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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镜像 ...

  •   隆冬时节,静谧的前海佛堂,阳光将雪的光芒折射到眼睛中,让人不禁因酸痛而流下两行清泪。自昨夜那场大雪纷纷扬扬从天空飘落后,房屋便披上了洁白素装,树枝变成了臃肿的银条,城墙像白脊背的巨蛇,蜿蜒伸向远远天的深处。
      远望紫禁城一带,更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悠悠、黄澄澄、红彤彤的建筑;近处,不平的青砖路被雪填平,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我还记得,那年才8岁的我身着红袄和寒冷的阳光一同站在老槐树下,片片雪花从手中滑落,那快乐是从遥远的宇宙深处飘来的,在心中荡起层层柔美的涟漪。遥远的地平线、老槐树、远方古塔的小风铃、沉郁的钟声、鸟儿呼朋唤友的鸣叫……所有的一切,都是让人根本无法忘怀的单纯。
      我自小就是在北京长大的,也陶醉在老北京丰富的生活里。这种生活像棵千年的老树,虫儿在各自的枝桠上巢居,互相通气,但又互不干扰,各自悠闲而不散懒。这生活既适合家居,又符合崇高华严政治之都的名份。
      从北京,我学到的是容忍宽大,学到的是亲切和蔼,学到的是温文尔雅,学到的是机智幽默。我是在黄琉璃瓦的宫殿和紫绿琉璃瓦的寺院的光彩气氛中长大的,是在宽广的林荫路、长曲的胡同、繁华的街道、宁静如田园的地方长大的。寻常家的四合院也有石榴树,金鱼缸,不次于大人物的宅第庭院。
      夏天,露天茶座上,人舒舒服服的坐在松柏下,花上几毛钱就可以耗过一个漫长的下午;在小馆子里,吃热腾腾的葱爆羊肉,喝二两老白干,即热热闹闹又悠闲自在。人与人、贫穷与富有、高雅与低俗,通通摩肩接踵而过。这里有露天变戏法儿的,有什刹海耍把式的,有天桥的戏班,有街巷小贩各式各样唱歌般动听的叫卖声,串街串巷剃头匠钢叉振动悦耳的声响,还有串街串巷到各家收购旧货的清脆打鼓声,还有磨剪磨刀啷镪有力的铁板声,每一种声音都很美妙。
      年幼时,我拉着美丽的兔爷儿灯笼车,可以全神贯注地看放烟火,看花灯,看皮影戏。听过瞎子唱曲,说古代的英雄好汉,古代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听把北京话的声韵节奏提高到美妙极点的大鼓书,听那些京韵的说演谈唱,体会出语言之美。
      由一年的节气,我知道了春夏秋冬的特性,感觉到太阳变化的位置,看到天空变幻的不同色彩,听到季节流转的声音。北京的紫禁城,古代的学府,佛教、道教、西藏喇嘛、回教的寺院,这些地方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充满了传闻、历史、神秘。这些地方光怪陆离之气,雄壮典丽之美,都已沁入我的心肺。
      这才是我的北京,自由而快乐,闲适而懒散。尽管现在我仍然在北京,仍然在皇城中,我感到的却是不能呼吸的生命。我的2007年似乎就像一场梦一样,无法再次触摸。而我的康熙三十八年和三十九年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度过了,圈禁在前海佛堂中,再不曾迈出大门半步。
      “我们赫舍里家的女儿再不可进宫成为皇上的女人!”这句话像梦魇一般时刻缠绕着我的心,每每午夜惊醒,都会看到那个女人临死前诡异的微笑。摩尔罕姑姑总会在这个时候像母亲一样,紧紧抱住我直到天亮。
      但这根本无济于事,那个诅咒就像恶魔一样,时时刻刻回荡在我的脑海里。“赫舍里·小平,你听好了!这是你二姑平妃留下的遗嘱,她临死前要我传给赫舍里家的女人,必须按照她的话去做。否则,她将化为厉鬼,用萨满婆婆的血刃尖刀每日每夜穿刺这女人的心,直至她的死亡,她将会得到永生永世的痛!”
