的大门“吱——”的一声被打开,开门的人一个约摸六旬的男人,他齐耳的灰白的发丝中参着几缕靛青色。

      那男人看见黑发男子的马的胸脯简直要碰上栏栅了,竟也伸手解开了门链。问先生你有事么?

      黑发男子下了马,点了点头,礼貌性的问,田庄主先生,我可否能借住一晚上?

      男人有些呆滞地领黑发男子走上石路,男人一路上时不时地说几句话,黑发男子相对于比较沉默,除了必要性的回答,便无话可说了。

      男人说,我叫斯佩多,阁下呢?

      黑发男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云雀恭弥。

      在他们到了院子里的时候,斯佩多就叫着,约瑟夫,把恭先生的马牵走,拿点酒来。

      约瑟夫接过恭弥的马时,恭弥快速地打量了他一番——约瑟夫简直是个糟老头,外表上像一个黑皮肤的吉普赛人,但他还很健壮结实。

      求主保佑我们。他用别别扭扭地不高兴低声自言自语,然后牵着缰绳走开了。

      这儿可真是一个美丽的乡间,一个厌世者的理想的天堂。至于田庄主斯佩多,在恭弥看了,那是一个绝妙的人!在他骑着马走上前去时,看见斯佩多那浑浊的双眼猝然清澈明亮,猜忌地瞅着他。在他报上姓名后,斯佩多把手指更深地藏在大衣袋里,完全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看起来斯佩多并不信任他。

      在跨进门槛之前,恭弥停步观赏房屋前面大量的稀奇古怪的雕刻,特别是正门附近,那上面除了许多残破的怪兽,他还发现“一九零零”年代和“阿诺德”这个名字。

      这间房屋和家具属于一个质朴的北方人。地板是平滑的白石铺砌成的,椅子是高背的,老式的,涂着绿色。橱柜下面的圆拱里躺着一条好大的猪肝色的猎狗。

      恭弥在炉边的椅子上坐下,斯佩多就去坐对面的一把,两人相视无语。旁边有一个桌子,一大杯啤酒在面前的圆桌上冒着白沫。

      恭弥意识到他现在外表有些邋遢,提出想清洗一下。斯佩多回答当然可以。可斯佩多并不觉得这样会有损对方的形象,因为恭弥还年轻,有一个挺拔、强健的身材,虽然他看上去有点郁郁不乐的样子。

      晚上,约瑟夫迈着烦躁且懒洋洋的脚步带恭弥爬上楼梯。他不住的劝恭弥把蜡烛藏起来,而且不要出声,因为斯佩多对于他领恭弥去住的那间卧房有一种古怪的看法,而且从来也不乐意让任何人在那儿睡。恭弥也没有好奇地过问是什么原因。奔波了几天,千里迢迢来到罗马他已经觉得昏头昏脑。什么也没说,插上了门,向四下里望着,最里面的那堵墙边有两张床,每张床都不算小,可以睡两个人。两床的被单和枕头都是蓝色的格子图案,有一张床靠墙,床头顶着另一堵墙,左边放置着一个木制的床头柜,床头柜的左边摆着另一张相同的床。

      恭弥走进两床之间的小通道,才看清楚床头柜上摆有一个银色的相框,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合照,看不清原先的色彩,但能辨认得出照片里是两个男孩,后面那个是较高的冷峻的男孩,他只是微微弯起嘴角。前面是一个头发较长的美丽男孩,洋溢着夺目的纯真笑容。从拍摄这个角度看,像是长发男孩靠在身后人的怀中。上方有璀璨的阳光头在他们富有光泽的头发上,蛰伏在他们纯色的衬衣褶皱中,洒在茂盛油亮的草地上。

      那个长发的男孩真的是很漂亮。恭弥很是在意那个长发的男孩。并不是因为他的魅力,而且因为他长得酷似六道骸。恭弥还记得在那么多年前,第一眼看到骸是怎样的一种惊艳,致使他铭记不忘。他一直认为骸是独一无二的,现在却怀疑了起来,照片上的那个男孩的确很像骸,简直是一个模子映出来的。再细看时,那冷峻的孩子更像他十多岁时候的摸样。他抿紧唇,他不记得何时和骸有过这样的合照。

      在他放蜡烛的窗台上有几本发霉了的书堆在一个角落里,窗台上的油漆面也被字迹划得乱七八糟。但是那些字迹只是用各种字体写一个名字,有大有小——阿诺德、阿诺德、阿诺德……

