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 风月宝鉴》拾月初酒

9、之九

　　之九此面

　　幻境。

　　混沌初开的世界，不辨昏晓，耳畔寂静无声，眼前弥漫着重重的雾气，白茫茫的一片，遮天蔽日，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龙宿。
　　也不见那绿衣女子的身影。
　　剑子孤身站在浓雾中，微微垂着目，身姿岿然，神色安静。
　　四下里无风，他将拂尘搭在臂弯间，左手负于身后，右手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古尘上朱红的剑穗。
　　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只是在静静旁观，而等待着的，仅仅是等待本身。

　　“剑子。”
　　身后忽然有人在轻声唤他的名字。
　　那声音杳杳的，入耳并不真切，竟似于虚空传来。

　　剑子慢慢地回过头。

　　刹那似有风起，面前的白雾被吹散了几分，一片死寂的朦胧中，渐渐现出一个人的轮廓。
　　紫衣，玉钗，珠扇，及腰的发，飞扬凌厉的眉，还有底下那双鎏金色的眸。
　　不是龙宿又是谁？
　　隔着数步远的距离，虽没法瞧得分明，却能依稀看见那个人的唇角微微勾着，眼中似是而非一点笑意，似乎还是那一年初见时的模样。

　　剑子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来这华胥幻境之前已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当真见到眼前人，也徒剩下摇头叹息的份，只道是妖怪行事，果然还是没有半点……新意。
　　乘着当下暗自感叹的工夫，对面的那人却走近了几步，紫珠扇摇一摇，唇角的笑纹又清晰了些：“剑子好友，好久不见。”
　　这口气语调，倒是学了个十成十的足。

　　剑子不说话，只抬眼默默瞅着他的脸，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表情，还有眉心一道透亮龙纹，也一样的璀璨霸道。
　　果真是那个时候的样子。
　　那一年，那个人还是在学海无涯苦读的儒门少主，而他，也还是刚刚别了道尊下山游历的小道士。误打误撞地相见相识，及至后来的相交相知，现在回头想想，倒也是颇无厘头的一场前尘旧梦。
　　其实，在那之前，并不是没有听过他的声名。不管是三教集会的讲坛上，还是村口榕树下的小茶馆里，旁人只要谈起儒门龙首膝下的那位少主，无不啧啧称奇，只说他高慢又孤僻，为人傲得不知什么似的，一双眼睛斜睨着看人，总能把人给冻得冰冰凉——当然，人家傲，也自然有他傲的资本。
　　那时候，他捧着一杯茶，漫不经心地听着，只当是窗外与己无关的鸟鸣，不能再悠闲，不能再自在。
　　再后来，真正见到那传说中的“儒门少主”，又觉得，其实，现实与传言，大抵还是有些出入的。
　　那个人，远远的站在儒门天下的白玉门楼底下，偶一回顾，下颌的线条犹如刀刻，眉尾斜飞到鬓角里，就连衣角都带着清寒凛冽之气。他对上那人的视线，只瞧见那人眼角略略挑起的弧度，虽孤峭，却也莫名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味道。
　　他彼时并未多想，只是信步上前，微微一拱手，说，在下乃是剑子仙迹。
　　……

　　过去了很久的事，于现下的情境中再回想起来，只觉得恍然若梦。剑子轻扫拂尘，默不作声地继续看着那个人的脸，看得久了，总觉得自己也跟着恍惚起来，又听那人说：“剑子，当日相约，言之凿凿，汝如何又姗姗来迟？”
　　咳，便是个假的，怎么也学成了那个人的腔调，端着架子来兴师问罪？剑子微拢了袖口，做道士的云游四方，一去经年并不稀奇，也常常遇上了难缠的纠葛、未解的因果，不能如期而归，因此无故放人鸽子，算来已不是一个巴掌能数清的事。
　　有时候回了豁然之境，来不及卸下一身的仆仆风尘，就看到那个人已然斜倚在了他的草木亭中，一身华丽无双的紫绸珠衫衬着他寒酸的阑干亭柱，姿态依旧优雅，只是面上虽然是笑着的，儒音却像是咬在了齿缝里，多少有点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意思——
　　于是他便慢悠悠地走过去，其实龙宿能说什么呢，无非是汝太没有朋友情，太不守信义，暮去朝来，又诳吾虚度了多少春秋云云。
　　怎么是诳呢，剑子想，都这么多年了，你欠我的，我欠你的，这样来来回回，真个是笔糊涂账，只怕算得再清楚明白，也还是要纠缠不清——