      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说服自己:“我并不是赫舍里·小平,我不会受到这样的灾难。”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真的发现自己也开始有了心疼的毛病。虽然不会时时发作,也不会有那么疼痛,但就是那样隐隐的痛,让人感到寒战。
      “不会的,我没有成为皇帝的女人!这个诅咒不会灵验的!”我对自己坚定的说,但我也时时怀疑这个说法。要知道,我能够穿越回清朝,这本身恐怕就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现象。而这样带血的诅咒,是不是也真的灵验呢?
      至少有一件事情,一直让我感到恐慌。僖傧姑姑临终前,用指甲在我手臂上留下血痕至今都没有褪去,五条短而红艳的痕迹时时刻刻提醒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但我走不了,我在皇宫禁苑里,我被苏嘛喇姑严密看管着,我身上还有那个没有解开的康熙皇帝的秘密。“我不能离开!我要解开这个迷团。”那个2007年好胜的我又占据了上风,毕竟我的灵魂是属于我的2007年。
      我相信,康熙三十九年的北京,宫外的生活依然懒散闲适,像极了我的童年时光。因为,我可以通过佛堂后山墙清楚得听到这一切,甚至可以从呼吸的空气中嗅出相同的味道。只是,我的身体是赫舍里家族的,我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如果当初我没有进入到这个身体中来,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呢?那我还会不会遇到拥有灿烂微笑的四阿哥,经常捏我下巴的十二阿哥,拿着狗尾巴草一直笑的十七阿哥?
      我还清楚得记得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仿佛就在昨天,一切清晰可见:
      我和太子胤衽都知道僖傧姑姑已经去了,因为她的身体越来越冷,再没有了呼吸声。但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出声,也没有改变身体姿势,依然抱着她的身躯,脑海里反复回响她说过的话。这是给来自赫舍里家族女人的诅咒吗?为什么要这么怨恨?生命的自由应该由自己争取,为什么不为自己的生活做改变,而将诅咒转移给下一代人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渐渐地院子里有一群人的脚步声,急匆匆风火火,而到了房门口便戛然而止,没了声音。我抬头望过去,只见来者五十开外的年纪,身形中等,脸庞略瘦,黑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心痛。明黄色的龙袍,皂青色的龙靴,没有带帽,只有那只玉色的扳指在手中死死地捏着,甚至有些颤抖。
      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甚至在瞬间便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那仿佛就是前晚停留在我房中,看我昏昏入睡的人。那就是康熙皇帝,那个圣明睿智的圣主,那个有55位妻子的男人,那个有35个儿子的父亲!但现在,他所有的赫舍里氏的妻子全死了,都死在他的博爱中,他的心痛要表现给谁看呢?
      太子还是站起了身,低头给他行礼。张德海公公示意让我也立即起身给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行觐见大礼,我恍若不觉。我依旧死死地看着他,我要看他眼中的痛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僖傧姑姑的诅咒是真的,我会以死来为她们报仇。
      他摆了摆手,只是让张德海公公来搀扶我,并没有要我行礼。之后,一群宫女嫫嫫鱼贯而入,为僖傧姑姑料理后事。因为皇帝的妻子薨了,院子里已经跪了一群太监和宫女,连几位皇子也跪在外面,面露悲色。
      张公公拿来了我落在花园里的“盆鞋”,细心地替我穿好,并扶我站起来,低声耳语道:“小平,皇上没有怪罪你,是你天大的福气!一会儿到东暖阁,要记得给万岁爷行礼。”
      我的脑子里依然一片眩晕,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康熙皇帝在出门前,又转头看了我一眼,才缓步离开。随行的众多皇子中,我看到的四阿哥、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他们都默不做声,表情复杂难解。还有一个身着皇子服饰的男子一直盯着我,眼里充满了疑问,冷冷的。在他的目光中,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才忽然醒悟过来,我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宫女,见到皇帝没有行礼,见到皇子们也没有行礼,我的鞋还是让张公公负责穿好的,而这一切又都得到皇帝的默许。
      那我究竟是谁?怎么可能享有如此高的待遇?