      恭弥头疼地斜躺在坐外边的床上,连续地拼着阿诺德——阿诺德——阿诺德……一直到他的眼睛合上为止。可是还没多长时间,黑夜中就有一片白闪的字母,仿佛鬼怪活现——空气中充满了无序阿诺德。他无意中又想起在正门附近有“一九零零年”和“阿诺德”这几个字,隐约觉得可能有些什么简短的历史。他坐起身,发现他的烛芯靠在一本古老的书上,他嗅到一股烤牛皮的气味。他剪掉烛芯,吹灭蜡烛,在严寒与持续的潮湿环境中觉得很不舒服,再次清醒,他又坐了起来。

      把那一本烤坏的书打开,放在膝上。这本书是《圣经·旧约》,细长的字体,印的是意大利文,有很浓霉味。扉页写有“D·斯佩多”还注有一个日期,是四十年前的书了。恭弥合上它,又拿起一本,直到他把它们检查过一遍,这些都是斯佩多的书,他的藏书都是有选择的,而且这些书的损坏情况说明它们曾经被人一再翻阅。但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了,注的日期一直到十多年前,看来在迈入中年后他不就再看书了。他发现里面有一个厚厚的褪色本子,这个本子很旧,迫使恭弥翻看的时候更要小心翼翼。恭弥翻开第一页,里面是黑色歪歪扭扭的字体,处于小孩子那种字形未定的手笔,写得乱七八糟。几本上空白的全涂满了,像涂鸦似的,有的是不连贯的句子。恭弥又往后翻了翻后面的都是正规日记的形式,字迹相比之前要成熟的多。
      他对于这位只在今天见过一次的田庄主斯佩多顿时产生了一些兴趣,他开始辨认斯佩多那已褪色难认的怪字了。

      ——底下的开头是这样的:今天多么令人厌恶,在我生日的这天我的父亲竟然迟迟才归,没有带给我任何可以作为礼物的东西。父亲说要找一个仆人。结果叫来一个二十几岁的叫“约瑟夫”的男人。我宁可他找一个玩伴给我。

      ——后面是:整天下大雨,我们不能去教堂了。阿诺德还在因为我弄丢了他的一本书不高兴,他打算要跟我冷战到底了,我想我还是去道歉会比较好,就在我准备出门时,约瑟夫神神经经地断言——如果我去阿诺德家里,在那儿一定会被“老尼克”(注:Old,Nick即恶魔)一定会把我活捉的。我不相信他的吓唬小孩的鬼话。

      ——这几天来阿诺德总是怪怪的,有意无意地避开我,我想问个究竟,他又不高兴地叫骂,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坐在那边发呆。……

      恭弥猜想斯佩多因为下一句话说的是另一件事,看起来当时斯佩多很伤心。

      ——我做梦都没想到阿诺德会让我这么哭!(感叹号的颜色比其他字体都要深),我难过又头疼,疼的我不能睡在枕头上,可是我还是不能哭,我不能关起房门然后把脸埋在枕头里哭。可怜的Giotto!阿诺德骂他是无能的食草动物,再也不许他跟我们一起坐,一起吃。而且他说,不许我和他一起玩,站在一起都不行,还吓唬我说要是我违背了他的意思就干脆和我划清界线。

      只不过是小孩子的一些无聊事情,小孩子们经常为了一些诸如玩具或者零食的事情争吵不休。恭弥也不知道现在是多少点了,对着这字迹模糊的书页开始打盹,他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很深的夜里,周围安静了下来,朦朦胧胧中,他感到压在他身上的旧棉被仿佛要在这寂静中漂浮——他感到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窗外在树枝的低语被寒风吹入他的耳朵。他开始做梦,几乎在他还没忘记自己在哪里的时候就开始做梦了。

      他好像梦到了一座洋房。他看到一九四二年的冬季,宽阔的马路上铺满绒绒小雪。枯树在凛冽寒风中仍旧挺立。远处蜿蜒的马路出现一个小黑点,那个黑点慢慢扩大。他清晰地看到一辆黑色的军用吉普车向前方疾驰飞奔,扬起一片白色。他们在这所房子的院门前刹车,地上被磨出几道黑灰色的粗大轮印。驾驶座上穿黑色军服的男人偏过头去,说,如果你真的如此厌烦这种生活我也没有办法,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去,过过其他的生活。

      副驾驶座上的人问,你什么意思?