　　“剑子好友，”幻境中的那人终于走到了他面前，眸光幽幽的像在说着不出声的话，那声音亦是温柔又动听，“汝觉得此番是真是幻？是梦是醒？”

　　……还真是。
　　剑子慢慢拧了眉，凡事想要留个余地，却偏偏有人不识趣，既然要问得这么直白，那也怪不得他了。
　　“幻图总归寂灭，长梦终有醒时。”停了半晌，他深深叹了口气，“你虽处处是他的样子，但是……到底不像。”
　　面前人似是怔了一下，他又接着道：“既是幻化出来的东西，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世间万物都要尘归尘，土归土。至于你……”
　　话说到这里，他的表情也跟着变了，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动了动，掌心朝上，手指微曲，一字一顿道：“不若化作飞灰。”

　　一句话未说完，古尘已出鞘。

　　兵刃的冷光乍现，剑尖凛冽，却是直直对着面前人的印堂而去。
　　那人也不躲不避，任剑芒如雪，挟着杀气穿额而过。刚刚还宛如真人的面容，瞬时变得单薄如纸。待到剑光回溯，那已混沌不清的影子又如遇火焚，不过片刻的工夫，纸灰飞作白蝴蝶，那“龙宿”就地便化了个干净。

　　而眼前缭绕的浓雾，此时方倏忽而散。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过往皆空。
　　寂地里忽闻锵然一声清响，原是古尘收归入鞘。此声过后，天地间又复归平静，唯有剑柄上朱红的剑穗还在随风微微拂动着。剑子微阖了双目，一时间只觉得没由来的身心俱疲，这一阵仗，简直是……比用了几招的万引天枢剑归宗还要累。

　　“剑子道长。”
　　空茫之处，终于现出了绿衣女子的形迹，绿袖空荡，双肩伏得低低，仰起头来，唇边还挂着一抹诡异又凄凉的微笑。
　　“亲眼看着龙首大人灰飞烟灭，不知您可有所感？”

　　“我有何感，并不重要。”剑子的眉头皱了一下，老实说，方才那一幕，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是多愉快的记忆，“你煞费苦心这么多，到底意欲为何？”
　　那女子忽的笑出声来：“你们所谓的高人先天，一个个总是那么高高在上……还请道长放心，我等小妖所求不多，不过是想让剑子道长如我一般，也尝一尝这失去的无奈与悲伤罢了。”
　　“失去？”剑子心念一动，渐深的目光里若有所思，“若我想的不错，这南山脚下流传的那个华胥国的故事，只怕，多半是真的罢……”
　　那女子浅浅一笑，算是默认。剑子点点头，又道：“你的身份自然不会错，我只问你，那故事里的青年，又是谁？”
　　“你问他是谁……”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那绿衣的女妖缓缓站起身，面容虽苍白似雪，却依旧美得动魄惊心，只是眉宇间哀愁萦结，山一重水一重，挥散不去。
　　她把目光放到远处，沉默了良久，末了淡淡道：“事已至此，说出来也无什么大碍了……”

　　“我本是这山野间自由自在的一株雪兰……那年冬天，大雪封山，直到开春时节方才有冰消雪融之迹。我蛰伏方出，无意中看到雪地里露出一截衣角，走过去一看，原来那大雪中竟埋了个人。身体大半被冻住，面孔也是青紫青紫的，好在气息尚存，我也不知怎么的，一时起了怜悯之心，便出手救了他。”

　　“他被冰雪伤得厉害，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后来，等他醒了，我才知道，他原是山脚下耕地为生的农户，因母亲病重，才在这大雪时节进山采药。未料遇到雪崩，原以为要就此丧命，谁想遇上了我。我照顾他，劝慰他，喂之以灵药，饮之以甘泉，后来又亲自送他下山。说真的，我在这山野中活了那么久，那么久，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子的对我，和我说话，逗我开心，我真喜欢看他笑的样子啊……下山的时候，他允诺说会时时看我，我于是便心存了痴念，日日守在这进山的路边，等着他有朝一日想起来，能再上山看看我，和我聊聊天，说说话……”

