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国』阴阳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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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阴阳生
一
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你问我为什么没有说自己的年龄？哦，那是因为我忘记了我那时究竟几岁。
你问我是谁？哦，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我是一只鬼。
没错，我是一只鬼，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的，死的时候多少岁，又为了什么在世上滞留着不肯离去。可是当我遇到他时我就知道了，原来我是在等他。至于为什么，我又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找到他的时候，突然松了口气。
你问我鬼怎么会有气，我只能说，“松了口气”只是一种心情而已。我希望你不要比一只鬼更没有想象力。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自己是鬼，不就是因为你们指着我叫我鬼吗？！
好吧，我仍记得很清楚，那时他坐在树底下看书，而我正好就在树上看他，倒挂着。我把眼睛凑到他手中的书上，看清楚了那上面写着《春秋》，然后他便开口说：“你挡着我看书了。”
“哦……抱歉。”我悻悻地缩回了身子，蜷成一团窝在树上，却突然意识到，我作为一只鬼，这孩子居然看得到我！我一直相信这就是所谓宿命，或者浪漫一点，这就是缘分。
我兴冲冲地跳下来凑到他面前：“你看得见我！”
这个稚嫩的孩子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这很奇怪！因为除了你没有人看到过我！”
他似乎觉得我是个疯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随后说：“你是谁啊？”
我高兴地说：“我是鬼。”
“……”
还是小鬼的他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然后拿起书走了。
“喂！等一下我啊！怎么就走了呢！”我一下子飘到他面前伸出双臂拦住他，我很愤怒，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看得到我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掉！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恶作剧很好玩吗？”
“恶作剧？？”
他无奈，示意我看看身后。我转过头，黄土地，黄土地上有几块石子，石子旁边有一片落叶，我刚刚看到一只蚂蚁探出头。
“……这个，有什么特别的吗？”我疑惑地眨眨眼。
他似乎觉得我这个鬼无可救药了，正色道：“你难道没有看见黑黑的一坨吗？那不就是你的影子吗？你作为一只鬼，可以站到阳光下，可以有影子，你觉得可能吗！”
我眨眨眼，难道是我看错了？不，我不仅看不到传说中阳光下的影子，而且也看不到镜子里的水里的影子。我鼓起腮帮说：“大概……我是一只特别的鬼。”
他很不耐烦地抬起眼：“好吧，特别的鬼，你挡着我的路了。”
“哦。”我赶紧让开，他摇摇头，就像学堂里的先生教训学生“孺子不可教也”时的表情。不过我是鬼，我不在乎。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我飘飘荡荡地跟在他身边，依旧笑嘻嘻地说。我心情很好，这个不用说你们也知道。
他这回连眼皮子都没有抬：“郭嘉。”
看到了吧，这个就是我们历史性的相遇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我觉得，不过后来我一想，如果是两个人或者两只鬼相遇了，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可是既然我们是一人一鬼的相遇，单是这一点就很特别！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对我来说最特别的人，相信我也是对他而言最特别的鬼。
二
作为一只鬼，我不需要吃饭，不需要喝水，一般来说还不需要休息，只是我需要保持精神保证不要被风吹跑，所以我很厚颜地缠上了郭嘉。慢慢的他终于意识到我真的是鬼了，因为真的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看得见我。就算我恶作剧把墨汁洒在夫子的头上，就算我吹口气把欺负过郭嘉的孩子的纸笔吹跑，就算我顶着郭嘉的衣服乱跑，他们都没有见到我的形，而是大叫着那句经典的话——有鬼啊！我看着手忙脚乱的他们赞许地点点头，我的确是鬼。
虽然说我的身份得到了大众的认可，可是只有郭嘉一个人依旧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我是违背自然常理的产物，不应该算是正常意义上的鬼。我想了想，大概这也算我对于他特别的证明吧，于是我很高兴。但是……郭嘉一直觉得我有点傻。好吧，是他太聪明了，所以才会觉得周围的一切很普通，但是我又是普通里面的普通，所以被归纳到了笨蛋一类，所以在我看来，我还是不算太笨！就此，郭嘉常常说我就是太爱幻想、太能粉饰太平。我耸耸肩，天下本来就不太平了，如果在少些我这样粉饰太平的人，岂不是更乱？……呃，好像说错了，我再次忘记我是一只鬼。
郭嘉实在是太聪明了。他生在颍川。颍川是个好地方啊，后来我们一起去了曹操阵营，一看，好多好厉害的人都是老乡。颍川出了一堆聪明人，而郭嘉又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才只有七岁，就几乎熟知了所有的经典。后来渐渐长大，才名远扬，有很多长者都喜欢同他交流。虽然我很有条件去听这些不为后世流传的对子，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兴趣，所以只要郭嘉在和别人进行学术交流，我必定站在门口望天打瞌睡。他对于我这样很无奈——很荣幸，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郭嘉终于接纳了我——他一边喝茶，一边对坐在他对面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的我说：“你说要永远不让我清静，可是你再这么不学无术，等以后连我的话都听不懂了，我看你还要怎么要我不清静。“
