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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请舆疾而东。
      说出来的时候司马师已知晓自己的结局,一场大梦梦过了该醒,几番计算算罢了当归。
      那么多人想他死,他笑自己终于还是遂了他们的愿。
      大概有些人还会自作聪明地认为,他终于厌倦了这样心性凉薄地活着,才会有这寻死的举动。剩下的一些人至少也要说这是报应吧。真是蝼蚁一般的人,他有些恶毒地想,也知道自己属于孤绝得让人不顺眼的那一类,但那些人确实连个值得他瞥一眼的理由都欠奉,若真去在意岂不自贬?
      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盲了眼睛,也再不用听见那样的声音,甚至已经想不起那些起初还存些善意的画皮,最后却再藏不住锈迹斑斑爪牙的面孔。
      时间久了,遗忘总是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君临天下,所以他很早以前就不再试图记住不相干的人发出的响声。若说谁在这个相干的范围内,从前他记得是有几个人的,但后来他们不在了。奉若神祗的薏苡蒙谤,年少相偕的刀戈相向,琴瑟调和的同床异梦,生死相知的中道分离。
      这终于让他明白自己不该把范围划得这样大,人愈多,愈凶险。
      而他始终认为自己这一世,没做错过事,只看错过人。
      但是那个人总是不一样的。白头偕老的不得善终,大概这种程度并不比之前少痛一些,但好歹这次他不用再亲手送什么人走。原来立场对换之后要幸福得多,生者常戚戚,世人都道司马子元阴鸷凉薄,但若说真有负于谁,在他自己心里,从来都只有如今将要送他走的这一位。
      军帐中的光影欢快地跳跃着,持续灼烧他的痛觉神经。
      大约是等不到了,这样想着,司马师将齿间咬破的布料自暴自弃地扯出来。疼痛这种东西,到了太熟悉的地步,会像呼吸一样自然和不可或缺。若不是一直这样痛着,恐怕他早已无法维持清醒地等待的状态。
      虽是一切都已妥当,但总想着再见一面,即使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也算是苍天怜我。只是难为了子上,要这样眼睁睁看他走,若是换了自己,想必……他甚至想不出那会是怎样的场景,纵使记忆中层层叠叠全是一次次守灵时烛火摇曳的影子,他仍然不能将曾经被他送走的那些人与将要送他走的这人等同起来。
      手起刀落斩断那些一头握在离开的人手中一头缚于他心脏上的线,着实不是件陌生的事了,有些虽韧得很,留下血痕几道之后终究敌不过他的剑利。倘若另一头的人换了昭,恐九霄长戈也会嫌太钝,毕竟与单股的线相比,他们之间的联系太复杂,绵绵密密织成张网,可教他如何逃得脱。
      好在他也从未想过逃脱,外头漫天血雨虽为自己一手促成,他本也是不爱看这些的。万幸,有个地方可允他避迹藏时,还有个人愿敛他喜怒悲欢。
      听着,像是落雪了。三月莺飞草长的时节,污秽一定都被铺天盖地的白色埋了去。再者,能为他那即将掌权的弟弟省几丈白绡,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有人说,这世上,除了生死,都是不紧要的。可如他们这般连生死都见惯了的,便都是不紧要的事了么。先生从来不教这些,只是见过父亲剖出肺腑对一个人,却还是有人质疑暖他的心头血不热,或许只有抵命,才不过将将能博一个身后浮名。如此看来,生死确是这世上最重的筹码罢。可惜,父亲的那一份,再没有人肯接了。都是痴人,做下些痴事,还不肯让那人之外的人知晓,碰上个怎样都不懂的,实在太辛苦。
      于他,生死从来都只是自己的事,而且从不是可以用来托付的东西。首先得拼命活着,然后把想要的牢牢攥在手里,才能在走的时候寻一个可以交付的人,包括所有的权势荣耀以及背后的阴谋唾骂。
      那日司马门外执剑列阵时他如此想,那日朝堂之上夷谁三族时他如此想,那日深宫墙内废立九重时他如此想,今日他亦如此想。
      但那个甘愿与他沉沦在一处的人必不愿接受这森冷的荣光,也会拒绝这样想他们的过往。他这弟弟一向是存了些赤子之心的,但如今成长这种事终于迫在眉睫。一直挡在他前头是保护也是阻碍的人在他面前一夕身故,多么完美的洗礼,他会重生。
      待司马昭亲手将他封入黄土,也会如此想的,现在还不急,不急。
      雪这样大,来的路上定要耽搁一段时间了。司马师几乎伸手就能抚到那人气急败坏的额角,像某个雨水滂沱泪水也滂沱的半夜,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的那样。