　　讲到这里，她面上现出了几分回忆的神色，一双黯然的眸子里，像被什么点亮了一样，也隐隐有了几分异样的光彩。

　　“后来，他果然来了，我不知有多快乐。他陪着我，有时候，在这山中一待就是一整天，从日出到日落，像是从来不知疲惫似的。对了，他一早便知道我不是凡人，但那时候的他并不在意。他对我说，阿兰，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要是我们能一直这么在一起，该有多好？”
　　“是啊，要是我们能一直这么在一起，该有多好？”如梦中自问自答的呓语一般，那叫阿兰的女子声音也一点点地低下去——
　　“我纵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妖，没法和他一起生老病死，可也愿意陪着他，看他一天天弯了腰，一天天白了头发。可是，世事难料，那一日黄昏，他来了，却告诉我，他要成亲了……”

　　听到这里，剑子心里已然有了预感。然而他却并未说什么，只微微摇了摇头。

　　“他要成亲了，山下人都传言，说他认识了个妖怪，说他被妖怪迷惑，早晚得失心丧命。碍着外人议论，他说从此便不能再来看我。我那时才明白，一场欢喜终成空，一番辛苦为谁忙，终归是人妖殊途……”那绿衣女子说着说着，竟突兀地笑出来，笑声入耳，却极是凄厉悲苦，“可是，我又怎么能甘心？”

　　剑子转头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所以……你便害了他？”

　　“不，我不是真的想要害他。我只是想留住他……”几如溺水般的挣扎，绿衣女子拼命地摇着头，“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才会听我的，只能仗着术法，困了他的灵识，我原以为困他几日，他就能答应我，不再离开我，可是，可是……”
　　“可是他却死了。”剑子默然道。
　　绿衣女子惨笑道：“是了，他是个凡人，我一心想要留他，却忘了他终究是个凡人……他有年迈的老母，还有那个要嫁给他的娇妻，他有太多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了……那天夜里，他趁着我不备之时，想要偷偷跑下山。可是那时节，天又冷，夜又黑，山上全是未化的积雪……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跌在了山崖底下，胸中只剩了一口气，却还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说，阿兰，阿兰，是我不好，是我负了你。我抱着他大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只要他活得好好的，我宁愿他娶妻生子，我只要能默默地看着他就好……可到头来老天还是要惩罚我，任我再去做什么，也都救不了他了……”

　　剑子背过身，神色微动，面上似有不忍：“他天年早尽，你亦不该太过纠结。”
　　“不！”那绿衣女妖双肩一震，浅色的眸子渐渐现出怨毒之色：“我又怎能不恨！若是没有那些村人的流言，他也不会被逼着娶妻，也不会就这么丧命，所以，我宁愿……”
　　“你宁愿引诱一个个新婚不久的年轻男子，只是为了报复村人吗？”
　　“是又如何？”
　　“你妄图困住他，已是不该；牵连无辜之人，偏执至此，更是难恕。”剑子慢慢皱起眉，“你若有悔改之意，就应尽早把那些年轻人放出来，莫要一错再错，终成大祸。”
　　他这话说的极是诚恳，那女子闻言却微微一笑：“剑子道长，现如今，我已什么都不管了，既然已经再也见不到他，对与错，生与死，都任他去吧……”

　　人生在世，无不留有退路，若到了死生也随他的地步，倒也莫可奈何。剑子低头看着她，半晌，忽低声问：“你果然不惧生死？”
　　“生死又算什么……”那女子苦笑着摇摇头：“这世上已没了他，纵然是天大地大，我独活又有何生趣？”

　　一句话落地，剑子不由一怔，立时只觉得这言语没来由的熟悉。待到反应过来，方才想起刚来北域的那日夜里，他和龙宿并肩站在雪地里，不知怎么谈起了长生一途，龙宿大笑着说，剑子啊剑子，汝却不想一想，有吾而无汝，纵然是天大地大，无人与吾共饮同酌，岂不寂寞？

　　当日里不过当他随口道来的一句话，此刻回想起来，却是五味杂陈。忧虑，慨叹，轻怅，还有说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起涌上了心头。