我歪歪头：“鬼不存在不学无术。”
“可是我不能让你作为一只没用的鬼还在我这里骗吃骗喝。”
“诶？我哪里有！”吃饭对于我来说确实可有可无，但是我现在是把吃饭当做兴趣。郭嘉母亲的手艺很不错，郭嘉也得到了遗传，我只能碰郭嘉碰过的东西，否则一切都只能噌一下，穿我的身体而过——我知道很多人在追求这种境界，不过我想说，这种感觉其实很糟。
郭嘉笑笑：“下次你就不要吃了呗？”
我抖了抖，然后说：“这个我会考虑的。”然后内心盘算着要怎么让他忘记今天说的话。
可是他完全了解了我的行为规律，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继续看书。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么喜欢看书，我讨厌他看书，因为他一看书就不理我；但是我又最喜欢他看书，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了。
郭嘉长得很好看很好看，他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我亲眼见证了他从有点肉的小鬼头长成了现在十七八的大鬼头的过程，但是完全没有腻味。他现在长得瘦，但又不是太瘦，大概就是刚刚算得上玉树临风的样子，整个人怎么看都符合美男子的标准。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实在是太好看啦。清澈的眸子，黑得深不见底，映着阳光就会闪着亮亮的光，就像要把鬼吸进去。他非常恨铁不成钢地敲我的头：“再流口水我就把你扔出去！”
“奉孝，你怎么就长得这么好看~”我很幸福地捧着脸。然后你可以奇迹般地看到风度翩翩的郭嘉先生翻白眼……
也许我最初想要留下是因为我太寂寞了，作为一只鬼，但是连一个鬼友都没有。应该是无常都太勤快了，所以我真的很少遇见鬼，所以没有机会去交友。而人类都看不到我，我都忘记多久没有说话了，直到遇见了郭嘉，我才有机会去摆平一直对我不离不弃的孤独。无论对于人还是鬼，孤独都是可怕的，所以一旦有了摆脱孤独的机会，就决不再回头。可是现在我觉得我已经不再是单纯地想要逃避寂寞，而是的的确确想要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我记得我告诉他我的想法时，他很欠揍地笑着说：“你确定你要留下来我就不会把你赶走？”
我挥舞着拳头：“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
“哦，我觉得我现在就想行动。”他依旧笑，甚至弯起了眼睛。
虽然他笑得很好看，可是完全不足以抵消我的愤怒，所以我很郁闷地瞪着他。
然后他就摇头：“说了你笨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唔，我就是很容易把小事当真，因为我实在没有人可以相信，所以我愿意相信一个我相信的人的所有。呃，没想到我有组织这么长句子的功力，而且这个句子还这么绕。好吧，我其实就是怕，内心深处还是怕他有一天厌倦了我，到时候我还能去哪里找一个这样的人呢？所以说作为一只鬼我还是很不潇洒，还不合格，但是我眼前只有一个教我怎么好好做人而不是好好做鬼的家伙……
三
作为一个天才，总会有些怪，虽然我从来不觉得，但是天下人不会不觉得。他们说郭嘉很清高，很孤傲，很自负，我想了想，怎么觉得完全不对？少与人交往，他大多数时候只是与那些人切磋知识丰厚度，郭嘉完胜，所以完全没有必要；不喜欢和看不惯的人交往，对喜欢的人和热情，我只想说，你们不是这样的吗？！不遵循礼法，连县丞来了也从不行礼，我觉得，人嘛，自由自在的多好。所以在这些方面，郭嘉还是很看好我的，他笑眯眯地说：“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我狠狠地瞪他：“我有什么不会？！别忘了我是只鬼。”
“大概是你这只鬼思想比较开放，所以才会自以为什么都会。”他靠在柱子上说。哦，忘了说了，那是某一个夏夜，我们在院子里乘凉。
我其实有些疑惑他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但是我心情好，所以懒得去想。眼前飘过很多发着荧光的萤火虫，我兴趣高涨地看着它们，然后便飘起来去追着玩。我回头对他说起了很久以前我们讨论过的话题：“其实养一只鬼是很划算的，你看我不浪费你的资源，也不会碍事，你闷了还有解闷的，看看现在，还有余兴节目。”
郭嘉闲闲地端着酒杯，回道：“是啊，有你真是我的福气啊。”
我从鼻子里哼哼一声，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郭嘉这下子笑出声来，他抬起灿若星辰的眸子望着我，我突然心跳都停了几拍——呃，作为鬼我好像没有心跳，不过这些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我似乎看到了一种名叫温柔的东西。
呃……我觉得脸有点烫的模样，大概是错觉吧……望天。然后郭嘉很不客气地再次笑出来，又是那句话：“说你笨还不信。”
唔，我只想说，谁让你太聪明？
话说回来，虽然他不用养我，可是总要养自己吧？可是郭嘉到二十岁都没有出世，这就很奇怪了。
“你怎么不当官？难道以后不会饿死吗？”
“你想我当官？”此时我们正在院子里除草。郭嘉说做事要身体力行，这样既可以修身养性，又可以思考人生。
我托着腮蹲在一旁拨弄拔下来的草，说：“大概不想吧。”
“那你问我这个问题？”
我抬起头望着他，奇怪道：“一般人不会问为什么不想你当官吗？”
郭嘉甩了甩锄头，随意地坐在地上，看着我回答：“你觉得我是一般人？”
“……”有点闷闷的，又被耍了。
“果然你还是笨。”不过这回没有等我开口他就先说了，“你不就是觉得万一我做了官，没时间再陪你，你不就亏了么。”
我看着那一脸了然于胸的表情，突然觉得他居然就这么看透了我，实在是让我很没面子！于是别过脸去干脆不想理他，一面又思索着我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其实真的很笨呢？我并不知道很久很久的未来有一个人名叫阿Q，但是我意识到我之前的自我安慰其实跟他行事的性质是一样的，叫做精神胜利。一个人这么纠结地戳着土，我没有注意到旁边这个人的表情。
“你这么戳，蚯蚓会失业的。”他笑着把我的手指拔出来，顺便拂掉上面的泥土。我看到我的手指在他的手中，有些微微的青色。
“唔……蚯蚓不会同一只鬼计较这些。”我吞吞口水，也挨着他坐下。
郭嘉眨眨眼，慢吞吞地说：“居然真会去想这些……”
我哭丧着脸扭过头看着他：“别再说我笨了！就算我不笨再被说下去真的会变笨的！”
可是他依旧是一脸的笑容：“我这次可没这么说。”
我觉得已经七窍生烟：“可是你心里明明就这么想！”
郭嘉顺势就把我的手整个的包住：“倒希望你就这么笨一点才好。”
