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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之三 ...

  •   之三此面

      “长生于你我,自然无甚好提。”剑子坐回石桌边,手指轻叩桌沿,微微一笑,“但是之于寻常百姓,却是梦寐也求不得的大事。”

      “想那他人口中的华胥国,四季繁花似锦,岁岁美景良辰,安居于彼,无劳苦,无忧愁,就是传说里的桃源仙境也不过如此。”剑子轻叹口气,笑道,“况且世路艰辛,人生苦短,既然有这样的神仙所在,又有哪个不想去?”
      “剑子,汝莫不是以为……”杯中残酒犹有余温,龙宿一手摩挲杯盏,一手撑住下巴,唇角似笑非笑,“世间还真有这般的所在?”
      剑子一笑,也不反驳:“原先我也是不信的,只是这一次北域之行,沿途人事风景虽寻常,却听到一桩颇有趣的事。”

      “有趣?”龙宿懒懒半支起身,眸光微转,忽的笑了,“只是剑子大仙所说的有趣,实在叫人胆战心惊……莫不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想拉人下水?”
      “也罢也罢,”那人倒不分辨,面上端严着,“你既不信,我就不说了。”言罢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作势便要起身。
      哪知刚刚站起来,手腕却被人熟练地拉住,回过头,只见一双鎏金色的眼睛暗波流转,直勾勾地向人逼望过来。
      “汝明知吾不是这个意思……”

      他笑得柔和,语气且轻且浅,幽幽的低徊耳边,好似叹息:“哪一次,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不也都去了吗?”

      剑子微怔,一念回过神,一面不着痕迹地脱开腕上禁锢,一面悠悠然又端起面前酒壶,自斟半杯,浅啜一口,过了半晌,方吊人胃口似的慢道:“世间百态,爱欲贪嗔,所求者无非如此。求得是此生幸事,求不得是佛说八苦。只是,在我听来的这个故事里,求得反不如求不得,因此,足可称得上有趣了 。”

      他放下酒盏,转眸望向亭外,淡淡开口道:“北域之北,本就是冰天雪地的极寒之境,向来少有人烟。唯有南山山脚下一方土地,因在阳面,喜得日光滋养,开春时节,农人或引雪水灌溉,或采药拾柴,倒也能含糊度日。”
      “只说这南山脚下有户人家,老夫妇久居北域,家中几亩薄田,膝下只有一子,日子虽过得清贫,却也安乐。这年春天,儿子已年过十八,老夫妇便托人说了一门亲事,新妇乃是邻家二八小女,两人年岁相当,模样相配,是无人不称羡的一桩好姻缘,一家人也都欢欣不已。及至新婚过了三日,为生计所想,儿子便要出门打柴。新妇情浓,送他到门口,又目送他背着背篓行至山腰,正要回屋,谁料山崖间忽然一阵风起,铺天盖地,卷动飞雪如虹,不过转瞬的工夫,再睁开眼,早已不见丈夫的踪影。”

      “哎呀呀,”听他说到这里,龙宿故意摇头,“燕尔新婚,这妖风也当真不解风情。”
      剑子瞥他一眼,不搭话,只接着道:“话分两头,且说那男子被卷入风里,飞雪迷眼,待到醒来,只见天高地远,处处是琼楼华厦,遍地是奇花异草,已恍惚入了异域仙山。那年轻人自出生起,所见的无非是飞雪漫天,皑皑世界。如今见了这么一番场景,一时只觉得是大梦一场,正自疑惑时,忽听有人唤他姓名。回过头,只见一妙龄女子身着绿衫,貌美非常,盈盈笑拜,道的是,不知贵客来此,有失远迎……”

      “原道是生死两茫茫,”龙宿不由失笑,“却原来是好一场香艳奇遇。剑子啊剑子,这却俗了。”
      剑子转过头,也笑道:“那绿衣女子自称是华胥国中人,又说这华胥国隐于山林,世代不与外人通,国人无需劳作,便可得天赐的荣华。这年轻人虽然是误入他国,却也算是有缘,那绿衣女子非但不见怪,还请他住高楼,着华衫,日日款待他美酒美食,也半点没有驱赶之意。”

      “如此,这年轻人可是要乐不思蜀了。”