      “万岁爷摆驾东暖阁!”随着太监的一声喊,所有人等都离开了僖傧姑姑的院子,我也得去东暖阁,因为刚才皇帝召见我了。太子胤衽暗暗拽了拽我的衣袖,我们便落在所有人的后面。
      “放心吧,僖傧姑姑的后事会有专门的人来打理。今天皇阿玛能来送她最后一程,已经是最好的事情了。”胤衽偷偷拭去脸上的泪痕,“快把你的眼泪收拾干净,回话的时候要小心仔细。我已经见过你阿玛了,他让你安心在苏嘛喇姑那里待几年,然后想办法让你出去。皇阿玛对赫舍里家的人极好,不会有事情的。这里比不得外面,万事都要小心才好。”
      看着他充满诚挚的脸,我忍不住抱了抱他,“谢谢你!”
      “这傻丫头,你是我赫舍里家的妹妹,我不管你管谁啊!”胤衽忽然笑了,“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
      之后,他牵着我的手向东暖阁走去。我甚至都想让时间停止不前,就任由他这么拉着我,在偌大的皇宫迷城里打转。因为,我不想看到皇帝,不想看到他被废,不想看到那些悲剧的发生,不想看到再我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
      路上,他告诉我皇帝召见我的原因。
      原来下朝之后,皇上回到东暖阁来查验十二阿哥抄写经书的成果。当然,他也早知道有人帮助他抄写,所以也就叫上所有帮忙抄写的皇子都来这儿候着。
      他熟悉所有儿子的字体,一张张翻阅过后,检出七张经书,询问“这不太像老四的字啊,是谁抄写的?”十二阿哥嘴快,把我供了出来。康熙爷是一多精明的人,立刻追查问了下去,发现敢情出主意让所有皇子抄写经书的人也是我,于是叹了口气,就让张德海到前海佛堂来传我觐见。至于他为什么叹气,太子的看法是:“他可能本不想见你,但因为这个事情,不得不见见你。想来,应该是因为你的聪明机智,要给你封赏。”
      而此时,僖傧姑姑的侍女找到太子,说“主子怕是要不成了。”太子一着急,就急火火地往她的住所赶过去,路上正好看到我跟着张德海正过来。想到僖傧姑姑为我的事情不顾身体病弱,仍然在皇上面前直言,觉得我应该见她最后一面。因此,不管不顾地就把我扛到这里来了。只是没想到,僖傧姑姑会那么激动,说出那么多骇人的话,还拿出了当年平妃去世时留下的血书。
      这可能就是天意吧!
      我这么安慰自己的同时,也安慰他。毕竟,现在在皇宫里,只有我们两个赫舍里家族的人了。最后,太子和我说,他平时的功课和事情很多,不可能经常来见我,但如果有需要,就直接去找他。
      看着他那张和我相似的脸,感受着那身体里流淌着的赫舍里家族的鲜血,不禁又多了一分心痛。
      东暖阁。
      静谧的下午。
      一丝檀香钻入鼻孔中,让人精神一震——到皇帝身边了。
      康熙皇帝正在查看抄写好的经书,仿佛心中也在思索着什么,一直没有出声。下面的皇子和宫女太监也都不敢说话。我站在靠门口的位置,趁机好好欣赏了一下康熙年间的东暖阁。
      东暖阁隶属养心殿的建筑范畴,清朝历代皇帝都住在这里,因此,那种气魄确非一般王公府第所能比拟。从表面上看,殿内的陈设虽然不多,但一应家具,诸如几案、桌椅、橱柜等,尽是由紫檀等珍贵木材制成的;一色淡黄色宫缎所做的垫褥,铺陈其上。按照规矩,随着节令的变化,还要随时更换,如夏天用葛布、夏布,冬季换上水獭、貂皮、海龙皮。在东暖阁的南窗和炕桌上,摆着两件唐代瓷器,能摆在皇帝屋里的,肯定是稀世珍宝。东北角摆着一个刀架,架上插着一把刀。据说这刀曾经随康熙出征时使用过,上面还沾有血迹呢。至于殿中陈设的玉器、瓷器和书画等等,那就更多了。