这回吐出的话似乎不那么可气了……身体似乎透明了一点，这证明我在害羞。大概是因为他到现在都还握着我的手的缘故。我皱皱鼻头望天。郭嘉的手不算大，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很薄，一双手看起来很柔软很灵活。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你们那是我的功劳。总之看起来同他的人一样很漂亮，我很喜欢。以前抓着他的手玩也不是一次两次，可是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抓我的手——我觉得在这里用“抓”好像有些煞风景，不过我相信比一只鬼更没有想象力的你们是不会计较的~
等我回过神，我发觉我的下半身已经消失了。“啊！！”我赶紧丢开他，飞奔进屋。唔，为什么我害羞的时候会变透明呢……好懊恼！好想再抓几个时辰！！我默默地躲在门后面流泪，顺便再探出头偷窥依旧坐在院子里的郭嘉。天呐，看过来了。我马上又缩回去，发觉手也消失了……呜，玉帝爷爷我错了……所以，我没有发觉郭嘉笑得很温暖，很明亮，与以往都不同，就像初阳一样。
哦，说起初阳，我想起我某一天心血来潮地要去看日出，这自然是要郭嘉陪着的。不过他似乎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所以兴趣缺缺地听我说完就灭灯去睡觉。所以，我有点生气。好吧我就是一只有点无理取闹的鬼。所以伴着生气的心情，我默默地爬上树，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棵树，找了个位置躺下来看天。脑子里数着，一只羊，两只羊，三只郭嘉，四只郭嘉……无数只郭嘉……然后终于睡着了。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了就算了，不过第二天我居然是在房顶上醒来，对于一只鬼来说这不算什么，我睡觉的时候很容易被风吹走，所以我睡觉一般都是在郭嘉屋子里。这回赌气跑到外面，我这便以为是风在作怪，心里还庆幸着还好没有被吹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可是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因为郭嘉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醒得还算及时。”
我后来想了想，如果我有心脏，我相信它一定会很欢乐地跳到我的嗓子眼。颤抖着手指指着他，我颤悠悠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打了个哈欠，眼角还挤出几滴眼泪：“你昨天晚上不就唧唧歪歪了一晚上嚷着要看日出么，这么快就忘了？还是说身为一只说着不需要睡觉的鬼，再一次打破了自然规律？”
“……”我以前还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在还想睡觉的时候组织这么有逻辑层层递进又很犀利的长句子，于是我那天再次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我记得那天的朝阳很壮丽，破开紫色的云层，金色的光芒便洒到大地上，镀到郭嘉的脸上，映得他眉目更加的清俊，也更加的柔和。看起来，他的长相比旭日初升更吸引我，于是我那天也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我还是一只好色的鬼……唔，怎么觉得我有点鄙视自己了呢？
随后我觉得手掌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度，郭嘉打完了哈欠，将我拉过去与他并肩而坐。面前是喷薄而出的朝日，身旁是柔柔的清风，耳边是清脆的鸟鸣，身边……是我喜欢的人。我觉得，一只鬼的鬼生这么样也圆满了。
缩在门的阴影里，我捧着脸，好吧，原来我这么早就喜欢他了。嗯，不过他这么聪明的人应该喜欢的也是聪明的人类女子，而不是我这个有点傻傻的鬼。唉，怎么又有点郁闷了……于是在被他再一次耍了之后，我继上次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之后又发现，我是一只多愁善感的鬼，但是这都是郭嘉的错！
四
我早就该知道，像郭嘉这样聪明的人是注定不会一辈子陪着我这样一只鬼隐居的，所以某一天，郭嘉小时候就结识的两个朋友辛评和郭图郑重地拜访他之后，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我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去听听他们的话，心里的不安和郁结怎么也去不掉，干脆就在院子里的树下，低着头数蚂蚁。
那两人是夕阳西下时离开的，我默默地目送他们消失在院门外，浑身无力地再次埋头。眼前的蚂蚁驮着饭粒举步维艰，我觉得我的心也像是这只可怜的蚂蚁，背负着千斤重的压抑却舍不得放掉。压抑着我的饭粒毫无疑问就是那个站在屋门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的人。
他看我，我看我的蚂蚁，我们都不说话。
不过我的耐性显然比不过人家，最后还是我先开口：“……奉孝。”
“嗯？”他依旧是懒懒的悠闲的音调。
我低头又看了看那只蚂蚁，还有几步它就到家了。默默地为它鼓劲，我也为自己鼓劲：“你会跟他们走吗？”
“……你猜呢？”
“这回我不想猜。”蚂蚁已经进了洞，正在拖饭粒。
郭嘉这次没有说话，反而走近了我，陪我一起蹲下来：“你在看什么？”
蚂蚁已经把饭粒一起拖进去了。我拍拍裙摆站起来：“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
郭嘉会意似的笑起来：“你看蚂蚁还不如看我。”
“……”这点我虽然赞同，但是对于一只已经在人世待了那么久的鬼，定力还是勉强有点的。于是为了一只鬼的尊严，我依旧低着头，死死地盯着他身上的玉佩。
郭嘉低低地笑：“你怎么盯也杀不死这块玉啊……”
我纠结着一张脸最终妥协。
“走吧，明天要启程了，我们都要好好休息。”他笑盈盈地握住了我的手。
“哈？”
郭嘉把我拉着往屋里走，没有理会我的一惊一乍：“你只要把你自个儿带好不要弄丢了就行，我还要收拾收拾东西……”
“我和你一起走？！”
“难道你要为我守屋？”他转过头，眼睛里闪动的都是笑意。
这种感觉叫做受宠若惊，我明白。
“我有说过要一个人走吗。看来在我身边都十四年了，你还是一样笨。”
原来我在他身边都十四年了，他那么了解我，可是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太不公平了……”我踢着石子，嘟囔道。
“嗯，你还有未来四十年的时间，没关系。”
对哦，比起十四年，四十年要长得多。