      剑子微微一笑:“这年轻人虽过了几天神仙日子,到底惦记着家中年迈父母,新婚娇妻。于是思量着向那女子请辞,那女子也不做挽留,只为他指明了归去路,便转身离去。年轻
      人于是顺路返回,跨过那鸿蒙迷障,转眼间,天地间又是茫茫一片雪色。原来这一朝梦醒,他还是身在这北域雪原之中。”
      “隙中驹、石中火,”龙宿抚掌轻笑:“原来还是梦中身。”
      剑子摇摇头:“却说这年轻人下山后,归心似箭,一路飞奔,也没留神沿路风物已与去时殊有不同。待到家门前,才发现门上铜环锈迹斑斑,他按下心中狐疑,敲开门扉,谁知,迎面的却是一个不曾谋面的白发老媪。年轻人正自讶异,那老媪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还未开口,已是老泪纵横,只说是——‘郎君!你叫我等得好苦!’”
      龙宿皱了皱眉,正欲说什么,剑子却不待他开口,又道:“一句话出口,立时叫这年轻人如遭雷殛。他原以为只在那华胥国中呆了七八日,哪知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新妇垂垂
      老矣,父母早已化作冢中枯骨。亲朋不再,故人已矣,唯有他一人,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他顿了顿,俄而轻声道:“你说,这可不就是奇事一桩?”

      寂夜轻悄,风摇灯烛黯,龙宿听他声音清雅温缓,抬眼看,又见他酒盏停在唇边,眉宇间悠然似有远意,不知怎么的,突然间便心念一动。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他缓缓轻合双目,紫珠扇抵在下颌,“后来呢?”
      “后来……”剑子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年轻人,既寻不着华胥之路,也再回不了原本之乡,没过多久,便也郁郁而终。唯有这华胥国的传说留存下来,每每引人神往。”

      “神往神往,”龙宿睁开眼,凑到近前,那深之又深的瞳孔里忽的眸光戏谑:“莫非剑子汝不甘寂寞,也要去求那富贵长生吗?”
      “非也非也,”剑子别开脸,指了指扔在一边的金冠玉冕,声色不动,“道士无甚野心,长生固然求不得,富贵嘛,倒是可以作壁上观。”
      一句话引得龙宿大笑出声:“单单作壁上观,岂非太没有朋友情,剑子好友,”他伸手牵住道者的衣袖,声音陡然放低,殷殷切切好似耳语,“吾心心念念,盼着汝来解开吾这身富贵枷锁,汝又岂能放之不管?”

      “陈旧故事,只是说来一笑罢了,我这一趟北域之行,当然不是为了这个。”剑子长袖微拂,轻咳一声,把话岔开,“只是路过那北境山脚下的村落里,屡屡有新婚不久的年轻男子失踪,生死不知,音讯全无。村里人传言,乃是被仙人诱拐,误入了华胥国,所以……”

      “龙宿,你可愿与我同去那华胥国中走一遭?”

      之三彼面

      龙宿醒来的时候刚刚六点,房间里没有开灯,四周安静而昏暗。空气中好像流动着看不见的微尘,檀香的味道充盈于鼻,叫人心思沉定。他睁开眼,在床上静静躺足三分钟,方才缓缓起身,一面扣上衬衫的纽扣,一面伸手打开床头的木格窗。

      视线随着晨曦逐渐清明,山风拂在面上,远处群山初醒,飞鸟出巢,流云悠缓的青空里有晨光微显。

      龙宿不禁轻轻扬了扬唇角,昨夜他就宿在浮生观小小的一间偏殿里。这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四四方方,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再没有什么别的陈设,以他那住惯五星级酒店的标准来看,几乎称得上简陋。然而所谓入乡随俗,他也并没有多少不适应。更何况虽然木板床狭窄坚硬,蓝色床单却整洁干净,蔺草枕头上还隐隐有木叶的清香。伏在枕上卧听松涛,只让人觉得俗尘远去,纷扰消歇。而夜半时分,既没有狐仙现身,也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灵异事件——因此,足可谓是一夜好眠。

      龙宿稍稍舒展了一下身体,风略有些大,他把木窗的铁制搭扣扣进铁环里。不经意间低头,才发现窗台上还摆着一只细长的透明玻璃瓶,约莫是喝什么饮料剩下的,里头盛着半瓶清水,瓶口斜插着几支淡黄色的小雏菊,细嫩的花瓣似乎有些蔫吧,正打着卷儿,在晨风中瑟瑟抖着,模样可怜又可爱。
      他凝神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的,心情忽然柔软起来。