      “张谙达(满语,对张德海的恭敬称呼)”我站在门口,小声叫了他一声。张德海立刻示意我噤声,然后端起敬事房刚送来的小糕点,轻轻放到桌上,再走到皇上身体的侧面,说道:“回万岁爷,赫舍里小平到了。”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康熙爷自然也看向了我。我在张德海的示意下,赶紧跪下磕头,口称:“奴婢小平,给皇上请安。”我刻意省略到那个扎耳的“赫舍里”三个字,实在是对刚才的那一幕还心有余悸,想必刚才见过那一幕的其他人也会这么想吧。
      “起吧。”康熙那淡淡的声音传过来,我赶紧又回了一句:“谢皇上。”好在之前在“秀女学习班”学过一些觐见的礼数,这时候还真没露怯。
      “僖傧的事情,朕也很难过。”康熙忽然说起这个事情,让所有人都感到诧异,如果要讨论关于僖傧姑姑的后事,似乎应该和那些专门负责这事情的人来商量。“朕将追封僖傧为妃,葬在平妃之右,让他们姐妹三人也好有个伴儿。”那声音变得苍老而难过,一字一顿,更显悲凉。但是,僖傧姑姑的一生都已经葬送了,要这个追封的名号有什么用啊!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根本就不能止住。十二阿哥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示意我赶紧擦干净眼泪,但是,我做不到。
      太子立刻跪下,磕了一个头,“谢皇阿玛恩典!”是了,他这是为僖傧姑姑谢恩,为赫舍里家族的名分谢皇上的恩典。其他的皇子也都纷纷跪了下去,谢谢康熙皇帝的决定。我的眼泪和天大的皇恩相比,变得那么微不足道。我又再次抬起头,以冒犯天子的眼神看着这个英明神武的康熙皇帝,泪眼间全是为僖傧姑姑人生的痛。
      他没有生气,没有恼怒,只是无奈地回望着我,向所有人摆摆手,说:“都起吧。德海,你下去安排。”张德海立刻“嗻”了一声,退出去。房间里又一遍安静,所有人都站起了身,等着皇帝的再次开口。
      “小平。”他喊我的名字。
      “是,奴婢在。”我恭敬地近前一步,声音里还有些呜咽的痕迹。
      “你何以猜得朕让十二阿哥抄写《金刚经》的真实用意?”正题终于来了,他就是为这个事情召见我的。
      “奴婢只是猜的。”我立刻回答道,奴才不能居功,这是自古的道理。
      “说说吧,让我这几个傻儿子也听听,学学道理。”他回身坐在椅子上,手里依然拿着我抄写的经书。
      天啊,他居然骂他的儿子傻,而让一个小宫女说出道理,这皇上不是失心疯就是缺心眼。“哦,这个……”我抬眼去寻找太子的目光,却发现四阿哥正冲我点头示意,那意思仿佛是我可以把那天在苏嘛喇姑屋里说的话,再复述一遍。“奴婢因皇上让十二阿哥抄写《金刚经》,而想到《金刚经》的本意并不是祈祷上苍减轻罪孽,而是应该让所有的人团结在一起,相互帮助,感受来天的力量,让自己逐渐走出困境,重新面对人生。”
      “说得好!”康熙的声音恢复了镇定,赞许地点了点头。“你从中悟到的是什么?”