……“诶？！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郭嘉一脸哭笑不得地看着突然停下还拔高声音问他的我，叹了口气：“你都说出来了。”
说、出、来、了。我知道我的脸现在一定是紫色的，不过郭嘉似乎没在意，继续转过身走进了屋，当然还拖了一只呆滞的，鬼。
辛评和郭图撺掇郭嘉去的地方是冀州，那个地方有被称为“天下英雄”的袁绍。袁绍出身显赫，他们家族“四世三公”，他本人也是大将军、太尉、冀州牧，实力颇强，我坐在车里，觉得也许他到袁绍那里是不错的选择。
颍川到冀州不算远，可是这是乱世啊，乱世，所以连路况也很差，那个颠得啊……起初我是同郭嘉一起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到后来我干脆飘在车里。辛评和郭图常常来找郭嘉切磋学问，探讨天下大势，小小的车厢便显得挤了，我就显得特别大度地飘到了车外。在车里颠得我头晕脑胀，在外面还好些，我把腰带系在车顶，干脆睡在了风里。事实证明这样无比方便以及舒服，我也就懒得再回去受罪了。不过留郭嘉一个人受罪我还是心有不安，可是一想他从小到大就没少欺负我，所以我义无反顾地做了。
我一直都知道郭嘉很出名，可是没想到他出名到这个程度，他要投奔的头头袁绍居然亲自来迎接，那阵势吓了我一跳。相比于我，郭嘉就显示出了良好的风度，他从容地下车，看了一眼趴在车顶的我，随后便自然地同袁绍寒暄了几句。
袁绍在我的眼里勉强还算得上长得不错，英俊威武，气势很足，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骨子里的高傲使他鹤立鸡群，让人一下子就分辨得出。他蓄着胡子，看样子仔细修剪过，很衬他的气质。
他走到郭嘉面前，恭敬地抱拳鞠躬，表示了一方军阀最大的尊敬：“久仰郭嘉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我想这大概是这个时代通用的见面话，因为我听到很多很多人都这么说。
郭嘉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回礼道：“袁将军乃天下英雄的表率，郭嘉得遇将军如此厚待，愧不敢当。”
“哪里哪里。”袁绍脸上的表情又丰富了几分，随后招呼了辛评和郭图，三人一同进了幕府，我先是也跟进去，待同郭嘉打了声招呼便飘出去玩了。
他们三个说了很久的话，我等得累了进去寻郭嘉，他们刚刚用过晚膳。袁绍客气地亲自把郭嘉带到了新府邸才离开。
我飘到郭嘉身边说：“他对你真是不错啊。”
郭嘉笑笑：“确实不错。”然后打量着我们的新家。距离将军府不远，门前是干净的长街，三进的小院子，天井里有个鱼池，种着莲花，不过还没有开。内室外还有一座影壁，背后是小花园，假山把路隔出，显得整个格局幽深又有意趣。“看来他也下了不少功夫。”我点头赞同，随后便率先飘进去。
“等等。”郭嘉突然叫住了我。
“怎么了？”我回头，看到他挑起的眉毛。
“我这么多年就没有看到你走过路。”他这么说，似乎在谋划什么事。
我很奇怪：“这有什么？我不需要走路啊，你看这么轻飘飘的哪里都可以去，很方便。”顺便还向他展示了一番。
不过郭嘉今天很不同，他招招手示意我过去，然后便把我硬按在地上。双脚触地的感觉，呃，很久违，很陌生。我皱皱眉头。
“今天就教你走路吧。”
“啊？”要知道鬼和人的区别还是很大的，鬼没有重量，我只要稍稍使力一点就可以飞上一丈高的空中，用物品来比喻的话就是羽毛，你见过一片羽毛像石头那样往前疾飞的吗？我走路大概就是逼着羽毛去当一块石头。“可是为什么要走路啊！”我一心想要摆脱这厄运，却没有想想郭嘉的用意。我一直都以为，从来不做多余的事的他，怎么会把时间浪费到这些小事上。
“你学不学？”见郭嘉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我自觉再这么坚持下去必定死无全尸。心里已经妥协了，可是为了保全我最后一点尊严，我装模作样地低着头纠结了一会儿，然后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表情点点头，也不知郭嘉知不知道我是装的。“那开始吧。”
握着我的手的手很温暖，至少每次我都觉得温暖，好像只要抓住那双手，就有了依靠，就可以什么都不怕。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竟可以带给一只鬼那么多的慰藉。鬼是世上最无依的东西，它们没有安全感。而且鬼不算是生物，因为它们没有生命。一只游魂要么被无常带去地狱，要么就在这世上居无定所。我本是后者，可是郭嘉给了我一个安身之所，他说那个地方可以称之为家。
“家？什么是家？是不是我以前住的山洞和树洞也是家？”我听到之后这么问他。郭嘉认真地摇摇头，说，只有有你和我的地方才是家，其它的都不是。
我很相信他，因为我只有他可以相信。
……好像这不是我信任他的理由。
郭嘉背对着滚落山头的夕阳，认真地握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退后，让我试着脚触地前进。我必须要掌握好力道，防止一跳上天去，要恰好可以自然地行走在地面，确切地说是看起来在走，我觉得实际上也是飘。我那么懒的一只鬼，却可以为了他做这些逆天的事。我抬起眼皮看看他，心道：奉孝，你可要好好对待我啊。可是他依旧很认真地看着我奇怪的步伐，很认真很认真，好像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眼眶在发热，如果我还是一个人，我一定已经哭了，还好我是鬼，作为鬼，很多情绪都可以隐藏起来。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有些情绪是不需要隐藏的，尤其是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所以，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郭嘉费尽心力教我走路是因为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和我一起散步……那是我第一次怨恨自己为什么已经是鬼了。
五
我很怀疑袁绍是不是天生和郭嘉气场不和，因为才过了一个月不到，郭嘉便收拾东西辞别了袁绍。辛评和郭图，这两个总是一起出现在我和郭嘉面前的人又一起出现了，他们的目的自然是劝说他留下。
“袁将军待你哪里不周道了吗？”
“没有。”
“那袁将军哪里让你不快了吗？”
“也没有。”
“那你对周围的人不满意？”
“也不是。”
他们问了好多无关紧要的问题，始终没有问到重点，因为郭嘉一直在摇头。最后搞得面前两个人都垂头丧气了，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智者择主而待，日后才能成就功名大业。袁绍表面上在仿效周公礼贤下士，其实他并不会用人，看问题总是抓不住要点，好出主意却很少决断，想要跟着他成就霸王大业，恐怕很难。我要去寻找我的明主了，你们跟我一起走吗？”