      他果然不太记得起因,也嫌搜寻起来太麻烦。大概就是太初他们皆高升那几年之中的一个盛夏,说起来总像是年少时的梦境,不信自己从那时的蝉声里实实在在走过,更不信那个只是被一点点捻灭无稽奢望,便如同灭顶一般浑浑噩噩的人是自己。

      “兄长!……呼……停下!”谁在喊他?回眸从劈头盖脸的昏暗雨幕中望不到人,便继续走罢,想来父亲也不愿再见他这不成器之人。
      “司马师子元!…...给我站住!啊!”忽然被身后的谁撞上来,不妨失去了重心,扑倒在地上滚做一团,压折了那人手中竹伞的骨,痛得狠。黑暗中看不分明,大抵是自己的血,让底下的伞面和地上水渍都染上了深色。罢了,他也不愿再向前走,往后冗长乏味的人生还要来做什么呢,止于此也好。
      “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伏在身上的人几乎是粗暴地捏着肩头将他仰面翻过来。
      挂着明显还在兀自茫然的神情,他几乎看见司马昭眼中瞬间腾起的邪火将自己烧了个干净。
      真是孩子气,他忽然间笑起来,抬手去抹脸上的水迹,却越抹越多。
      雨更大了,那人终于气急忍不住将他拎起来,想去拾跌在地上的伞时发现已不能再用,司马师好笑地看着他眼中的小火苗又窜高了些,未及笑完便被拽进了间不知何时出现的凉亭避雨。
      没了头上的雨幕,才发觉两人身上俱是泥水血渍狼狈不堪。既如此,再不堪些也无所谓了,他这样想着,将领口扯得极不合礼数。几乎是同时,那人闪烁着暴戾的眼睛就默契地逼到了近前,仿佛被他邀请的姿势引诱了。下地狱吧,一起,他恶毒地念着。
      互相撕咬不需要默契,遵从本能就很好。谁让他们的血脉出于同根,谁让他们的灵肉沦为共犯。黑夜下的水幕成了天地的帏帐,没有空隙的雨声掩上了现实的重门,唤不回的理智既然拒绝召见,索性放它个自由。
      在这自然地庇护下,他们仿佛回归了初生。大概只有身体回归了吧,司马师抚着在他颈间行凶的人明显青筋突起的额角,继续笑出声来。
      “好笑?嗯?”司马师觉得是那人眼中的火点着了他的恶念才对,否则怎么能用这般纯真口吻问出跟调笑相似的话。对了,他们本就皆非善类,只有这一个理由能解释现在混乱的一切。
      那就无需多言,他扯紧指间的发将那人的眼带到自己眼前,再次凑上去观察一直烤得他极痛的焱炎。那人咬住他的视线配合地乖乖给他看,但不肯闲着的手指还是暴露了恶劣本质。
      四面八方的雨水似乎瞬间向他涌过来,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过于强烈以至于挣扎都没了力气,任由自己被抛上浪尖或者拽入深渊。
      有把匕首缓慢而坚决地抚过他的五脏,来来回回加深那些伤口,压在身下的潮湿衣衫忽然变得温热粘腻,他猜自己再穿上一定好看得很。等全然染成个喜服的模样,就能假装是自己和身边这人礼成的场景,只可惜了这夜没有花烛。
      像是为了补偿,须臾间天地被什么照亮了一秒钟,也好让他终于看清那人眼中的自己。远处战鼓般的雷鸣渐近,司马师惊醒一般地颤抖起来,这是来降罪于他们的么?来不及推翻自己荒谬的结论,他本能地拥住身上还沉溺在欲念中的那位,侧身用力向旁边翻过去。想着若是躲不开这天劫,自己替那人挡一挡大约也是有用的。
      处于颠倒过来的位置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妥,翻江倒海的钝痛搅得他几欲作呕,又幡然醒悟自己刚刚的行为到底有多可笑。且不说别的,就这么抱在一处,若真有什么,也定是要同生共死了。况且这世上的罪恶那么多,他自忖还未及招致天谴的地步。
      司马昭被突如其来的变动搞懵了一阵,实在不懂自家兄长为何忽然对目前的状况不满起来非要换个位置。联想到才滚过的雷声,再感受着俯在身上那人耳后不寻常的热度,他隐隐约约明白过来,忍不住想笑,鼻子却又酸痛得厉害,只得拼命吮着那人的唇珠将自己的泪堵回去。
      司马师束起的发终于被这几下动作扯散,头冠发簪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他有些在意地想去捡,才伸出手去就被那人捉回来用衣带捆了个结实。这回倒是没办法再做这么蠢事了,真好,他合上眼睛暗自庆幸着,等待下一次失去思想的时刻。
      雨早已停了。
      “……昭?”终于回过神看着渐渐泛白的东方,司马师觉得这次真是闹过头。
      “嗯?”那人显然也才找回理智。