      黑色军服的人低着头,眼睛被帽檐的阴影遮挡着,好一会儿后,他叼起一支烟,含糊而又清晰地咬出这句话,我的意思……现在的生活我不能选择,我有我的职责,但是你呢?骸你都知道的。

      可能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生活方式是不能选择的,前提是有你云雀恭弥就够了……

      你别这样。他把落下车窗,将那支未燃的烟丢出窗外。骸,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围绕着哀痛和负担,我知道你难过,对此我也无鞥和惭愧。算了……我帮你开门。他向右侧侧过身子,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烈风乘间而入托起那人海蓝色的长发,他只感到他的视网膜被那些铺天盖地的蓝色占满。

      门外已经积了好几码深的雪。恭弥正打算和斯佩多辞别,斯佩多却出乎他意料地恳切的请求他再住一天。

      早晨到下午斯佩多带恭弥走完了这个田庄,还有附近的一个小教堂,这个教堂位于两山谷之间,一个高出地面的山谷靠近一片沼泽。据说那儿泥炭的湿气对存放在那儿的几具死尸足以产生防腐用。这天教堂里没有人,他们站在门外。恭弥突然想起昨晚上看到的一句话,问,您小时候经常来教堂么?

      是的。斯佩多先是肯定的回答,思忖了好一会儿他又继续说,虽然我以前常来,我和阿诺德一起来过一次,忘了说,他是我小时候的玩伴。那一天他显得很不高兴,他说——上面那个家伙有专心听讲的满会堂会众,这不包括我在内。我能理解,因为那的确很烦人,上面那个老头讲道了,老天啊!那是什么样的一篇讲道啊先生你不知道的吧。

      恭弥至今还没有到过什么教堂参加过什么活动,他认为那些无谓的东西只会消磨生命,他略微摇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斯佩多的双眼放出奇异的光彩,似乎他又回到了从前。那篇讲道共分四百九十节,每一节完全等于一篇普通的讲道,每一节讨论一种罪过!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搜索出来这么些罪过。他对于讲解词句有他独到的方法,仿佛教友必然时时刻刻会犯不同的种种罪过,这些罪过古怪我从未听闻,这些骇人听闻使得阿诺德很烦躁。啊,我们是多么疲惫啊。我翻腾,打呵欠,打盹,又清醒过来!我站起又坐下。坐在旁边的阿诺德脸色很差,但他还是保持把手搭在扶手上的那个动作。我用胳膊肘碰他,要他告诉我讲到哪里的时候。阿诺德没有理会我,他突然站起身。昂起脸叫道——上面那位穿红衣服的先生,坐在这四壁之间,我已经一连生气和忍受而且原谅你这篇四百九十个题目。有七十个七次我拿起我的帽子打算离去。——有七十个七次你硬逼我又坐下。这第四百九十一可叫人难受啊。信教的难友们,揍他呀!把他拉下来!让这个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地方从此再也见不到这只猪猡吧!

      他们一边往回路走斯佩多一边记叙着这件事。恭弥惊讶于一个六旬的年迈且看起来毫无精神的人竟说得如此有声有色。斯佩多回忆起来显得神色奕奕,他时而笑时而愤怒。像是一个沉浸在过去沼泽而无法脱身的一个人。斯佩多润了一下喉咙,恭弥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忽然想到,或许斯佩多需要一个听众。

      你就是罪人!一阵严肃的静默之后,穿红衣服的男人从他的坐垫上欠身大叫。七十个七次你用轻蔑目中无人的眼光盯着我,多么失礼啊!——七十个七次你和我的灵魂商量着——看啊,这是人类的弱点,兄弟们,把写定的裁判在他身上执行吧。话才落音,全体会众举起他们的拐杖一起向阿诺德冲来。

      天空开始下了点小雪,如绒毛般轻柔。却夹带着冷冽的寒风,四周的景色也一片萧索。斯佩多对那件事并不打算继续往下说,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听到恭弥在后面喃喃自语的声音,简直像个闹剧一样。

      恭弥回望了走过的路,路上留下两个人的脚印使他想起,在一次的寒冬,他和骸走在深厚的雪地里。骸责备他不带一根拐杖,告诉他不带拐杖就永远也进不了家,还得意地舞动着一根大头棍棒,他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拐杖了。当他认为需要那么一个武器才能进自己的家,那是荒谬的。