他们两人的表情彰显了他们的意外：“投靠袁绍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天下人莫不清楚，况且袁公对你真的很好，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为什么要走呢？”这也就说明了他们不愿意离开。然后他们继续说：“袁氏有恩于天下，人多归之，且为当今最强，你现在走了，又能够投靠谁呢？”
人最宝贵的品质之一就是不从众，有自己的见解。很明显，他们并不是这样的人。郭嘉知道自己看错了人，有些惋惜地摇摇头：“二位保重，奉孝去也。”
郭嘉就这么潇洒地离开了冀州，回到了颍川。我看到熟悉的山水，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因为我已经明白郭嘉是注定会离开的。
“你出去的时候不开心，怎么回来更不开心了？”郭嘉收拾好了包袱，打扫了一下屋子，再用青梅煮了些酒，空气里是酸酸的很清爽的味道，让人沉醉。
我坐在他对面，嗅着久违的气味，很满足地深吸了几口，然后叹气不语。
对面拨弄着瓷锅的他笑出声来：“你怎么了？”
我耷拉着眼皮：“反正最后你还是会走掉。”
“哦？你不是跟着我一起走吗？”
“可是这还是不一样。一起这么隐居在山里，和你去外面闯天下，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来，总之，它们就是不一样！
郭嘉的动作停了下来，动了动火炭，他坐定，却目不转睛地和我对视了一阵。
“笑枫。”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哦，忘了告诉你们，这个名字是他取的。
“少了一个字。”
“笑枫子。”
虽然他乖乖地添上了，可我也不见得有多好的心情。我想起他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缘由，小疯子，笑枫子。唔，真是太挫败了……
“我觉得你离开之后就会变，万一哪一天你忽略了我，不重视我了，我要怎么办？”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我知道女孩子们是不会这么直白的，可是我是一只鬼，还有点患得患失。然后说出来我就后悔了。“我到时候要走掉还是继续死缠烂打？可是我走了你一定会把我彻底忘掉，我留下来你一定会嫌我烦……”
郭嘉的表情却像是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事呢。”
他觉得是小事，可是我不觉得，这是我的鬼生中最大的事！
“我发觉你越来越像人，而且也越来越聪明了。”
我的身体深处突然涌出了危机感，难道他现在就已经不重视我了吗？！我觉得有点发寒，有点害怕。
郭嘉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缓缓地起身走过来，像某天在院子里挨着我坐下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虽然你偶尔这样也不错，撒撒娇什么的我也很喜欢，不过不要胡思乱想。”
“……”他刚刚说了什么？！好像很不得了！我瞬间呆滞。
他又笑了，伸出手指刮刮我的鼻子：“还好，一样笨得让我没辙。”
“……”你知道石化是什么吗？现在你可以亲眼看到了，你的眼前就是一只石化的鬼，濒临风化。
“……刚刚的话可不可以再说一遍？”我低下头小声嗫嚅。
“说你笨？”他邪恶地笑着。
“……不是。”我的声音已经很小了，可是他还是听得到，呃，比起被忽略，我还是宁愿他听到。
“哦——”我很期待地动动耳朵，不过他却蹦出一句讨打的话：“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好话从来不说第二遍。”
我急迫地抬起头：“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毛病！我怎么不知道？！”
他又一次拉长了声调：“就刚才。”
“……”我的眼圈又热了，我是被他欺负的！
不过我看到郭嘉的眼神随后温柔了下来，他拍拍我的头，凑到我的耳边说，一字一句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我刚刚说，我喜欢你。”
他说，他喜欢我。
他喜欢我。
喜欢我。
脑海里不断盘旋的就是这短短的四个字，回音无数……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话，感动得要哭。他知道的，我喜欢他，他都知道，可是却到现在才告诉我，我其实没有在单相思。郭嘉太奸诈了！可是我喜欢的就是这个他。嗷，我不能淡定了！
“不觉得你也该有什么表示吗？”他笑眯眯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我、也喜、喜欢你……”我想那大概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况且我还低着头。
“呵呵。”他很满意地笑了。
……太丢脸了，我的鬼脸何在！！不过，很开心。
然后我更丢脸地凭空消失了，你难道忘了我那害羞就会变透明的体质了么？！
六
表白了表白了表白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正常面对郭嘉，因为每次看到他我都会直接变成透明的，郭嘉哭笑不得。
好吧，长时间同他待在一起大大锻炼了我的抗逆性，所以终于我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了，这是相当大的进步。
这么隐居就隐居了六年，郭嘉二十七岁，我跟着他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想想真是很长，可是我希望可以再同他一起过很多很多的二十年，乞巧节的时候我这么祈求巧娘娘，然后很虔诚地投了香包，不过我不清楚她可否听到一只鬼的心声。那天郭嘉倒是很有兴趣地看我摆弄那一套一套的东西，还问了句我是怎么会的。当然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只记得应该这么做。郭嘉哦了一声，继续倒酒。我看着天上的天河，很虔诚地拜了拜，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郭嘉身边。他满意地说了声“不错”，看来我的学习终于有成果了。
嗯，很开心。
然后乐极生悲，我们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呃，不得不承认，只有我认为他是不速之客，因为他叫做荀彧，他是郭嘉的好友，也是一个叫曹操的人的谋士。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雨天，竹骨伞带着兰花香突兀地造访了小院，伞下是一个眉目舒朗的中年男子，眉宇间是从容之气，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浩然”。