      我又赶紧低头说:“谢皇上夸奖。”真够累的,说一句话,我得给他鞠八次躬,腰都快折了。“回皇上,奴婢学识浅薄,不敢在这里卖弄。”
      “说吧,朕想听听。”康熙皇帝向我投来柔和的目光,以示鼓励。
      我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忽悠出我的解释:“奴婢在家时,曾读过女皇武则天研究金刚经时,所写的感悟,其中有两句记忆尤为深刻。‘复以何因缘,得大坚固力’。她说,大坚固力,是我们平头百姓最希望得到的。但是我们要用什么办法,哪一种因缘,才可以得到坚固的力量?因为人世间的一切都不牢靠、不坚固。寿命也是不坚固的,顶多活到一百年两百年就要走了。家庭、父母、子女、夫妇相聚都不坚固,终归要分散的。佛经上经常有一句话:聚会必有消散。聚拢的因缘完了,统统要分散。发了财,金子来了,终归有不发财的一天,钱也有消散的一天。权利拿到手,总会有失掉的一天。房子建筑起来也总会有毁坏的一天。世界上有没有一个东西是坚固不破的?这个大坚固力,到底有没有?而这个秘密就藏在《金刚经》里!那是一种感应上苍的力量。而如何获得这个力量,是需要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帮助,需要平实的苦干,这里面没有捷径,只有辛勤的劳动。”
      “好!”康熙皇帝的声音加大了许多,仿佛也透露出一丝欣慰的喜悦,“难得你能够明白朕的心意,也不枉费苏嘛喇姑的一番苦心。朕应该对你有所嘉奖,赐你黄金如何?”
      赏赐人家东西,还要先商量一下?那我就不客气了。“回皇上,黄金对奴婢来说没啥用处。因为一直待在宫里,也没处花销。”这回儿,我见十二阿哥差点跳过来把我的嘴捂上,估计是我不应该和皇帝讨价还价。不过,四阿哥显然就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没有了刚才的担心。
      “哦,那你想要些什么?”康熙皇帝来着兴致。
      “奴婢只希望可以多看一些苏嘛喇姑小书房的书。”我跪下磕头,要人家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客气。
      “为什么?”康熙继续问道。
      “只是喜欢,只是想多看看。”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那小书房里一定还藏有许多有趣的古书,肯定是我在2007年看不到的。如果康熙皇帝赏给我黄金,万一我“咻”的回到2007年,什么也都拿不走。倒不如多看些书籍,丰富一下自己的知识,万一有机会,也出个《孔子很生气》、《清朝那点儿事》什么的畅销图书,岂不是照样发财。这可比倒腾古董,来得容易,据说还不用交那么高的意外所得税。
      “一个小女孩能有这样的心,难得难得。”康熙皇帝走到我身边,我趴在地上,看着他的皂青色龙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没敢抬头,但心里到是有几分欢喜。毕竟我说的话,他都喜欢。我冒犯了他,他也不生气。这才是最难得的啊!
      “即日起,你就在佛堂负责小书房的书籍管理,其余的事情都不要做了。好好学学写字,所有的字都扎着膀子,一点儿没女孩子家的样子。还有,记得再仔细和苏嘛喇姑学些满人的规矩,瞧你跪的,一点样子都没有。”康熙爷的话虽然严厉,但丝毫听不出责难的意味,反而很是开心,仿佛终于想到如何给我一个好的赏赐。
      “哦,奴婢谢谢万岁爷。”我扭了扭身子,又给他磕了一个头。我做得很标准啊,怎么就没样子了。再说,我的字已经够漂亮的,再练也不出花了,他绝对就是诚心找茬。
      之后,他和他的儿子们议论国家大事,主要是关于南方水灾的善后问题,我就被指名“跪安”了。他们最后商议的结果有点出人意料:由太子领头,带八阿哥和十二阿哥去南方慰问水患地区;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去四川查看粮食储备,其余阿哥们先各安其职,等待其他安排。
      可能,当时康熙皇帝也没有想到,这次让几个阿哥出远门,会耗费如此多的时间。而其间蒙古部落又发生了骚乱,太子和十二阿哥也急急赶赴湖北和四川筹备粮草,以备不时之需。话说着,时间就过去了一年多,转眼又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
      我站在佛堂前,眼望着那已经变为白茫茫一片的海子,不禁心下生出许多感触。我在这段时间内,和苏嘛喇姑学了很多东西,除了阅读了小书房里的大量典章外,还和她学习了许多清庭的祖制礼数,满人服装的规格样式,甚至是制作缝纫。而苏嘛喇姑也是倾囊教授,甚至有那种呕心沥血的感觉。
      当然,我学得也相当尽力。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命运将会向何处发展,不知道她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至少有一点我可以很清楚的知道,康熙皇帝一直为我撑腰,没人敢难为我。即便是我那次因为僖傧姑姑的事情,冒犯了皇帝,他依然没有处罚我,而是让我得到学习更多知识的机会。尽管对于我的身世,我感到的是疑雾重重。但好在我这人是得过且过的人,至少今天有肉吃,有水喝,就足够了。
      而现在回头想想我在2007年的生活,却仿佛更像是一场梦。远离了电脑,远离了牛仔裤,远离了球鞋,远离了可乐,我居然也活了下来,甚至更觉得神清气爽,真让人觉得万分神奇!当然,我也十分想念我那2007年的亲人和朋友,他们怎么样了?那个遇到歹徒搏斗的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他们是不是很伤心?我是不是能被评为“见义勇为”的好青年,得到政府奖励?