　　剑子闭上眼，许久，只淡淡道：“我能帮你，帮你再见到他。”
　　“真的吗？”那女子闻言猛地抬起头，俄尔想起了什么，又骤然跌坐在地，“不，不，你骗我！人和妖如何能一样？他死后自然能入轮回，而我，已做下这种种罪愆，便是能够转世，也必然与他参商殊途……”
　　“你说的不错，然而天道轮回，总有偏差。”剑子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皆知的事实，“只要在你的三魂六魄上打上印识，轮回之时，你自然可以转入人道。而你若是有心，下一世，便跋涉千山万水，再去寻他吧……”
　　那女子呆住了：“果真？我果真还能再见到他？”
　　剑子道：“你不信？”
　　“小妖不敢，”那女子犹疑片刻，咬牙道，“只是斗胆请道长答应小妖一事，小妖即刻便放了那些村人，也能安心去了……”
　　果然是妖啊，剑子眉头一跳——何事？
　　“只要道长能兼施一道镜术，小妖便再无二话，永世感念道长的恩德。”

　　镜术，剑子一愣，那虽然只是极简单的一道术法，然而既谓之镜，则所施之法必会回映于施术者本身，或成或败，或深或浅，皆由施术者法力而定。这叫阿兰的女子执意要他兼施此术，必然是防备他施术时有所动作——

　　想到这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有何难？”
　　话说完，他抬手朝上，食指与中指的指尖暗暗凝起团清透之气，腕部一个翻转，一道红光就这么点上了眉心的水玉琉璃。
　　那原是修道人的命门所在，清净无秽，内明外澈，百年的根基，本是最碰不得的地方。
　　“如此，你信了吗？”

　　亲眼见到这一幕，那女子也不由得身形一震，转瞬醒悟过来，垂头便低俯于地：“道长大量，小妖愧而无言。如今再不敢有何欺瞒，村子里的那些年轻人并没有死，他们都在南山北面，那棵百年桐树下的山洞里，有劳道长前去搭救……此前种种，还请道长宽恕。”

　　轻轻摇了摇头，剑子走过去，叹道：“起来吧。”

　　便在那女子抬起面颊的一刹那，他一手轻挥拂尘，一手伸直出掌，手指飞快地在空中划动着，那速度极快，所过之处，望之目眩，看得清的，唯有他雪白衣袖飞舞的痕迹。待到袖风乍止，指尖骤停，那女子的额头上已灼灼结下了一枚发着微光的印记。
　　——放下吧。
　　“度。”
　　伴着唇边轻吐出的字，平地乍起风漩。漩涡中绿衣女子如被风吹起，长发飞散，绿衣飘舞，周身的光华却像是融在了风中一般，点点消散，慢慢的，身姿也渐渐看不清了，而那已然透明的面上，却缓缓浮出了一丝安详的微笑。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清风过处，似又响起了那女子哀婉忧伤的歌声。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归心空寂，爱恨如一寤。

　　呼啸的风漩过后，周遭终于渐归清晰。放眼过去，北风吹寒，白雪纷飞，四面依然是皑皑一片苍茫地，安静的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天末凉风起，吹动衣袂如飞，有什么轻盈落在脚边，明晃晃、亮晶晶的，闪进了人的眼睛里。
　　剑子微垂下眼，待到看清那脚边物事，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四面罩纱，八角玲珑，原来是方才灯会上买下的，他的那盏紫纱同心灯。

　　那一抹紫色，映在雪地里，如暗夜中的一点星火，虽微弱，却温暖得莫可名状。

　　而不远处，有人执扇笑不语，一双眼睛流光幽幽的，隔着漫天的飞雪，寂寂的暗夜，就那么深、那么沉地看过来。

　　之九 彼面

　　早晨八点半，伴着“叮当”一声轻响，电子指纹门从两侧缓缓关合。

　　龙宿随手脱下身上的黑色毛领长大衣，走进他那间近八十平米的办公室里。十二月的天气，屋外早已是寒气袭人，房间内却很温暖。大楼的中央空调通过送风口，正静静释放着暖气，以确保温度永远浮动在20度左右。迎面的窗户留着道一指宽的缝隙，不断灌进冷风，用来调节室内的空气清新。龙宿抬手将大衣和羊毛格子围巾挂上衣架，再走到正中的黑色真皮沙发椅边，整个步伐匀速，稳健，远远看过去，近乎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

　　他昨晚近午夜的时候才进入睡眠状态，起床时却没有多少的疲惫感。人在冬日里总愿长眠不醒，好像贪恋着被窝的温暖，就可以忘却窗外凛冽的风霜——那近乎是存在于人类身体内的一种动物性。只是这种本能，在他身上，并没有多明显的体现。