郭嘉开心地迎了上去：“多年不见，文若兄别来无恙。”
荀彧也大笑着丢掉了雨伞，开怀地同郭嘉拥抱，随后郭嘉便请荀彧进屋。荀彧是代曹操来请郭嘉出山的，那时曹操虽不算显达，但是已有名气，郭嘉一直很看好他，所以便欣然应允，答应三日后便去拜会曹操。荀彧走的时候留下了满院的兰香，郭嘉便带着我随着那兰香离开了我们居住了有二十七年的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可是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会回不来，或许，他走的时候就没有打算再回来。
我们来到曹操的地盘，这回的迎接比袁绍那次更加夸张，曹操竟然十里相迎，我侧过头看着握着我手的郭嘉，发现他的脸上虽然是淡淡的笑意，却夹杂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而我再看曹操，我也明白了，因为曹操并没有彻底信任郭嘉，也对，哪里有人会对一个陌生人完全信任呢？而他的隆重相迎大概也是因为现在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曹营第一谋士，荀彧。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落差，也很正常。
曹操那日为郭嘉接风洗尘，本来打算留他说说话，但是恰好有事耽搁，这事便留到两日之后。那也许是郭嘉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他心目中的明主。我听到曹操兴奋地说：“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
而郭嘉也少见地不淡定：“真吾主也！”
那天和我一起等在外面的人是荀彧，但是他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们从早上一直等到傍晚，里面的两人连午膳都没有用，连带着荀彧也饿了回肚子。其实我理解里面那两个人为什么不吃饭，那是因为他们太激动，很多时候精神上的饱可以代替□□上的饱，但是我确实无法理解为什么荀彧有条件吃饭也不去，难道他是怕郭嘉太出彩影响到他的地位？可是郭嘉明明是他推荐的啊，而从后来的一系列事件都可以看出来荀彧是一个从来坐怀不乱的人，这就让我更加无法理解。
那天晚上，伴随着一阵大笑，曹操宣布传膳，第二天，郭嘉被任命为司空军祭酒。我记得我在半空中看到这一切的时候真的很想哭，郭嘉从来没有笑得那么志得意满，那么开心。我搞不清自己是真心为他开心而激动到想落泪还是失落他从此以后就不再只属于我一只鬼所以想哭，但是我以为是后者比较多。我记得我那时就像是被抢了糖果的孩子，明明人家是为了我不得虫牙，但是事实就是我还是失去了我心爱的东西。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度的鬼，我自私，而且有很多小毛病，但是郭嘉都很包容。我不知道现在在他的生活重心完全变化了之后还能不能对我有那么多包容。也许，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郭嘉那晚回来之后突然就把我抱起来，还抱着我转圈圈，嘴里说着：“我好开心啊！笑枫，你知不知道？”
我觉得嘴角有些僵，但是还好，我是埋在他的颈窝的。我装着也十分开心的样子说：“我也是。奉孝你终于找到一个好的主公了，以后你就可以施展你的才华，然后扬名天下！……”我记得我说了很多话，直到后来郭嘉把我放下来，看着我很奇怪地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口才那么好？”
我有些语塞，然后随口胡诌：“因为我也很开心嘛，开心就口不择言，然后不知不觉话就多了……”而事实是我只有用一段长长的话去掩盖我不真实的感情，说的太少一定会露馅。可是我后来又想，他一个人这么开心，哪里注意得到我小小的私心啊……
总之这件事就这么过了，郭嘉终于开始了在曹操手下的光明生活。
不得不说曹操这个人很有人格魅力，除了有点好色之外一切都是好的。
他其实很自负，但是却有可以克服这个致命缺点的好品质。他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然后分析，并且勇于承认错误。他对自己用的人从来都不怀疑，完全的信任。他很有智慧，可以说其实不亚于他的智囊团中的很多人，他本身就是智者，所以他可以平等地和一堆聪明人对话并且有自己的决断，不会像袁绍那样。但是曹操待郭嘉最不同的一点就是，他几乎从来都对郭嘉言听计从，这让我很意外。我向郭嘉提起之后，他笑着说：“所以曹公是明主。”我一直以为这句话很有玄机。
后来有一个人带着一帮人来投靠曹操，那个人叫做刘备。刘备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他的兄弟，一个叫关羽，一个叫张飞。他们三个其实都很有名，从黄巾军起义开始就名满天下，连我都知道。曹操对于他们三人的到来其实是很开心的，这一点完全看得出来。那时刘备被一个叫吕布的人打得满地找牙，甚是悲惨，可是曹操没有歧视他们，他一向都很喜欢收罗人才，人才也自然包括刘备。
但是曹操在对待刘备的态度上很奇怪，郭嘉说他在犹豫是杀了刘备还是用刘备。
我很奇怪：“为什么要杀他？”
郭嘉喝着茶，慢悠悠地冲我解释：“刘备有英雄之志，一旦有了能力便一定会离开，到时候必成大患……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托腮：“我发觉你越来越好看了。”
“……”郭嘉终于被我打倒，貌似他出山后都很容易被我打倒，这也就证明，他果然还是变了。我觉得有些懊丧，便说：“我出去遛遛。”
“我记得你刚刚才回来。”郭嘉慢腾腾地接道。
我僵了僵，转过去，他在水汽氤氲中抬起眸子望着我。默然……“呃，最近我比较喜欢出去。”
“哦？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关羽在耍大刀，很好看。”我确实看到关羽在舞刀，但是我不认为有什么好看，我更喜欢郭嘉偶尔摇摇扇子的模样。
“是吗。”郭嘉放下了茶杯，笑得特别特别诡异。我浑身抖了抖，一溜烟地跑了。
继续回到刘备他们身上，后来我听说曹操也就此事问起郭嘉，他回答：“确实如此。但是曹公您起义兵，为百姓除害，推诚杖信以招俊杰，还怕他们不来呢。刘备是有名的英雄，穷途末路来投奔，如果害他，这样会招来害贤之名。如此，智谋之士会怀疑您，会重新考虑投奔谁，如果那样，还有谁来帮助您平定天下呢？不能因为一个人沮四海之望，曹公明鉴，不可不察。但是却有不能放任刘备发展，为今之计便是将他束在身边。”