      晚上,他们坐在壁炉旁。斯佩多正在壁炉前炽着一件毛衣,时不时地用手遮住壁炉里的热气,使它们不伤他的眼睛。恭弥坐在壁炉附近,回头望望,只见约瑟夫给狗送进一桶粥。约瑟夫放下他的粥桶之后,找茬似的把这房子浏览一桶,扯着沙哑的喉咙喊起来,这房子就剩我和您啦!噢,还有明天即将离开的客人以及一条狗。您也活了这么大半辈子,阿诺德先生已经死了这么久了,您还是这样。说也没用,您一辈子都改不了,就等死后见魔鬼吧!

      一个奴仆竟对主人出言不逊,恭弥大为震惊,换成是他早把这老流氓撵出去了。但是斯佩多却显得异常的沉静。他把毛衣放在两腿上,转头去看他们,然后低头长叹一句,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又抬起眼,用认真的眼神盯着另两人,说,我昨天夜里梦见黑葡萄。(注:按照意大利的风俗,这是不吉利的兆头)

      约瑟夫脸色露出愤怒和嘲弄的恶毒笑容,嘴里嘟囔着稀奇古怪的话,提起粥桶赶紧跑了出去,一边跑又一边祈祷。

      恭弥猜想他的古怪行为是出于无聊闹着玩的。火焰的光影映在斯佩多的脸颊上,为他的面容添了几分红润与生色。斯佩多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开玩笑,或许在下一个春天我就要与世长辞了。感谢先生你愿意倾听我这些无趣又琐碎的事情。斯佩多温和的一笑,比他刚才僵硬的表情柔和得多了。

      恭弥听到这番话后有些局促,感觉像是在光明正大地打听别人的隐私一样。他往楼梯看了一眼,问到了那张照片,斯佩多轻描淡写地说,那只不过是我和阿诺德年少时的一张合照。

      恭弥忍不住问,好似您与他特别要好?

      怎么说呢。斯佩多把毛衣挂在另一把椅子的椅背上,又把原本坐的那把椅子拉到恭弥旁边,显然发现有人作伴而高兴。

      要说起阿诺德,那还得从好多年前说起了。小时候我们就认识,他家离我家不太远,大概一个小时的步行路程。——他开始说,不等恭弥发问就开始了——我还有一个妹妹,她比我小六年,长得很讨人喜欢,她和我的感情也非常好。我们母亲很早以前便去世了,父亲是个小商人,父亲在的时候我们生活得都比较富裕。而阿诺德出生于官僚世家,后来他也真的是去做了官,在那之后我就鲜少见到他!哦,对了,我觉得你和阿诺德非常相似。

      啊,可能是吧。恭弥一怔,身子稍稍往前倾,用手背支着下颌,他陷入沉思中。对方若有所思地扫过恭弥线条分明的俊朗面容,放轻声音说,我想先生你出生于军人世家。

      他竟然猜对了,恭弥抬眼直直望进斯佩多略显浑浊的双眼中,那双眼却像是深不可测的深渊。斯佩多轻笑出声,他知道恭弥想问为什么他会知道,恭弥的衣着的确和普通人一样。有些东西却是掩盖不住的。斯佩多说,不知道姜还是老的辣么,你还年轻。但是你沉着、稳重、理智……斯佩多看到恭弥交叉在胸前的双手,他左手的无名指上银色的戒指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哈,我还真羡慕你的太太。