      现在,我站的地方就是以后被乾隆皇帝修建成为五龙亭的基址,当然现在还是一片冬天枯草。记得那些史料上记载,这个地方是乾隆母亲最喜欢的地方,经常在夏天看海子,在冬天看雪,兴致好的时候还会邀上群臣一起来这里听戏,配着水音,别有一番韵味。
      我曾经在黄昏斜阳下,在这里听位老人唱过《李陵碑》,讲得是杨继业碰碑自尽前那一段,极尽苍凉悲怆之致。它取材于《杨家将演义》,故事写得是宋辽对敌,宋之帅潘洪保荐杨继业为先锋,阵前潘命杨出兵,不发援兵,致使宋军被困两狼山。杨继业命七子延嗣突围求救,又被潘洪绑在标杆上乱箭射死。杨继业望兵不到、盼子不归,又命六子延昭二次突围求救,仍不见援兵。杨继业兵马连连征战,加之冻饿已溃不成军,因此,杨继业撞李陵碑而死。
      碰碑那一段极不易唱,更是凄凉哀怨的调子,每每响起旋律,都让人终究不禁感叹人生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堪,大家究竟都在争斗些什么呢。
      那悲凉沙哑的声音在我心中不断盘旋:“我的大郎儿为宋王把忠尽了,二郎儿短剑下命赴阴曹。三郎儿被马踏尸首不晓,四、八郎落番邦无有下梢。五郎儿出红尘学禅修道,七郎儿被潘洪箭射在华表。只剩下六郎儿为国征剿,可怜他忠心为国,血染征袍,马不停蹄,日夜辛劳。可怜我八个子把四子丧了…… 我主爷啊!”
      如此想来,康熙的儿子们不也正是这样,最后剩下的儿子能有几个?不同的只是在于杨家八个儿郎是为了“革命事业”捐躯,而康熙的儿子们为了权利而相互斗争,难怪2007年的“超男易中天”大爷说:这应该是康熙最遗憾的地方吧!
      “唱的是什么曲?”一袭官服的男人来到我的侧身,我抬头望去,居然是他,而那身清朝的官场制服更在清冷的冬阳下,显得耀眼万分。上衣下衫,藏青色面料,莽龙盘绕,锈着“十二章”和“山牙海浪”。明黄色的腰带上,镶四片“金圆版”,饰有红、蓝、绿宝石和珍珠。冬季的外氅瑞罩居然是紫貂质地的,想必这就是前儿个康熙爷因为他筹备粮草有功,特意赏赐的,而这也是他应得的。
      是的,他毕竟将会成为万人瞩目的人中之龙,他的那些事迹会载入史册,他的严于律己,朴素勤俭更会为后人所称道,甚至他的那些所谓的风流韵事都会拍成超级电视剧,他儿子乾隆皇帝更是位相当当的人物……而我,我又算什么呢?
      抹抹脸上因雪折射的光线而流出的泪,我给他行了礼:“四阿哥吉祥,只是不知名的小曲子,让您见笑了。”
      我和他也有快两年没见了,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外面为他爸爸卖命,连自己的家也没回过。想必家里的媳妇们都等着急了吧。前儿个才听说他打云南那边回来,就和几个兄弟一头扎进皇上的南书房,整整三天三夜没出来。几位娘娘都担心皇上的身子和阿哥们的健康,德妃甚至派人来苏嘛喇姑这里讨教:“咱们得让这爷儿几个歇歇,累坏了身子,剩下这些个孤儿寡妇可苦了。”
      苏嘛喇姑倒是淡然一笑:“没事,皇上筋骨好着呢,那几个孩子身体里流淌着咱们满人的血,棒着呢!”
