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我有个朋友,对我讲过这么一件事。

      某日这位朋友与家族中一位地位年龄都极高的长辈一起看电视,应该是太姥爷,我也记不大清。

      CCTV10正好在放日伪时期的沈阳城百态纪录片。

      那个难以用动荡或者混乱,萧索,这样的词语去描述的时代,沈阳还不叫沈阳,作为清朝陪都,被叫做奉天。

      兵荒马乱、陷落、衰微。奉天却因其特殊的身份维持着它异国风情的美丽和东北人特有的骄横与坚持。

      朋友家原是是沈阳人,日本投降以后才举家搬迁南方,所以朋友对这从未去过的故乡十分感兴趣,看得入迷,并没有太注意身旁太师椅上坐着的老人。

      当电视机上出现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时,却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朋友抬起头,阳光投进屋内,在老人的银发上落了脚,像是要安慰这位恐怕早已忘记自己年轻时模样的百岁老人一般,光线温柔地亲吻着额头深邃的皱纹。

      那黑白照片上是洋货遍地繁华依旧的奉天城街道上一家小小的包子铺。店面就开在街边上,摆着几张木桌子木椅子,店小二戴着瓜皮帽,脑后面的长辫子却已经没了。蒸笼也是放在街边的,即使跨过一个世纪,那蒸笼冒出来的热气依然完整生动地反映在照片上。

      朋友甚少与这位长辈交谈,老人平时也不爱说话。此刻见他盯着包子铺的照片发出叹息,心中正奇怪,莫非爱独处的怪老头感慨起扬州的包子不如沈阳的好吃来了?

      “太姥爷?”

      老人看了小辈一眼,声音苍老,一字一字却很清晰:“奉天……我在那里长大的。”

      “我知道,姥姥给我说过,她也是在沈阳出生的,七八岁时全家才来扬州的。”

      “烟儿……是啊,烟儿那时才刚去小学堂读书呢……烟儿她,我也顶对她不起……烟儿她母亲……”

      朋友一愣,看来这其中还有些名堂?太姥姥自己是没见过的,姥姥说她上中学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

      “太姥姥…怎的了?”

      老人没有回答,把视线投向了窗外。好像是想了很久,回忆了很久,迟疑了很久,整理了很久,才转过头淡淡开口:“小桃,我问你,平生至乐在何处?平生至爱是何人?你如何答?”

      “……这…”

      “我这一生,全都在这奉天城里过完了。”

      听朋友后来的转述,我得知了这个有点长的故事。当然,是关于这位长辈在奉天城里发生的故事。

      我后来再看到关于沈阳的老照片也总想去看看是否有一间包子铺,坐在街边吃包子的人里,是否有两个穿着长衫或者新式制服的男学生,青春洋溢在年轻的脸上,大概连筷子间的包子都一并耀眼了起来。

      他们满腔热血,关心政治,精力旺盛,才华卓越,理想大于天,向往着自己能成为改变国家和时代的命运主人。或者,只是那洪流中渺小的一员也可以,他们随时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只要这个国家的人民不再受苦受辱,只要这破碎的山河能重新拼凑完整。

      朋友的太姥爷名作张清笃,张家在奉天是大户,本家代代在朝为官,有文官有武将。张清笃家是嫡系分支,做洋行货物的生意,又跟东北那位最牛气的将军算是远亲,自然是有一番派头的。

      张清笃母亲早亡,但自幼家教甚严,虽是富贵人家却没有什么纨绔子弟作风,为人谦虚谨慎,一表人才,独子又是老幺,这样的翩翩佳公子“待字闺中”,对奉天城有头有脸的太太们可是大大的刺激,见天想着法儿把自家闺女往张府里送。

      家里的姨娘们也觉着该给小少爷寻个少奶奶了,便每天拉着张清笃游说,让他跟女孩子们去吃饭看电影,看着顺眼家世清白的就领回来,别整天呆在家里看书写字,迟早成了老朽夫。

      张清笃被这些女人逼得烦不胜烦,自己闷在屋里复习了几个月,考上了大学,二话没说收拾行李离开了家。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的奉天城有所大学乃是现在东北一所著名大学的前身。即使在伪满洲这样耻辱的名称下,它也是当时东三省最好的高等学府。张清笃考上的便是这所大学。

      报道的那天,18岁的张清笃遇到了19岁的严梵舟。他们住一间寝室,吃住上课打球自是一起,感情逐渐要好起来。

      严梵舟是扬州人,早年在当地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但父亲去世后便家道中落,树倒猢狲散,家中亲戚争先来抢祖业和老宅,母亲争不过他们,带着年幼的严梵舟和妹妹北上,一路艰难心酸自然不必说,直到最后来到奉天,严母上过学,寻了一个文职工作,便在此定居下来。

      严梵舟课业非常好,张清笃自诩读书勤勉,跟他一比也显得散漫了。他比清笃大,生活阅历又比他丰富得多,对新思潮无比热衷,经常给清笃讲民主自由这样新鲜时髦的词儿,还带着他一起去参加过一次学生游行。

      清笃十分崇拜他,也十分信任他,要问十八岁的张清笃,这世上最有胆识最有学问最好的人是谁,他一定会扬起眉毛,清亮的眼睛里带着理所当然:“自然是梵舟兄!”

