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雨、一世清》南星野

5、冷月多情

　　听他这样说，看来刚才我和轻罗之间的小动作早已被他尽收眼底，难得他这样好的功夫，面对对手这样激烈的进攻，还能腾出精力看四周的变化，就是夜夜闻鸡起舞，刻苦练习，想要有这样的自如，也必然少不了天资的聪慧。既然他已经看到，我也不方便在十五爷面前解释什么，就一如从前那样低声谢恩。
　　十五爷没有多在意我们这样莫名其妙的对话，而是跟着从怀中又掏出一个瓷瓶，拿给我，“索玛勒，你先回去吧，那瓶药剩的可能不多了，你把这个也拿上。”他把药瓶放在我手中，又微微摁了一下，我感觉出了异样，抬头看他，他却马上回避了我的目光，转而看向一旁的十四贝勒，说道，“哥哥伤还没好，先回去休息吧。”他说，“今天教我的招式，我回去一定多练。”
　　“不了，王爷还那边找我议事。”十四爷回道，“轻罗小顺子，我们走。”他大步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对我说道，“不过你要记得了，下次再还错十五爷的东西到我这儿，可就没这么好运了，别让人以为，二小姐的贴身侍女——”十四贝勒的语气骤然转冷，眼睛也死死地盯着我看着，一双瞳仁如同冰窖般寒冷，“没规矩。”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准身离开了见松堂。
　　“十四哥就这样的脾气，索玛勒，你不要介意。”十五爷说道。
　　“是奴才无礼，十五爷如此照顾，奴才感激不尽。”我回道。我与十五爷相识不过两日，他对我却比其他下人多许多宽容，不必多说，内因必然是因为我是二小姐的人，他张口闭口都是二小姐，我在她身边服侍，自然少不了沾点儿光。常言道，王府侯门中，最难得的就是能够得到贵人器重，而我的贵人就是面前这位才貌礼贤俱全的十五贝勒爷，想到这里，我不觉又喜又忧。
　　“二小姐今天要温书，奴才要研墨，先退下了。”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说道，不想再和他纠缠。他点了点头，让我回去。
　　我刚走了几步到大门，又被他叫住，“诶，你一定要拿好啊。”十五爷的声音宏亮而青稚，如同他同样单纯的笑颜一般，青涩中不包含任何羞涩的感觉。
　　也不管这是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也不管我只是个小丫头。
　　四下人听到他这样用心地“嘱托”我，都憋得扑扑直笑，我的脸羞得通红，手心紧攥着瓷瓶，冲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就跑离了见松堂。