      这话说着,四阿哥这会儿还应该在南书房才对,怎么悄没声息地到这佛堂来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当我看到他那益发成熟和英俊的脸,没来由的微笑起来。
      “有些苍凉,不是一般的小调吧?”他也微笑地望着我,眼中充满了喜悦,让人看着也觉得欢喜。他伸手搀起行礼的我,发觉我的手异常冰冷,便紧紧地握在他手里,那股温暖传过来,让我的心都觉得暖和,也觉得即便是没有在这个时空留下任何痕迹,能这样一直被他握着双手,也已经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了。“手怎么也这么冷,站了多少时辰了?”
      “觉得今天的雪景很美,便出来看看。”我被他看得有些脸红,便低下了头。
      “你长大了,都知道害羞了。当年,我初见你的时候,就是这双眼睛吸引了我,那么无所顾及,那么勇敢。”他的话让人心头乱跳,却觉得安心许多。“有多少日子没见你了,可仿佛昨天还见到你一样。”
      “让您挂念了。”我的手也握住了他的温暖,“四阿哥没先回府吗?在外面这么些日子了,若今儿得空,先该回去看看才对。”
      “小平。”他忽然叹了口气,直接把我拉入他的大氅中,“你总是这样冷静和精明,难道就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柔软一点吗?”
      “小鸟依人吗?”我浅声笑了,“我的四爷,这事咱可来不了。咱是苏嘛喇姑严格管束的人,从没学过这一段啊!”
      “哈哈哈……对,这也是你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总是能让我忍不住笑出声。”他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顿,仿佛很是斟酌他的遣词造句,“这段日子,你有没有想念某人?”
      “谁啊?想谁啊?”我瞪着眼睛看着他,琢磨他这话的含义。如果想要直接知道我是不是想着你,干吗费那么大力气,直接说就好了,不用拐弯抹角的。
      “某人!”他加重了语气。
      “我谁都没想。苏嘛喇姑给了我许多功课,罕摩尔姑姑每天都督着我,没时间想别的。”我这话是绝对的老实,每天忙得四脚朝天,确实没闲工夫琢磨他们几个人。偶尔在临睡前不困的情况下,也会想想怎么“勾引”这个未来的雍正皇帝,不过毕竟觉得这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况且人家媳妇那么多,咱就别搀和这热闹了。
      他的眼中闪现了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又被其他莫名的东西遮盖住了,眼光望向了被雪覆盖白茫茫的海子。我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居然一小片光亮,想必是太监们凿冰取鱼留下的冰窟窿。
      这让我不由得一阵心动。听老一辈人讲过北海公园有这样一个传说:若能在大雪后翌日的正午时分,在湖中冰窟窿的水倒影中看到自己和心爱男人之间,有太阳在熠熠生辉,并透出七彩光韵。就说明你将和这个男人永远在一起,永生永世!
      “不知道这冰是否结实?我想过去看看。”这么难得的日子居然被我碰到了,那真要印证这个传说的真实性。“那里面真的有鱼吗?”我试探性地问他,实际上是希望他能够过去看看。
      嘿嘿,果不出我所料,他很快说道:“去看看就知道了。”眼睛里充满的期待,难道他也知道这个传闻?人家毕竟是文武双全的皇子,一迈腿就跨进了结冰海子的冰面上,我则在岸边犹豫许久,不知道是先迈左腿还是右腿。
      他走出几步,发现我没有跟身边回转身,抬头看着我,笑着说:“怎么,害怕了?冰面很结实,放心吧。”
      “哦。”这两年只练了字,忘了练点武功,感觉腿脚都不灵便了。他见我依然踌躇的样子,便一把抱起了我,直接顺到了冰面上。我的小脸刹时变得通红,男女授受不清,他怎么能抱我呢?现在我可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能做出这等越轨的事情呢?苏嘛喇姑要是知道了,还不得罚我面闭3年!
