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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除夕(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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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帝的声音里,透露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与祥和,可是施叶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大理寺少卿梅若海之女梅馨菲,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文武全才,与吐蕃桑央逸王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朕今日封梅馨菲为和顺公主,赐予桑央逸王子为妻妃,初六于大明宫以公主礼出嫁吐蕃,京都守备军副统领常湘思为护婚使。愿安国与吐蕃能得以永结秦晋之好,和气如一。”
马逸与梅馨菲一齐向安帝行礼,殿下群臣齐声祝贺,施叶下意识地微微探身、越过父亲与王夫看向母亲,只见媖亲王的侧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正安静地注视着梅馨菲与马逸,只是出乎施叶意料之外的是,她温柔如水的目光里,竟似也是洋溢着喜悦。
父亲此时扭过头,冲着施叶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施叶被阻隔了视线,只得将目光收回,对视着父亲,只听他压低了声音说道:“真是白担心一场,我还以为皇上想把你送去和亲。”
施叶扯动了下嘴角,可是并没有说话,虽然盛宴喧嚷,可安帝就坐在她的不远处,施叶不敢低估安帝的内力修为,尤其是与五竹的一番谈话后,她对这个原本和善的姨妈有了一点点的戒备之心,并不太想被她知晓过多的事情,所以施叶没有说什么,只是回应了父亲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沉默地看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两国和亲带来的好处,自是让大多数爱好和平的人喜不自禁,于是自然而然的,场间的歌舞摆动得越来越卖力,殿下的百官们也情绪高涨,开始轮番地向新公主和新驸马敬酒,将过年的气氛在瞬间便被提升到了一个热闹的小高潮。只是施叶心里并没有半分的喜悦,看着他们嘴角上一模一样的笑意,却只觉得无趣客套到了极点,连带着让桌案上的美食也变得无滋无味起来。
而除了马逸与梅馨菲之外,还有一个人也自然而然地成了瞩目的焦点,那就是梅馨菲的母亲梅若海。这位京中重臣举止得体地回敬着众人的祝贺与恭喜,只是她飘忽不定的眼神却暴露了她与施叶同样的震惊。
只是,施叶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糊涂了,她一直以为梅馨菲只是想挑选一个自己看得顺眼的男人、所以才急着想要找出一个可行的逃婚方法,可是,她选的这个方法是不是太极端了?又或者,不是她选得极端,而是施叶自己将梅馨菲的问题想的简单了?
施叶不由得转过头来,细细地打量起梅馨菲来。
昆仑山上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梅馨菲一直扮演着快乐无忧、开朗洒脱的姐姐形象,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与萧宁宝,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从未见过她的脸上出现过片刻的不悦与愁容,施叶只当她就是官家的小姐一般衣食不愁、生活顺遂。可难道,那份笑容竟只是一种表象吗?
你到底有什么为难的原因不能告诉我呢……施叶抿着唇,近似发怒一般地瞪着坐在另一侧的梅馨菲,瞪着她一杯一杯地喝下庆贺而来的水酒,瞪着她此时此刻仍在微笑的面孔,瞪着她无暇再对视过来的目光……施叶只觉得心口像被塞进了一团撇不开挥不去的棉花团一样,堵得她满心满眼地只剩下一种无法言喻的挫败感,一种既不被朋友信任、又无法帮到朋友的挫败感。
郁结之气越聚越多,施叶只想立刻掀桌泄愤,然后扭头甩袖、大步离开!
但是,一只手适时地搭在了施叶的肩膀上,让她几近爆炸的情绪倏地平静下来,而那只是手,又非常适时地在她转过头时撤去。
施叶仰头望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五竹,呆呆地盯着他好一会儿,突然有了主意,她冲着侍候在一旁的步莲勾了勾手指。步莲立刻心领神会地凑近施叶,弓着身子将自己的耳朵送至施叶的面前。
施叶低声吩咐道:“我吃得有些撑了,要去后花园走走,你帮我带话给和顺公主。”
“是。”步莲不慌不忙,跟平常一样行了一个礼,便退了下去。施叶站起身来,然后揉了揉腹部,蹙着眉假装难受:“宫里的厨子手艺就是不一般,把我的胃口都有吃爆了。”接着又故意为难地迈着慢悠悠的步子,从后殿离开了宴席。
出了殿门,一路上迎面而来的宫女太监们皆是行色匆匆,捧着热腾腾的菜肴和来自各地进贡的水酒,行了礼便急急奔着宴席的方向赶去,而跟随在身后、不敢逾越半步的则都是那些收拾了残渣剩饭、等着去清洗的小太监们。
施叶回过头,蹙着眉瞅了眼那些污秽恶心的食物尸体,冲他们连连摆手,示意他们快点离开,小太监们如蒙大赦,行完礼后立刻弓着腰、踩着小碎步离开。
望着源源不断送入宴席的食物,施叶一时怔愣:“这么多人,嘴不停闲地吃上一天……得吃进去多少东西啊……”
像是看穿了施叶的心思,五竹放柔了声音,回道:“放心吧,没有几个人能够从早吃到晚的。”
施叶瘪瘪嘴,知道五竹说的在理,可又不甘心这么轻易被辩倒,于是小声嘟囔着:“可御膳房里肯定都要预先备着吧,哎,几万只的鸡呀鸭呀牛呀什么的,这半天的功夫就全成了刀下亡魂了。”
五竹忍不住一笑:“那些个菜谱上你可也没少帮着填墨,难道以后打算吃素了吗?”