　　弯腰略微调整了一下皮椅的高度，他轻轻地坐下去。面前是环绕形的实木大办公桌，宽大，整洁，擦得几乎可以反光。顶面放置着笔记本电脑，两边是高端的电子办公设备、成叠的资料、整堆的文件——装饰性的摆设很少，除却一盆吸辐射的绿色盆景外，只在角落的位置里，摆着一只小小的不太起眼的玻璃茶罐。
　　厚厚的玻璃胆，圆鼓鼓的瓶身，软木做成的塞口，一眼看上去，有点粗陋，也有点稚拙，和他华丽的办公室整体并不怎么相衬，却也意外的混搭出了几分谐趣。
　　他看了那只玻璃茶罐一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伸出手去，打开了笔电。

　　毫无意外的，邮箱灌满了邮件，工作日志里排上了新的日程，行头标注着精确的时间，长长的一张列表。
　　他开始动手敲起键盘。

　　冬天的这个时候，天光还未大放，室内有些暗，屏幕的亮光斜上来，在他的脸上投出深深浅浅的影子。“嚓嚓嚓”，是键盘不断按动弹起的声音，轻微，单调，没有止境的样子。
　　处理好当天传来的报告，布置完接下来的任务和计划，又推掉几个不太重要的邀约，抬腕看手表时，才发现不知不觉的，时针已慢慢走到了正中的位置。
　　他揉了揉太阳穴，拿起手边的电话，准备吩咐秘书仙凤送一份中餐上来。

　　吃什么，去哪里吃，从来都不是他考虑的问题。星级酒店大厨的手艺，每顿都有不同，一道菜能做出若干个花样来，好看又足够营养。只是吃得多了，味蕾也变得麻木，再精致的东西，都变成了个仅供瞻仰的花架子，到底没有自在味道。
　　只是，自在又是什么味道？
　　忽然想起在华墟山的日子，某个带着朝露的清晨，对面那人捧着盛着米粥的陶土大碗，默默垂着眼，专注又认真的表情。
　　也只有那个人，才能把生活中每一点每一滴，都当成最虔诚的仪式，去小心翼翼地珍重与爱惜吧。
　　他闭上眼睛，把肩膀放平，脖子仰在皮椅的靠背上，这个姿势使他下巴的线条被拉伸，流畅又不失棱角。就这么仰足了五分钟后，他站起身，走到对面的落地窗前。

　　站定，远望。
　　这里是这座城市中心，天然有最好的角度和视线——
　　向前看，远处一重复一重，是林立栉比的高楼，青白色的道路与天桥纵横其中；而更远的地方，是深灰色的云层，厚厚的，遮去了午后的光线。
　　向下看，高楼的夹缝里，是密密麻麻裹着冬衣的行人。正是午饭的时间，朝九晚五的人们从各栋建筑物里涌出来，休憩，觅食，每个人在城市的流光中都幻化成了一个个小点，步履匆忙，表情模糊，隔着不同的围巾，呵出一团团的白气。
　　也热闹，也清冷。

　　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很想念那个人笼在晨雾中的脸。
　　那个人怎么样？有没有胖一点，瘦一点，天气冷了，有没有裹上棉衣，有没有在很偶然的时候，也同样想起他？
　　一念至此，他又不觉好笑，不知是不是因为渴求温暖的缘故，人在天气冷的时候，就会变得容易怀旧与思念。往日里一些没头脑的念想，在不经意时就会无端冒出来，蔓延开，然后洇成一片墨迹淋漓。

　　而实际上，三天前，他刚刚去过一趟华墟。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个相当执着的男人，有些认准了的事情，与其在脑海中纠结个千遍万遍，不如当机立断，去求一个直接的答案。

　　依旧是那一辆经年破旧的大巴，依旧是那一趟颠簸崎岖的山路，依旧是那一座屋顶上生杂草的荒凉道观。
　　仔细算一算，距离上一次离开这里，亦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故地重游，理应心生无限感慨，他却平静的没有一点心潮起伏。

　　那天早上走的时候，剑子没有去送他，他也没有去招呼剑子。只是一个人，拉着简单的行李，静静走过剑子的房间，穿过走廊与厅堂，再轻轻关上了道观的朱门。
　　浮生观。站在门外，他仰头看着檐下的那块匾额，心里默默念过一遍，又念一遍。
　　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迈步，下山去。
　　因为他直觉自己会再次回到这里，再次和那个叫剑子仙迹的道士相遇，所以那一刻，留恋不舍皆不在意，离情别意都不明晰。