郭嘉的意思是软禁，可是曹操似乎没有理解，后来他放刘备回小沛，并且给予他足够的支持牵制吕布，后来，刘备便趁着攻打袁术的机会离开了。郭嘉对于这件事十分烦恼，他和荀彧都在刘备去小沛之前苦劝曹操，但是曹操还是把他放走了。郭嘉那次很郁闷地第一次带着我上了房顶喝酒，当然这只是他一个人喝，我就这么干坐着看着他。
“你的话少了很多啊。”郭嘉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他把酒壶举高，清清的酒落入杯中，映着背后的月光。
空气里全是酒的香味，很醉人。
“以前你是藏不住话的人，现在……你那么多话向谁说了呢？”
我觉得今天晚上的郭嘉有些不对劲。
“他们走了以后，你几乎就没有再缠着我了……”他往嘴里灌了些酒。
他们？刘备他们？我有些想苦笑，因为他们走了之后郭嘉就很忙了，忙着筹划打吕布啊，我哪里敢去打扰他？
“你……”
“奉孝，你喝醉了，回去睡好不好？”我见他都喝了两壶了，便拿过他的酒杯，只是这么说。
郭嘉定定地看着我，很久都没有说话，看得我都不自在。最后他忽然笑了，说：“对啊，我醉了，我得回去睡了。”然后有些摇摆地从梯子爬下去，看得我神经都一跳一跳的，赶紧上去扶住他，却被他挥开：“别管我！”
……别管我？
我看着自己的手微微愣神，他说了什么？别管他……我突然感到很委屈，我一直担惊受怕的事情居然真的来了，而且来得让我这么措手不及。他果然不想再要我了……郭嘉好像真的喝醉了，走得很慢，还摇摇晃晃，可是我却不敢再上去。我那么小气，那么爱胡思乱想，那么患得患失……他明明都知道还这么说！他变了，我陪了他二十年，他真的厌倦了！
颓丧地飘下来，我觉得铺天盖地的苦闷涌来，我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也许是他喝醉了，喝醉了……可是另一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酒后吐真言。
没关系，没关系，我是鬼，总归是不应该掺和进人类的生活的。我抱紧自己，缩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把头埋进膝盖。我觉得我需要睡一觉，然后一切就像梦一样过去了，然后梦醒了，我就走。我做了二十年的梦，是时候醒过来了……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郭嘉，四只郭嘉……无数只郭嘉，他们对我说，别管我。
我觉得好委屈，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巧娘娘还是没有听到我的祈祷，反而这么快就把他带走，太伤心了！既然睡眠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夜游。散步可以让我暂时不想这些事，因为我必须集中精神控制步伐。
……可是连走路我也想着郭嘉，因为是他教的啊！他不知道我有多么辛苦才控制好力道，要花费多大的精神力才能够控制。我是鬼，不是人，作为一只鬼，控制身体的能力本来就很弱，我为了他勉强自己学会了走路，可是他却嫌弃我！越想越委屈，我决定先找他算账，然后再走！
七
可是在去找他的路上，我突然又想到，除了这个，我似乎从来没有为他做其他事情，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迁就我……自知理亏，我站在月光下，停住了脚步，看着足尖。我想起五年前，郭嘉在他生日时送了我一份礼物，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所以干脆就两个人一起过，这样很方便。他送我的礼物便是我现在身上这一身衣服，包括鞋子和首饰。因为我是鬼，没有办法穿上凡间的衣服，郭嘉便烧了它们，然后我才可以穿上。他很认真地帮我系了腰带，盘了头发，戴上了步摇，虽然我看不到镜子，但是我可以看到郭嘉温柔的眼神。
“好看吗？”我有些脸红地摸摸发饰。
“很好看。”他轻轻地说，满含着笑意。
“有多好看？”我继续问。
郭嘉坐下来，想了想：“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鬼。”
“你还见过其他鬼？！”我大骇。
郭嘉摇摇头。
我一下子很失望：“又在乱说了。”
“谁说的？我喜欢的不就是最好的吗？”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很想笑，可是却笑不出来，反而想哭。那时他很温柔地抱着我，说着这些让人脸红的话，还那么理所当然。可是我现在也想哭，却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风里。
干脆就让风把我吹走好了！这一回，长期处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状态的我只是在心里这么想了一下，居然就真刮起了风，没有打算抵御的我轻飘飘地就飞上了天空。从半空看下来，我轻易地就找到了郭嘉的居所，一片漆黑……他睡了，没有打算找我。是啊，他的事情太多了，要打吕布，要防袁绍，他的世界是天下，而他的天下没有我。
我觉得上天是故意在折磨我，你猜我到了什么地方？那地方居然是吕布的地盘！吕布那时就是个流寇，哪里有粮哪里去，一边抢粮一边跑，我这样居然都可以把他撞上，只能说运气太好。
在树林里郁闷地转悠，密林深处是点点的灯火，那便是吕布的营帐。我穿过草丛，那些草从我身体里直直穿过，感觉出奇地坏，我干脆一跺脚飘起来，这不飘就算了，飘了居然就撞上个不得了的人。那是个女人，还是个漂亮得出奇的女人。这时候这地点，跟着吕布，还长得倾国倾城，不就是貂蝉么！
我傻呆呆地看着貂蝉的模样，她在拜月，虽然我不觉得这片树林是个好地方，幽幽的香盘旋着升入空中，氤氲了被割得支离破碎的圆月。她的容颜在月光的阴影里微微模糊，但是却显得出尘，就像嫦娥下凡。如瀑青丝垂到脚踝，只在顶上梳了小髻，用细细的木钗子固定住，月白的衫子，罩着碧蓝的罩衣，风一吹就拂动，仿佛要乘风飞去一般……真的，好美。
“谁在哪里！”貂蝉忽然转过头，直直地就看到了我。“你是谁！”
“呃？！”我大惊失色，她居然看得到我！转念一想，有可能是我后面有人呢，我却忘了我浮在半空，后面什么也没有。
貂蝉半天没有说话，皱着眉：“你是谁！”
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举起手指着自己：“你是在问我？”
她奇怪地打量了我一番：“这里难道还有别人？”
“你看得到我！！”我嗖一下飘到她的面前，这是前所未有的速度，甚至都把她吓了一跳。虽然近距离面对着这花容月貌，但是我关心的是，她居然看得到我！她为什么看得到我！
貂蝉退后几步，歪着头，美丽的眼睛闪出疑惑：“我为什么看不到你？”
“……因为、因为我不是人。”我愣了愣，然后说。
她的脸突然抽了一下，然后一下子笑出来：“你不是人还是鬼不成？”
我睁大眼睛再一次靠近她：“我是鬼，没错。你看我没有影子，可以直接穿过这些东西！”我呼啦啦地绕着她转了一圈。