施叶瞪了五竹一眼,反驳道:“我才不分什么荤素呢!哪像那些和尚,故作慈悲,说什么戒荤腥,只吃素菜,难道蔬菜就没有生命了吗?它们也是每天都非常辛苦地吸收着烂泥里的脏水茁壮成长起来的!哼!跟我吃肉根本没有本质的区别好吗!”
五竹看着施叶理直气壮的样子,也不跟她争辩,只是抿唇笑着。
施叶却觉得这种无声的笑意比反驳更有杀伤力,好似她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于是施叶哼哼地白了五竹一眼,悻悻辩道:“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肉类少不得!”
五竹却只是浅浅笑着,暖如春风。
施叶这时反应过来这个理由说得有些走了味,脸颊上霎时浮上一抹绯红,甩开衣裙,掉头便走。
五竹也便默默地跟着——挂着一脸的笑容——跟着……
后花园里相对安静许多,两个人等了很久,梅馨菲才出现,比起清晨,此刻她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不只是酒力催红,还是遂了心愿,心情也变得好起来的关系。
“这里没什么人,我想跟你好好聊聊。”施叶迎上去,拉着梅馨菲的手,往园子的深处走去。
梅馨菲低低地“嗯”了一声,顺从地跟着施叶的脚步。
梅馨菲的手有些凉,施叶稍稍握紧,只是她的手很小,能够传渡过去的温度实在有限,施叶刚想着使用内力,又觉得自己操心过了头,梅馨菲的内力并不比自己差,她若真的觉得冷,自是有办法驱寒,哪里用得着她献丑。想到这儿,施叶便慢下了脚步,也松开了手,转头看向梅馨菲。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细问你,这会儿……虽然我也知道圣旨已下,说什么都有些晚了,可是,你若不想嫁去吐蕃,我一定想法子帮你的。”
梅馨菲顿时愁容满面,眉间的纠结让施叶愈发觉得自己以前真的太粗心了,进京这么多天,她明明有很多空闲的时间,可是却将梅馨菲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给忽视了。
施叶心里很自责,很愧疚,反而当事人却淡定得多:“小叶,我想去吐蕃,没有人逼我的。”
“怎么会!好端端的谁会去那种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
眼看着梅馨菲又陷入沉默之中,施叶急道:“到底有什么苦衷,你跟我说呀!初六、初六你就真的要离开安国了!”
“……”梅馨菲定定地看着施叶,想要伸手抚摸一下她关切急迫的双眸,却只能僵在半途,然后无意识地理了理自己厚实的围巾。
“我……小叶,你会陪我去吐蕃吗?”
施叶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凉意,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你是打定主意要嫁过去了是吗?”
“……嗯!”
“……好,我陪你走这一趟。”
梅馨菲撇过脸去,不想被施叶瞧见自己眼中的神色,喃喃道:“谢谢你,小叶。我……”梅馨菲的话音凝滞在了此处,施叶心里知道那是她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解释与歉意,可不管曾经她们的感情有多么深厚,这原因她终究是没能告诉自己。
心里不是不失望的,只是施叶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就此绝了这段关系,所以,她还是答应了:“前往吐蕃这一路上,山高水远的,若是你中途改了主意,我们就偷偷溜回来,呵呵呵呵……”施叶苦着一张脸,勉强地说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梅馨菲却附和着笑了笑:“那咱们这次最好多带一些高手跟着,断后这事儿可少不得人。”
昆仑山上的一些调侃打闹的记忆忽然浮上心头,施叶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于是忍不住白了梅馨菲一眼,佯装生气:“怪不得那时对内功不上心,偏偏对腿法用功,原来早就打好了逃跑的主意。”
梅馨菲不觉羞愧,反而甚是得意:“那是,自然是性命最重要。”
施叶点点头,有些释然:“你说的没错,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说完这话,两人对视了一眼,又陷入了沉默。施叶看了眼天色,觉得离席太久,于是笑着拍了拍肚皮,说道:“咱们回去吧,站了这么久,忽然有点饿了。”
梅馨菲感激地应了一声“好”,两人便一齐转身向回走,只是,隔着短短的一拳的距离,两只手却再也没有交握在一处,各自藏在袖子里,各自温暖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