　　也正因如此，当他又一次来到这里，对着空无一人的浮生观时，才会愣在原地，怔然良久。

　　没有人，没有声响，没有动静，大门却是没有上锁的。
　　他推门走进去，道观内一如往昔，三清高高端坐，帷幔低低垂拂，只是从前干净的香案上，此时却覆着层薄薄的积灰。
　　他于是再次确定，剑子不是下山采购什么去了，而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云游四方，不知归期了。
　　至于为什么连门也懒得关上，或许那人天生不拘小节，又或许是关与不关都无所谓，毕竟，这样一座颇潦倒的道观，也没有哪个小贼愿意关顾。

　　他放下行李，把步子放得轻缓，像是在探知一个未知地一般，走过正殿，穿过走廊，然后走到剑子的房门口。
　　像山中初起的雾，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在心底扩张弥漫，他久久地站在门前，沉默着没有动作。
　　房门是关着的，但是没有锁上，轻轻一拧，就能“吱呀”打开。

　　他慢慢地走进去。
　　和他记忆里一样，木板铺成的地面，天花板上垂下一只罩着纸壳灯罩的铁架吊灯，木床上铺着蓝色格子的床单，上面有深绿色的蔺草枕头，窗前的深色木桌上，胡乱堆着一些七七八八的杂物。
　　他走过去，看着那些玻璃茶罐，泥捏笔筒，陶土杯子，然后看到桌上的角落里，还有一叠摆得不算整齐的练字用的宣纸。

　　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看到这样的东西。

　　他有些好奇地伸手拿起来，一面想着原来那人还有这样的爱好，一面一张张细细地看过去。
　　都是些工整的字帖，有的是诗词，有的是歌赋篇章，还有的是经文子集。
　　那人写的是一手极漂亮的行书，端稳中不失流动，厚重里亦有轻盈，笔势圆润洒脱，不计工拙，每一篇都似是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他看得兴致盎然，正思索着要不要夹带一张回去做个纪念，顺手翻到最后一张，待到看清那纸上的内容，却不由呼吸一滞。
　　那上头不过是寥寥几句旧词，不似他之前写的那般轻灵，笔法参差，字迹略显凌乱，几乎像是在心绪纷乱之时随手涂下的一般。

　　道的是：“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他拿着那张字纸，一时间，不由得痴了。
　　……
　　那一晚，他宿在了剑子的房间里。
　　床单很干净，被褥也很温暖，平躺上去，可以闻到枕头上草叶的气息。他阖上眼，很自然地回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时候，他曾经那么近的和剑子同处一室，烛火如豆，让他能看见墙上微微晃动的彼此的影子。
　　那么切近，那么遥远。
　　又想起后一夜，他们并肩坐在道观的屋顶上，他绕到剑子身后，伸手去给剑子系上那块龙头玉佩，然后一回首，一错眼，肌肤轻触，呼吸可闻。他在剑子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眼睛，有点迷惘，有点困惑，而更深的地方，却是一种言语也说不出的温柔。
　　——他正是在那一刹那，才无比清楚地确定了自己的心情。

　　只是现在……他睁眼看着窗外，月光如水，无声地、脉脉地从窗帘的缝隙中流泻进来。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

　　“咚咚咚”，规律而轻巧的敲门声。
　　他没有回头，想大概是仙凤过来送餐点，于是伸指按下了手边的开门按钮。
　　“进来。”
　　门开的声音，脚步踏在地毯上的声音，东西轻放在桌上的声音。

　　他抬起眼，看见面前巨大的落地窗上，映出红衣女孩垂下的眼帘，利落的身影。
　　“董事长，”仙凤垂手站在他身后数步远，“上周约下来的周刊记者采访，您看……”
　　“嗯？”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挑起眉，漫不经心地答道，“挪到下午三点吧。”
　　“可是人已经到……”
　　“没关系，”他有点不耐烦地闭上眼：“让他们等着吧。”

　　然而话音刚落地，办公室的门口，忽然听人笑语——
　　“龙宿，你的架子怎么这么大。”

　　犹如有电流在脑海中窜流而过，下一瞬，他猝然回过头，然后不敢置信地慢慢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