      我太太?他脾气很大啊……恭弥哑然失笑,实际上他还没结婚。他注意到了斯佩多的目光,他用右手转动左手那枚戒指,嘴角弯一个一抹温和的笑,迷人的温柔。

      斯佩多理解的点头。又继续说,我小时候与阿诺德关系不错,这可能也是我以后能见他的一个理由了。小时候他经常找我去玩,我父亲没有过多的意见。后来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父亲悄然去世。留下一笔不小的遗产给我和妹妹。那时候阿诺德还会继续找我。他对别人都是冷冰冰的,但是来找我就特别勤快,常用诸如打架或者蹭饭的借口。父亲的死让我们很沉痛。父亲的葬礼我们忙了一周,在安葬好父亲后我们依旧过着原来的生活,似乎起不了什么严重的影响。我们尽情地玩耍。我妹妹藏在圆拱里面尽量把自己弄得挺舒服。我把我家的餐巾结在一起,把它们挂起了来当作幕布,忽然约瑟夫有事正从马房进来。他把我手工活扯下来,打我耳光,嘎嘎嚷嚷着——主人才入土,安息日还没有过完,福音的音声还在你们耳朵里响,你们居然敢玩!你们好不害臊!坐下来,坏孩子!他作为一个仆人打了我一个耳光让我倍受委屈,他又高又大,三十几岁,我打不过他,我夺门而出跑了半小时找到了阿诺德。阿诺德开门一见到我就很恼火,动作粗鲁地拉我进去。一边恶狠狠地质问我——你的脸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他的问题让我想起耻辱的事情,我可不能说被仆人打了一巴掌。于是我欲盖弥彰。他生气地大喊——定是你家那个不知死活的仆人,你就应该把他撵出去!我没有回答。阿诺德显出不安,露出焦躁的神气。他又说——那个没有精神的,卑鄙的东西还出于责任和仁爱伺候你!出于讥笑和戏谑罢了!他突然用蛮力抱紧我,我当时吓了一跳,勒得我骨头都咯咯作响,我却像个羊羔似的认他为所欲为。晚上他送失魂落魄的我回家。约瑟夫躲在房里没敢出来。从那天以后阿诺德似乎陷入了疯狂的状态。每天每天地找我,之后干脆让我在他家里住下偶尔让我回去看一下我的妹妹,只要他一空闲就会来陪着我。他对我非常好,可以说是百依百顺,我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有时他还带我去海边,或许晚上和我躺在屋顶看星星。这些的确很烂俗,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我总觉得过得不是很自在。他家很富裕,他的父母也很热情,他对我更是好得不用说。日子过下去,我开始垮下去了。我本来是活跃健康的,但是我的精神久而久之从我身上消失了。当我只想呆在火炉的角落里时,脾气就变得暴躁,阿诺德看起来很难过。他想我可能是生了小病,更是细微入至地关心我。每天都命厨师煮些什么补药,每天强制我的作息玩乐时间。半个月后我精神更是萎靡不振,此时他对我的关心更是无以复加了,他的面容一点点得憔悴下去,只要是一点点小事就会使他心烦,我很内疚也很心疼。我提出说想回家看看我妹妹,顺便在家住一段时间。我看到他脸上的踟蹰。最终他还是把我送回去了。

      斯佩多沉思了一会儿,把手掌贴在膝上,他那红红的脸上罩着一层冥想的云雾,突然感叹道,从我回家以后,过了大概一个月,我又恢复了健康。但是……才一个月,世道变得可厉害啊!阿诺德一家突然要搬走了。当天早上阿诺德就风尘仆仆赶来,一见到我就扑上来就用力抱紧我亲吻我。他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却又很肯切地问我,想不想还和他在一起。

      我一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发疯地跑过问这个问题,我还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替我选择了以后的道路。我说当然想。他叫我的名字然后伸出手,我一头雾水,又觉得不好意思,犹犹豫豫的还是用一只手握住它。他显得很高兴,拉着我往外面跑。大门外面有一辆漆黑程亮汽车等待着。我连忙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要搬走了,他要带我一起去路易斯安那州。我甩开了他的手,我说我不能离开这里。他很失望,但是他没有强求我,他悻悻地上车,关紧车门。我的心情跌落谷底,他就要在我面前扬长而去了,眼前的世界突然土崩瓦解,这么多年来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就此到了终点。我的确很想和他一起走,但是我还有一个妹妹,她还很小。我不能带她一起走。他降下车窗,目光牢牢地锁在我身上,逐字逐句地问——你、爱、过、我、么?