　　大户人家的夜晚和寻常百姓家比起来，总应是热闹的，可寨桑王府却是个大大的例外。从我入府到现在，除了宴请王公贵族，府中从未设置过别的活动，大福晋和王爷习惯早睡，平时又提倡节俭，所以王府里小路偏处的灯火早早就会熄掉，二小姐生性好动，也只是和王爷选来教礼仪品德的姑姑多下一会儿棋就睡了。不过，这几日她光顾着和十四十五贝勒嬉闹，荒废了许多功课，又怕被王爷发现，只好叫上我和娜绮丽陪她通宵看书，直到背完要背的篇目。谁知子时还没到，二小姐就开始昏昏欲睡，打起了呼噜。
　　娜绮丽早些不舒服，才刚刚好又要熬夜，也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看样子，她们实在是累了。不过这该背的书总要背的，万一她们都睡了，我不能跟着一起睡着，否则一定是一觉睡到天大亮的结果，于是，我猛地晃了晃脑袋，想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
　　早上因为药膏没能传到十四爷手上，二小姐赌气把瓷瓶都甩给了我，原本要见的哈茹娜也被她撒了一顿脾气后骂了出去，我和娜绮丽在外面，也隐隐听到了二小姐责怪哈茹娜出不了合意的方法让她免于出嫁。哈茹娜本想辩解什么，却不巧冲了二小姐的火药脾气。
　　“真是晦气。”她出了门说道，“我还当你叫我来是什么好事。”她冲我瞪了一眼，又看娜绮丽对她怒目相对，只好悻悻地走了。
　　看来我和娜绮丽之前的估计没有错，只是机缘巧合，她来的不是时候，才没有让小姐在泥潭之中陷得更深。
　　该受的惩罚还是要受。二小姐罚我今晚一直站在临窗的桌子那边候着，只让娜绮丽在她身边为她研墨写字。左手边正是一扇打开的窗，清风吹过，微微有些寒意，反而刺激了我不至于睡过去。
　　不过一会儿功夫，二小姐和娜绮丽已经都趴在了桌子上，我站起来把窗户关上，摇曳灯下，小姐原本就比较娇小的身体看着更加单薄。还是让她休息一会儿吧，我想到。论年龄，她比我年幼，如果是在草原上，这个年龄，我应该会带着她一起去骑马捕羊，可她生下来就是科尔沁草原最受宠爱的女儿，她必须永远是草原上最美的明珠才能不负众望，又或许，她生下来就是要成为大汗的女人，所以必须优秀到无人能及，养尊处优，却没有自己的自由，什么时间要做什么，都是规定好的，这样一比，我实在是幸运多了。
　　明月清风吹散了我的睡意，我索性披上一件衣服，去出门透透气。
　　我站在院子中央，漫天繁星像蛛网一般盖下来，看得我一阵眩晕，“好久没看到这么多星星了。”我感叹道，“好晴的天啊。”
　　“只可惜，这月亮已经坠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猝然响起。
　　“谁？”我吓了一大跳。
　　“怎么，不记得了？”墙根下的黑影中走出一个人，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一袭白衣似水，出现在我面前。
　　又是十四贝勒。
　　“这么晚了，小姐已经睡了。”我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她的。”他说道，纵然是在更深露重的夜晚，也一直轻摇着手中的扇子，“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讶异道，“奴才愚钝，不知道贝勒爷深夜造访此地为何。”
　　他啪的一声把折扇收起，向我靠近了几步，目光狠狠地刮着我的脸，“那我问你，你现在出来，又是要去找谁？”
　　“奴才听不懂贝勒爷在说什么。”我把头转向一边，不想再去理会他的刻薄。“快到子时了，奴才要去休息了。”
　　“慢着，我还没让你走。”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你现在走，就不怕十五阿哥等你等着急了吗？”
　　“贝勒爷误会了，索玛勒并没有和十五爷有过约定。”被他这样一说，我原本沉稳的心像被震了一下，“以后也不可能和十五爷有约定。”
　　“是吗，那是我冤枉你了？”他皮笑肉不笑道，“你把他给你的字条拿过来。”
　　我一头雾水，“奴才确实没有什么字条可以给十四爷看的。”我从身上翻出一只瓷瓶，说道，“只有这个瓷瓶，是十五爷赏给奴才作为疗伤之用。”
　　他暗沉的目光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这只小巧玲珑的瓷瓶，顿了下说道，“你把它打开看看。”
　　我拔开红色璎珞挽出的瓶塞，大头朝下想把里面的药膏磕出一点儿倒在掌心里面，可里面的东西怎么也出来，我用手指抠了好一会儿，居然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不小的牛皮纸团。我忐忑地打开纸团，上面只写着寥寥几个字，却看得我心惊肉跳：

　　今晚子时凌云轩见

　　十四爷看到这八个大字，似乎松了一口气一般，“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的脸上挂上了一丝不怀好意的浅笑，“自甘下贱勾引皇亲重臣，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吗？”
　　我努力平复自己的焦虑不安的情绪，好不让人误认为是心虚，“十五爷约奴才相见，可如今子时已过，奴才却一直在凌云轩，贝勒爷怎能说是有人证。”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门响娜绮丽忽然推门出来，十四爷听到声响迅速闪到我的身后，用手捂住我的嘴巴好不让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又一个飞身带我退入了墙根黑影中。
　　“明明听见索玛勒的声音，难道，我是在做梦？”娜绮丽小声嘀咕了几句，四处望了望，见没看到有什么异样，就关门回去了。
　　十五爷捂着我嘴巴的手放了下来，我差点儿被他一巴掌捂死，只顾大口喘着气，根本没心思再多说一句话。但他的手指仍然摁在我的脖子上，锁着我的喉咙，怕我有呼喊的举动。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虽然他是贝勒阿哥，但这毕竟是在王府，不是在自己家，总归是有伤他的风度名誉。
　　“是不是有人证，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右脚轻轻触地，抱我飞离了空雅苑。