      他们同进同出,打闹嬉笑,研究课题,听大帅将军来学校演讲,一同讨论时事,崇拜英雄。

      没课的时候二人最爱去离学校两条街远的“老奉天”包子铺吃刚出笼热乎乎的猪肉馅包子。

      严梵舟告诉清笃,他们一家刚来奉天的时候,生活很拮据。每天早上母亲给他两个铜板叫他买俩大白菜包子回家当早点,妹妹和他一人一个。但他看母亲辛苦,为了节省从不吃早饭,于是便把两个包子让给妈妈和妹妹,骗说包子铺老板买二送一,自己的那个等不及已经在路上吃掉了。

      小孩子的谎话是很拙略的,一次两次也罢,总是买二送一严母自是不信。跑去包子铺一问,当然并无此事。严母自知家途中落,如今能勉强维持一家三口的吃穿已是不易,但当了很多年的太太,那股教养和自尊心是渗进骨头里的。为了吃饭而说谎,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做这种丢脸的事。

      梵舟被狠狠训斥了一番,道是不敢了,第二天再去包子铺,老板知晓了个中原委,对梵舟说:“小哥儿,你往后早上来,在我家吃了再买回去给你家里。你是老顾客,这个优惠老板我还是给的起。但你可记住了啊,只要在这奉天城住一日,你就得只能光顾我家的包子,这个生意,可划算?”

      瘦瘦小小的严梵舟嘴里被老板塞了一个鲜肉包子,两眼泪汪汪,狠命地点了点头。

      清笃听严梵舟说这段往事,笑说“那老板可真会做生意啊,我幼时也只去过几次罢了,不过确是好吃”。

      严梵舟笑得爽朗,拍拍清笃瘦削的肩头,“那可说定了,往后你也跟着我在那里吃。”

      “嗯,永远都在‘老奉天儿’吃!”

      那个时候,把永远说的多么轻而易举,吃包子这样的事,也是能约定永远的。

      可是那样的年代,多么微小的不起眼的寻常事情,也没有人能保证可以永远。一次分别,便是一生。

      年轻人张清笃不懂,年轻人严梵舟也不懂。他们相伴相知,心里虽知道这时局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场暴风雨蠢蠢欲动的喘息声每个人都听得到,但他们谁都不愿去想,也不相信他们之间会有任何改变。

      某日严梵舟独自在寝室,收拾书桌时一张宣纸从书本里掉了出来。

      他摊开一看,是清笃俊秀的字迹:“相知相惜莫相负”。他一怔,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已经干透了的墨色行楷,眼底是一片分辨不出的柔光。

      张清笃先前回家了一趟,取些夏装和零用钱。刚回到寝室便看到自己写的那张纸静静地躺在桌上。他吃惊地瞪圆眼睛,急切激动喜悦不安兴奋纠结惶惑,种种情绪交错在胸膛里。

      下一秒,他已经抓起那张纸奔向了图书馆。一路狂奔至门口,抚着起伏的胸膛喘着粗气,脚步硬生生停在门外,却不敢再进一步。

      严梵舟一侧脸正巧瞧见他这副模样,清笃赶忙将抓着纸的右手背到身后,佯装镇定地冲梵舟憨傻一笑。

      梵舟用口型问:“怎的了?”

      清笃赶忙摇摇头,又觉得不够,顺带摆了摆左手。

      梵舟见他天真的动作神态心里觉得可爱,不自觉嘴角便溢出轻轻柔柔的弧度,清笃都看呆了。

      那右手里攥的宣纸上,原来的七字下又添了一行字,墨迹还是新的,被清笃攥得已经有点氤开了。

      “相知相惜莫相负

      此情此意此生幸”

      1931年9月18日,抗日战争爆发。整个沈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艰难局面。

      这一年,严梵舟和张清笃从大学毕业了。那所满载回忆的学校,也成了流亡大学。

      严梵舟几个月前已经进了东北军司令部当兵,九一八事变后便跟着整个东北军投入到危困的战事中去了。

      刚到大营的头一天便给清笃写了封信,告诉他前方的情况,司令的军帐长什么样,原来枪扛到肩上真的很重……结尾叮嘱清笃要好好工作,注意身体……最后的结尾无一例外都是勿念,见字如晤。