      我惊讶于他直接露骨的询问,但是他炙热的眼神让我无法躲避,我点了点头,我并不认为对方是个男的而感到罪恶。我惭愧于有太多东西无法放下而随他远走高飞。他是一个值得我去喜欢的人。我对他提起过《圣经·所罗门之歌》中的一句话——如果有人想用自己所有的家产换取别人的爱情,那必定受鄙夷。他辛酸地说,不仅不应受鄙夷,还应受表扬,我想倾家荡产地追求你你却不接受。临走前,他向我索要一件物品,因为他不可能经常回来。我在一个黑缎子的盒里发现一串非常美丽的花琥珀项链,项链的中间还有一个威尼斯制的镶嵌珠宝的金十字架,很漂亮,但是它不值什么钱。那是很久以前母亲送给我的,我没戴过。我把它给了阿诺德。
      之后的一年中阿诺德回来罗马五次,每次都在我家住三四天。他开始抱怨路易斯安那州的那些女人一点都不美丽。晚上他富有热情地抚慰我,不断地和我说他只爱我一个。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很多次。后来的几年,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那时候他已经二十六了。他不回来我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罗马并不是他的家乡,他的家乡在美利坚。我们就此疏远了。又过了两年。我妹妹二十一岁嫁了一个商人。家里就剩我和约瑟夫两人,约瑟夫五十多了,我有时候会叫他带女儿来解闷。我鬼使神差地经常往以前阿诺德家的房子那边跑,那块土地已经被夷为平地,光秃秃的一片,在那么多年后,我对阿诺德的想念才愈加的强烈,年少的时候以为一场玩笑过去就是水过无痕。我突然想到路易斯安那州去。但我还是没有去,毕竟都快三十岁了,说不定阿诺德都有妻有儿女了,我还过去做什么呢。阿诺德几年不和我联系过,忽然在隔天我收到他寄来的信。信上的内容言简意赅,大意就是照顾好自己,他生活得很好,那条项链他也保存得很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找他。他如同一只永世轮回的不死鸟,在某个不经意间涅盘而生,掠过天际夹着重生的火焰,重新唤醒我渐渐苏醒的记忆。我承认我动摇了,我叫约瑟夫准备好行李在第二天一早就出发。约瑟夫骂骂咧咧地抱怨着,然后丢给我一张报纸,我不由恼火——这可不是一个仆人所能做的行为。他示意我看报纸,我一看吓了好一大跳,两手都抖了,报纸滑落在地上。头版就是阿诺德和一个女人结婚的消息,还附有他们的照片。阿诺德的脸上并不愉快,身边的女人一脸的媚笑,因为她终于做上凤凰了。令我震惊的并不止这个。我把这篇报道看得很仔细,没有放过任何一处,这篇导报的时间是两年半前了。他已经结婚两年半了,天啊,他竟然不告诉我!他几乎再也没有来罗马。

      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心酸,我暴躁地丢下行李,我打算再也不关心他的事情,他的那封信被我烧毁了。我一直没有结婚,约瑟夫是个粗鲁但是挺有趣的可以解闷的人。就这么过了十年。十年间阿诺德不断给我寄信,信中有说他想念我。我一封都没有留,看完便烧。我认为这是虚言假意,明明他都结婚了还想与我破镜重圆那是天方夜谭。直到第十一年后,他三十几岁了。他最后寄给我的信是隔了半年后,信中说他出了一场意外,现在一呼一吸都如同酷刑,他希望能见我一面。下面还有他所在的地址。他写的这些话如那日他恳切地问我——想不想还和他在一起。我只身连夜搭了火车,然后在天亮的时候赶去搭船。辗转了四天我终于到了路易斯安那州,当我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他的脸色病态没有血色,身上满是仪器,貌似他的生命已经岌岌可危。我在他旁边坐了一下午,他才从昏睡中清醒。他看到我后精神为之一振,想起身拥抱我却无可奈何,他被那些机械压得动弹不得。我手忙脚乱地把他按住,叮嘱他别乱动。他一直握住我的手不肯放,眼神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他要我从病床的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那个东西。我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拉开抽屉,里面赫然躺着一条项链,是我当年给他的那条,我把那条项链拢在手心里,它依旧剔透光艳。
      阿诺德说,这是你曾经给我的项链,后来不知怎么的我把它弄丢了,我花了一天时间从城南找到城北。我还去了**局,半个月下来依旧找不到,再找下去也是无望……但那是你送我的东西,如果你知道我把它弄丢了肯定很难过。

      我感到很诧异,你知道的,这条项链跟我送他的那条一模一样,但是他说已经找不到了。阿诺德接着说——我先是拿着装了项链的盒子,按照盒里面印有的字号,回到了罗马,找到了那家珠宝店。珠宝商查了查账说这条项链不是在他那儿买的,只有盒子是在他那儿配的。我回到路易斯安后走遍了所有的珠宝店,凭着记忆找一串和那串一式无二的项链,在王宫附近一家店里我找到了一串花琥珀的项链。与你送我的那条一模一样,但是它的身价为天价。我要求店主三天之内先不要买它。在这三天里我签了不少借约,应承了不少足以败家的条件,而且和高利贷者以及种种放债图利的人打交道。我并恐惧这回葬送我下半辈子的生活,我有能力还清这些,然后再给那和我结婚的势力女人一笔钱让她离开。我再去罗马,没想到出了点差子。