      用自带的洗漱用具刷了牙,左右看一圈,没有脸盆,墙角立着一只盛满水的木桶,他俯下身,双手拢住清水,直接泼在脸上。过夜的井水清冽带着寒气,能瞬间让毛孔悉数扩张,
      冰冰凉凉直沁到心里去。他拿起桌边的木梳束起长发,换上轻薄的长裤,依旧穿上昨日的旅游鞋,推门走出去。

      屋外就是道观的后院,说是后院,却放肆着杂草野花胡乱生长,甚至没有一道像样的篱笆来做围墙。青石地板倒是用扫帚仔细扫过,拖着丝丝缕缕的痕迹,缱绻一地。龙宿前前后后走一遍,一路遇见鸣虫,邂逅雀鸟,却没有见着那个道士的影子。
      道士名叫剑子仙迹,昨夜他来得晚,两人也没能聊上几句,只是脑海里模模糊糊留着一个初见的印象。毛茸茸的眉毛,清亮亮的眼睛,看上去像个出尘脱俗的隐逸高士,出口却是索要旅费,想到这里,龙宿倒忍不住好笑,这一下,莫不真是见财起意、卷款私逃?
      又或许,到底还是山中野狐,专为作弄旅人取乐?
      正不着边际地猜疑着,身后传来踏着落叶窸窣的脚步声。

      一步步走近了,才恍悟方才不见的缘由。那人的头发湿漉漉的,大概是刚刚洗过的缘故,鬓旁那两团原本蓬蓬的白毛,此时安静地帖服在脸颊边,额前的发梢一撮一撮,犹在滴滴答答落着水珠。他从松树下走过来,整个人像罩在水气晨雾里,看起来洁净又温润。
      “早。”叫剑子的道士笑眯眯打了个招呼,又伸直手臂指了指身后,“那边有一处山泉,你要不要也去洗一下?”
      “不用了。”也许早起还没有喝水,龙宿忽然觉得喉咙里微有干渴,他轻轻清了清嗓子,问,“你每天都起这么早?”
      “早晨空气好,顺便还可以抱一些木柴回来。啊,对了,”剑子拍了拍手,“要不要一起吃早饭?”

      青瓦斜顶的厨房搭建在后院里,“餐厅”则是树下的一方小石桌,左右各围着一把矮墩墩的圆凳,都是手工做成的木制品,切面摸上去圆润平滑,一圈一圈,盘旋着年轮的痕迹。
      龙宿在木凳上坐下,看见石桌上摆着两只陶土做的大碗,他伸手拿过来瞧,只见那碗造型朴实稚拙,端在手中唯觉厚重,翻转过来,碗底居然还描着一朵釉彩的莲花。
      亭亭净植,摇曳生姿。
      “吃饭的碗而已,不是古董。”
      他回过头,发现剑子已走到身后不远。他面上带着一本正经的笑意,手里端着一只带柄的铝制小锅,有白乎乎的热气从锅里腾出来。

      主食上了桌,原来是清清寡寡一锅白米粥,粒粒饱满,飘着很纯净的米香,浅浅淡淡,只是也没什么特别的垂涎之处。
      龙宿右手捏着剑子递过来的木头筷子,眼睛盯着面前一大碗的米粥,半晌才抬起头来。
      “你就吃这个过活吗?”
      那边剑子已然开动,刚刚出锅的米粥,还有些烫舌头,他眼也不抬:“你要吃什么海味山珍?”

      一句话顶的龙宿一噎,他看着剑子,只见那人握着一把瓷勺子,正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把米粥往嘴巴里送,长长的雪睫垂下来,神色里极是珍重爱惜。
      “没什么。”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他的心里蓦然一动。
      剑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嘴巴里含着米粥,嘟哝着,说:“没什么就好。”

      龙宿微微一愣,面前的人不再说话,只管低着头,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吃着早餐。从他的角度,能看到这人头顶中央的小小发漩,还未全干的白色短发顺着那一小点,不听话地
      东倒西歪着,一阵风来,残余的水气好像能拂到面上,与人肌肤相亲。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兴许是离得太近,不然,为什么连呼吸里……都渗入了山泉的气息。
      没有声响,没有颜色,悄无声息,萦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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