      清笃在毕业的时候也一股脑地要跟着梵舟兄参军,但怎料突然家里派人来通知,父亲得了重病怕是熬不过去,姐姐们都已出嫁,张家大宅一家子老小,需要一个肩膀来扛。为了在乱世中为全家求一方安稳,清笃在亲戚安排下,进了日伪警察厅当翻译官。没几天张老爷就归西了。

      这之后,战争再也没有停止过。留在沈阳的张清笃即使暂能自保,也不敢妄为,给严梵舟的信也基本不写了。加之战事越来越紧密,越来越激烈,严梵舟无暇,也明白清笃的处境,更是极少写信过来了。

      山河被鲜血和火光映得格外耀眼,美得令人心碎。处处都是痛苦和耻辱,处处都是眼泪和忍耐,处处都是生离和死别。没有人能把自己的爱恨放在这些东西之上,没有谁的人生不会被从此永远改变。

      1937年年底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天气冷得吓人。已经进入全面抗战了,沈阳的老宅子统统大门紧闭,更加冰冷阴森,没有一丝生气。

      张清笃的大娘三娘从小看着他长大,这一年看他说话越来越少,平时就将自个儿关子屋子里,不知写什么想什么,心里都打着鼓。这孩子上了个学回来,性子怎的比以前更静了?几个女人一合计,这回真真该是给清笃娶房媳妇儿了。

      原以为清笃还会跟从前一样推脱,怎料他竟一口答应了下来。只是说人选已经有了,除了那位姑娘谁都不会娶,并且要求尽快办婚礼。

      姨娘们一问,却是没听说过的姓严女子,相依为命的母亲前些日子刚去世,家里比较清苦,这倒是无妨,只要姑娘人好,能给张家延嗣,最重要的是清笃欢喜就行。

      三娘跟清笃平时最亲近,看他仍是那副淡薄样子,对成亲也没什么太过兴奋的表现,领严小姐来家里吃饭也不怎么与人家说话,态度倒是很温和的。

      她心里觉得这事儿不大对,明明是清笃自个儿要娶她,却为何这般事不关己的态度?想了半天,最后也只安慰自己道清笃没有与女孩子交往过,腼腆无措些也是正常。

      一个月后,张清笃与严梵芝成亲。

      一年半后,他们的女儿张烟出生。

      离开沈阳前一日,宅子里人人忙碌收拾行李,只有张清笃在自己书房里摆弄着一个火盆。

      严梵芝抱了一个大箱子进来准备收书,却见到丈夫在烧信。

      “清笃,这是……” 她认得那字迹的,这个字迹早几年的时候也出现在寄给自己和母亲的信上的。

      只是眼睛瞟到信尾那四个温柔但有力的“见字如晤”,却是从未见哥哥写过的。

      “没什么,一些没用的旧东西,带着费事不如烧了。”

      男人脸色平静,眉眼清淡,一如这几年的每一天。

      洞房花烛夜如此,生了烟儿如此,大娘三娘夸自己“贤惠,清笃真是好福气”时也是如此,如今要离开这生养他近三十多年的故土,他依然如此。

      严梵芝心里明白,他并不是自愿娶自己的,他只是受了哥哥所托,他只是觉得不能拂了好友的面子,他只是觉得……成不成亲,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那点小女人心态发作的时候偷偷看过他的日记。在那件事过后,他的日记里写道:“自当不负所托” ……后来又写 “自觉对不起她”……她都知道的。

      一个男人不爱自己,她怎么会不知道?但是她从未也永远不会责怪。清笃是她的恩人,让她在孤身无依的世间有了家,她怎么会怪他?爱不爱,又如何?

      “那你快些整理,我去看看烟儿,她刚还哭闹着舍不得学堂的同学不肯走呢,也不知道这闹腾性子随了谁了。” 话说着,严梵芝人已经走出门去了,清脆的声音一路没断。

      清笃看着火盆里彷佛不舍熄灭的灰烬火星子,好像是他在释放最后的生命,留下一点点思恋不愿意离去。

      他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好笑,梵舟兄,从来不是这般不果断之人。

      也罢,也罢。梵芝我定当照顾一生,你们母亲的灵位和你的衣冠冢这次一并迁回扬州,你且安心。我做事何曾让你失望过?

      梵舟兄,那我们如此便……再见了罢。

      1945年,张家举家搬迁至张太太严梵芝的故乡扬州。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已从东北军调入北平军的严梵舟在宛平城阵亡,英年28岁。

      ========================================================

      我常问自己,平生至乐在何处?平生至爱是何人?

      大概要等到我再也无法回到那片至乐之处,再也无法见到至爱之人之时,便能回答这个问题了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