      我觉得很难过又揪心,他说他要倾家荡产地追求我。结果他已经做到了,那笔债务他还了整整八年,我趴在他的病床边潸然泪下。我打算一直陪他在路易斯安那,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就像度蜜月那样。我都有点妒忌曾和他结婚的那个女人,尽管我知道他并不爱那个女人。这个月的生活使我想起我以前也在他家里生活过半年。在他家的那半年中,他像一个情人。在这一个月中他更像我的丈夫,一个完美到无可挑剔的成熟男人。正当我以为会这样过下去,他还答应我回罗马去看我妹妹,第二天他却与世长辞了……

      斯佩多看着眼前的人,越看越模糊,他似乎看到阿诺德凝神看他的眼睛。眼泪从他的眼角蜿蜒而下,在他的脸上犁下两条细细的沟痕。他以矜持的态度强行抑制的啜泣,使他无法继续自己记叙。于是,恭弥产生一种强烈的想安慰斯佩多的愿望。他弯身凑过去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抹去斯佩多脸上的眼泪,低声说,或许……我可以替代阿诺德一天,我代替他,和你去看望你的妹妹。明天,我陪你去看望你的妹妹。

      斯佩多惊讶地回望他,他高兴地浑身哆嗦着。恭弥轻轻一笑,单膝跪在他脚下,抓起他的手背,烙下一吻,说,我要以远远胜过任何一个疯狂的绅士的热情来爱你!

      恭弥上楼梯后,斯佩多依旧没有回神,他怀着激动的心情不断摩挲那只手的手背。

      约瑟夫在第二天早上忙活着喂那条猎狗,又去喂了恭弥的那匹马,还有浇花之类的……等他做完这些琐碎的事情,已经暮色四合。这时候他还没有看到斯佩多,他感到迷惑不解,斯佩多一般都会很早的起来,即使是冬天也不会赖床。约瑟夫走进去,大厅里两只奇异的烛台上点燃着明灿灿的蜡烛。约瑟夫在大厅里呆坐了一刻钟,他又对上帝做了一刻钟的祈祷。斯佩多还是没有出来,他停了下来,嘴里不再念念有词。整座房子静悄悄的。摇曳的烛光闪烁着。他焦躁不安地走到楼上去,站在斯佩多房门前,他在门上敲了两下,没有人回应。他寻思着,可能斯佩多不在房里,或许在呢……他推开房门。

      房间里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到处都是随意乱扔的服饰。四只蜡烛坏绕着一支投射出明亮的光辉的大烛台。斯佩多身穿一件他从来不曾看见过的华美衣服,仰面坐在面对穿衣镜的一张安乐椅上。

      主人。约瑟夫叫他,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约瑟夫走上前去,用手碰了碰他,但他毫无反应。这时,约瑟夫才发现,斯佩多的脸庞比他平时看到的那样,干瘦而苍白,但脸上的表情显得比平素更加忧郁,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约瑟夫把手指放在斯佩多的鼻子下,竟丝毫没有感到呼吸的气息,约瑟夫颤颤巍巍地又把手按在斯佩多的胸口,也竟丝毫感觉不到斯佩多的心跳。

      可怜的斯佩多已经死去。他坐在穿衣镜前面,欣喜地期待“阿诺德”与他去看他妹妹,他以为阿诺德答应他的那一天终于要兑现了,愉快地猝然去世。

      约瑟夫在靠近他的安乐椅在地板上捡起一张纸,大概是留言吧。这封信向他揭开了斯佩多猝然去世的秘密。

      信中只有几行字,字体工整流畅,约瑟夫肯定它出自军人的手笔,内容如下:

      敬爱的斯佩多先生:
      请原谅我今天的突然离开,我出于职责的原因,不能在今天陪您了。我不想就此伤您的心,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后天我就会回来兑现承诺,不,我明天就回来。
      尊贵的田庄主,请您相信我。
      您最忠实的……

      后面的署名模糊不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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