　　他轻功极好，可右臂紧紧夹着我弄得我极不舒服，所以双脚一着地，我就挣脱了他。眼前，正是凌云轩内的走廊。凌云轩是王爷藏书的地方，白天除了王爷会在这里批阅一些公文，阿哥小姐也常在这里读书写字。不过到了晚上，就只有一个守更的下人，倍显清静。
　　“贝勒爷带我到这里干什么？”我揉着腰，方才被他勒得生疼，搞得我站得都歪歪斜斜的。
　　“哥哥……”
　　我随声转头看去，十五爷在我背后把头低的重重的。
　　我一脸茫然地问道，“十五爷……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我……”他支支吾吾道，“我看这里风景不错，所以出来转转。”
　　“多铎。”十四爷的声调抬高了几分，“我已经把索玛勒给你‘请’了过来，你要和她说什么，现在就说吧。”
　　难道十五爷真的是找我？我心里想，没错那张纸条是写要凌云轩见不错，可它是放在那个瓷瓶里的，而那个瓷瓶是要我送给二小姐的……
　　“索玛勒。”十五爷突然叫起我的名字，打乱了我原本的思路。“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为妻？”这句话如爆炸般，把我和十四爷震得呆若木鸡。还没等我整理好语言回绝他时，一双手忽然轻轻托起我的脸，我的下巴顺势被他微微抬了起来，精神恍惚中，我抬眼只看到一双明眸闪烁在我的眼前，他的睫毛纤长，黑如墨般的瞳仁，没有丝毫寒冷和肃杀。
　　同样清澈如水，却传来丝丝暖意。
　　还没等我从这样的陶醉中清醒过来，他炙热的双唇就已经贴在了我的脸上。薄薄的双唇只是如蜻蜓点水一般吻了我的额头，可十指却像怕我跑了一般，狠狠的摁在我的脸上。
　　吻完我，他仍不松手，又对着我重复了一遍，“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和上次相比，他的问题更加坚定，穿透他的话语，我能真切感受到他祈求答案的决心。
　　他的目光如初遇那般涟涟似水，一如那夜他托付我日后好好照顾二小姐一般坚定。
　　一瞬间，元神附体，我醒悟到，在他的眼前，是我，可在他心里，他把我当作了二小姐。
　　那张字条是给二小姐的，无奈十四爷明察秋毫，被他发现事情败露，他只能拿我当作一幅最完美的挡箭牌。
　　假装眼前这个被他迷得痴痴的女孩，是他日思夜想的本布泰。
　　从半年多到现在，进入王府卖身为奴的苦涩和寄人篱下的委屈让我早已忘记了什么才是真心真情，而我和他相识也不过三天。我虽然不聪明，但也明白不该有攀爬富贵的奢愿，可从那日见到他时，那个月下独奏的落寞少年也许就不声不响地在我心里占了一个位置，加之日后他护我怜我，任凭我怎么明白，他还是撼动了我最柔软的地方。这张错误的字条让他的哥哥十四爷误会，机缘巧合停留在了我的手上。一如他喜欢上二小姐——大汗的未来福晋一般，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想到这里，鼻子一酸，一滴泪无息划过。
　　“奴才愿意。”我呢喃道，紧紧咬着嘴唇，害怕自己会因此而颤抖。他见我答应，松开了一直按我按的很紧的双手，背到了后面，我看到他偷偷瞟了一眼一直站在原地十四爷。
　　“请十五爷向大福晋说明一切吧。”我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十四爷仍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一丝惊讶的表情。
　　“十五弟，你……”可他竟语塞道，他看向十五爷又看向我，目光里温柔一闪而过。他清了清嗓，像觉得自己刚才的慌张是失态一样，目光变得更加冰冷起来，“你回去吧，三日之内，我会和十五弟向王爷提亲的。”即便他再刻意掩饰，声音仍像是在叹气。
　　十五爷听到他这句话，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站在十四爷后面，偷偷对我眨眼，告诉我已经转危为安了。
　　我心中莫名的锥痛，不再去看他。在他心中，能嫁给他这样的王爷是我的福分才对，我没有权利伤心难过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草草安排。
　　十四爷转身，眉头微蹙，不怒自威，“我和十五弟一定会明媒正娶你的。”他对我说道，却一直直直地看着十五爷的双眼，不让他有可以躲避的机会。十五爷耳根泛红，闪避开他锋利的眼神，冲我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单纯青稚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咽喉，只化为一声轻叹罢了。十四爷离开，只留下我和他二人呆呆立着，再无言以对。
　　凌云轩依旧清风微拂，分外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