      “回去若父亲问起,我来说就是了……你不用……”斟酌半天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又沉默下来。
      “……”司马昭怨自己太像个孩子,居然又会因为这种事赌起气来,但是每次出了岔子之后兄长习惯性地袒护实在显得他太胡闹,并且一直没有什么改观。
      司马师见他默默理好二人的衣冠,不说话随即要将自己抱起来,知道是自己刚才说得过于直白,那小子开始赌气了。但折腾了一夜他也疲惫得狠,想到回去还要应付家里人,心里就更躁了些,推开凑上来的司马昭自己扶着旁边的亭栏起身便走,迈出几步也不顾全身痛得打颤继续将那人甩在身后。
      暴雨洗过的小路很是泥泞,司马师好几次险些跌在水里。司马昭看出兄长也生气了又不敢追上前只好在后头几步远的地方紧紧跟着,忍不住想抽自己几耳光,直到远远地看见自家府邸的影子才松了口气。
      甫一进门就有下人来通报说司马懿要他俩回来之后即刻到书房去,果然被抓了现行这次,司马师晃了晃,换上如常的神情准备面对自己那比狐狸还精的爹,顺便回头给后边那位使个眼色。
      司马懿端坐于书案前似是正在为别的事苦恼,兄弟俩进屋双双跪下动静不小,他却连眼都没舍得抬,底下两个也不敢吭气只好等着。大半个时辰过去,案上的烛花啪嗒爆开来,他终于从竹简中抬首盯住面前这两个不省心的。
      “……怎么弄成这样?”他看着地上带进来的泥水甚至大儿子衣衫上明显的外伤血迹,显然没料到小孩子胡闹会到这个程度。
      “雨下得太大,子上来寻我,回来路上不小心跌倒的,不妨事,也请父亲爱惜身体…….”司马师并不抱希望能糊弄过去,但也许父亲忙于公务懒得管小孩子打架之类的事情呢?
      “不想说?那就出去跪着,想说了再进来。”司马懿捏了捏眉心随即又埋首于书卷里不再理他们。
      失败了,司马师跟司马昭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退出去合上门,再对着门口默默跪下。
      此时已是破晓时分,司马师有些愧疚,父亲也是一夜未眠还要替他们操心,想来自己确实浑得很,合该罚这一回。或者是还在恼他仍如此消沉?是了,是要他跪在这里好好想一想自己如今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想一想自己视为挚友的那些人哪个是真心相知相待,想一想自己到底是在意一时的时光消磨还是就此被彻底埋没。
      醍醐灌顶原来就是这种感觉,他恍然间醒悟过来,对着门的方向重重地叩首下去。突然地动作吓到了边上跪着的司马昭,赶紧伸出手来想扶。他也觉得再起身时已亮起的日光晃眼的很,怎么都找不到视线平衡的点,想去抓司马昭的手稳住身形却握了个空,又听见有人在叫他,但是再没力气睁眼。
      世界前所未有地安宁下来。
      清醒过来的时候大约已是晌午,父亲坐在榻前守着,见他醒了便过来抚他的额头。原来自己还在发着高热,碰到父亲微凉的手指,司马师终于明白了头痛欲裂的原因,身上的伤也已被处理过,想想自己之前狼狈的样子一定把父亲气得不轻吧。
      司马懿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吩咐下人把药端来,顺路一脚把那个谁从躲在外头偷看的角落踹进里屋,扔下句警告:“就看一眼,不许乱来!”转身离开。
      揉了揉被踹痛的地方等着老爹走远,司马昭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被自己害惨了的兄长,这回要怎么道歉才有可能被原谅呢,他苦恼地想着。
      司马师见他苦着一张脸蹭进来,忽然想到一起淋了雨,大概都是在生病的人,无可奈何地又开始心软,努力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个位置示意他也来躺着。那人看他并没有在生气的样子,赶紧靠过来对他笑得没心没肺。真是像颗小太阳一般,司马师想,那笑容太晃眼,他只好合上眼睛任那人把自己拥进怀里。若是再让父亲看到了可如何是好,他这样念着,又犯起瞌睡来。
      栏外浮生闲日依旧,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也只有在这人身边,上天才肯赏他个好梦如旧。
      军帐中忽然吹进阵冷风,烛火都暗了一暗。
      “兄长……”
      他等的人来了。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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