      这些念头也就是转瞬的事情,抱着他的腰身我忽然笑了起来,我居然被清朝老太太们给同化了,满脑子的封建思想,是不是因为这样,我就必须嫁给四阿哥,能够和雍正皇帝同床共枕,画面香艳刺激。哈哈哈!
      “这么开心?”他帮我在冰面上站好,也开心得看着我。
      “是是,奴婢很开心,谢谢四阿哥。”我嘻嘻哈哈地敷衍他,我可不能告诉他我在想什么,他要是知道了非把我杀了不可。嘿嘿,我的秘密还真多,别人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别人。
      “这傻丫头,难不成你想吃鱼了?”他低下头,靠近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暖暖的呼吸,“还是这么瘦,苏嘛喇姑也不给你做点好吃的。”
      “她老人家吃素,我吃肉。我是吃不饱的赫舍里!”我侧开脸,躲开他的呼吸。好歹也是大庭广众之下,孤男寡女多敏感啊。“去那边看看吧,站在这里怪冷的。”我扯着他的衣袖往冰窟窿那边走,眼看晌午的日头就要过去了,得抓紧时间。
      御膳房太监为了凿冰取鱼,将这个见方半米的冰窟窿做得非常专业,若是窟窿凿大了,有发生冰裂的危险,若是小了,又不容易取鱼。我顿下身子,看似不经意地用手拨弄冰窟窿口处的冰碴,实则在仔细观察水中我俩的倒影。只见我们两人的影像都出现在冰水中,头上的太阳的倒影也同时出现在这里,只是缺少那道彩虹的光晕。
      我有点失望,仰头看了看四阿哥,他似乎也正专注地看着水中我们的倒影。“没有鱼。”我悻悻地说,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
      “昨天晚膳,皇阿玛喝了鱼汤,想必就应该是从这里得的。一定有,只是我们没看到。”他到是不已为然,“这水中镜像颇为有趣,我们似乎叠加在一起。”
      我也仔细往水里看,果真,我们的影像模糊地叠加在一起,他似乎骑在我的身上,露出大半个身子在水里傻乐。“我若是站起来,你蹲下去,定是我骑在你的身上!”凭什么他要占领上风,我快速站起来,把他按下去。再看水中时,似乎是我正骑在他的肩头傻呵呵地乐呢。这姿态还真是暧昧,好在是镜像,不是真的。不过,既然是镜像,便就是虚象,亦幻亦真,若非有悟性之人,何能参破这其中的秘密呢?就好比这无常的人生和虚幻的世界,一切皆为镜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小平!”罕摩尔姑姑呼喊我的声音。这近两年的时光里,她完全就是我的全职保姆,时时刻刻不离我的身边,想自己安静地待会儿都不成。瞧,这刚出来转了一小圈,她的人就追来了。
      “我得回去了。”我撇着嘴,万分地不情愿。“四阿哥要不要去佛堂坐坐?”
      “不必了,我就是出来溜达一下,一会儿还要回南书房和皇阿玛议事。这里没事,你去吧。”他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又笑了,“快去吧,若冰窟窿里真有彩虹出现,我会告诉你的。”
      “啊!?”此时能形容我的表情的词肯定是大惊失色,狼狈不堪,满面通红,手足无措。他怎么也知道这个传说?他居然也想去看个究竟,这人真够阴险的。
      “从元代开始的传闻,从来都是有人传没人试,想必是因为没有碰到这么合适的条件。今天咱们难得遇到了,当然要实验一下。只不过时间太短,你还应该再等等,才能看见是不是有彩虹出现。”他捉狭地看着我,一脸的坏样。我要是能再等等,罕摩尔姑姑恐怕就要把整个海子翻过来找我了。
      “小平!”一声紧似一声地喊越来越近。
      “唉,我还是走吧。”我冲他无奈地摇摇头,自己拎着衣裳裙摆,爬上了岸去迎罕摩尔姑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 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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