貂蝉的表情凝固了，然后变得有些惊讶，她看着我，很久没有说话。
“喂，快告诉我，为什么你看得到我？”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可是却又怕知道答案，为什么呢？因为我一直以为只有郭嘉才看得到我，所以他对于我来说是最特别的，而郭嘉只看到过我一只鬼，而看不到其他，所以我对于他来说也是特别的。我一直用这样的理由在麻痹自己，我说服自己不要去乱想，因为我是特别的……可是，貂蝉看得到我，这不就意味着，我其实也不是那么特别么，我不就没有留在郭嘉身边的理由了么……
貂蝉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她定定地看着我：“我从小就看得到。”
“从小？……”我愣愣地反问。
“没错，从小我就看得到。”她再次肯定。
“那……你也看到过其他的鬼？”我再问。
貂蝉点点头：“战场上，全部都是，不过他们从来不会停留，征战结束之后他们就会消失不见。”
“……是吗。”我低下头。
貂蝉继续说：“可是你是哪里来的鬼？我看你，不像是……”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那你叫什么名字？”貂蝉问我。
名字？郭嘉起的名字……“我叫…笑枫……枫叶的枫。”
“笑枫……是个好名字。”貂蝉笑起来，带着暖暖的温度。
我有些发愣地看着面前这笑，想起了郭嘉念的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貂蝉配得起这首诗。
“蝉儿——蝉儿！”树林深处传来了声声呼唤。
“是在叫你吗？”我看看貂蝉，又看看声音传来的地方，是军营。
貂蝉点点头，却没有看那边一眼，反而对着我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你孤苦伶仃的，也恰好给我做个伴。”
“这……”
看我犹豫，貂蝉再说：“这里除了我，不可能有人再看得见你。”
我既没了栖身之所，与其漂泊山林，不如跟着貂蝉，这样我也可以有个伴，但是我忽略了貂蝉说的，是我给她作伴。我只看到了貂蝉受到吕布的呵护，却没看到貂蝉内心的空落。她渴望的，不是呵护，而是理解吧。随后我点点头，貂蝉又笑了笑，这便回身往回走。于是我开始了在吕布阵营的短暂生活。
此时的北方，曹操有两个主要敌人，一个是袁绍，一个就是吕布。曹操打吕布时其实非常犹豫，因为他怕袁绍在背后偷袭。我后来知道，是郭嘉稳住了曹操的心：“主公不必担心，现在正好是时机。袁绍到北方打公孙瓒去了，我们就先把吕布干掉。如果不趁此机会干掉他，以后我们打袁绍的时候他一定会充作外援来捣乱，这是个心腹大患啊！”曹操点头同意，并且亲自制定了作战计划。但是实际上操作的并没有郭嘉，他几乎就没有在这场战争中露脸，露脸的其实是荀彧的侄子荀攸。
我记得吕布开始打得很顽强也很漂亮。当时刘备虽然有想逃跑的心但是却没有走，依旧按照原先的计划帮助曹操牵制了吕布，同臧霸一起在后方捣蛋，吕布烦不胜烦，但还是坚持住了；而他面前还有曹操的猛烈炮火，最后无奈选择了退守下邳。我曾经听郭嘉分析过，吕布是流离不定居无定所，当他开始依赖一个大本营的时候，就意味着他的失败要开始了。我那么相信郭嘉，所以我一直记着这些话，而现在我把这些话告诉了貂蝉。一旦吕布失败，那么他们都会成为俘虏，所以我想要貂蝉逃走，不要留下受罪。
貂蝉常常同我在下邳周边转转走走，但是一般都不会出城，她抱着琴，看了我一眼：“你又怎么知道将军一定会败呢？”
我知道她知道，可是她就是要这么问我。我耐着性子说：“我不想看着你被俘。你是个好人，不应该在乱世中像浮萍一样，你应该找个地方，嫁个好人，然后过平静的生活。”
貂蝉睫毛动了动，她看着脚下的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都是烽火，哪里有一个你口中的地方呢？人一旦生在世上，就势必会受困于世。天不容我，我又何容于天？”
“……天下之大，总有一个弱女子的容身之所。”
“笑枫，你太天真了。”
我低下头：“其实你可以直接说我笨。”
貂蝉笑起来：“你不笨，你只是天真。天真和笨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天真……是被爱的资本。”她冲我俏皮地眨眨眼。
“貂蝉…我……”我说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想告诉她，我没有这个资本，因为我就是笨，我固执地要自己相信，我自我麻痹，郭嘉是喜欢我的，可是，我忘记有些话比我还要轻，笨到忘记喜欢是有期限的。天地间任何东西都是有期限的，而郭嘉对我的喜欢曾经天然纯粹，所以保质期也很短。以前我不懂，现在都等到他厌倦我了，我才明白，非要等到心痛得无以复加了才知道放弃。
我记得我也就这个问题问过貂蝉，她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吓人，看得我无处遁形。最后她说：“笑笑，你不是傻，而是你已经走不出来了。你爱他吧。”
“……不、我只是喜欢他，只是有点喜欢他。”
貂蝉想摸摸我的头，可是又一次穿过了我的身体，她似乎叹了口气：“笑笑，爱上一个人没有错，可是你错在——你是鬼，却爱上了人。”
“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有点喜欢他…他不爱我，我为什么要爱他？……”我慌乱地摇头，浑身冰冷。
“笑笑……”貂蝉的眼神很悲伤，悲伤又冰冷，像结了千万年的冰。“这些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说回到这场战争好了。先坚持不住的其实是曹操，因为粮草一直是他的软肋，这次也不例外地折磨着他的神经。另外，曹军人困马乏，难以继续坚持。郭嘉和荀攸两人一同劝谏，荀攸说：“吕布勇而无谋，今三战皆败，锐气已无。三军以将为主，主帅都坚持不住了，部下一定更是毫无战意。现在吕布的军队士气尚未恢复，陈宫谋之为定，奋进急攻，一战可定。”
解决问题未必只能依靠蛮力，只要运用得当，山川河流都可以变成千军万马。我那天在山上看到荀攸在勘察地形，顺势也看了看。下邳城地处低洼，而沂、泗两大水系都在下邳附近。下邳城简直就是一个茶杯，倒倒水，一切就完了。我不关心吕布，可是我关心貂蝉。但貂蝉听了我的话，淡淡一笑：“生死由命。笑笑，要不要听我弹琴？”
我觉得我真服了她了。但是我还是很乖地坐下来，貂蝉玉指轻轻一拂，行云流水般的琴声便绕在下邳上空。末了她说：“笑笑，等这里的事结束了，你就去找他吧，世上没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
我闷闷地应声：“哦。”
决战展开之后，曹操三次打破了吕布的阵营，然后吕布乖乖地选择了守势，然后曹操就有点没办法了。他最想速战速决，谁知吕布就不给他这个机会。吕布这样一龟缩，造成曹操想打退堂鼓，然后又是郭嘉，他站出来说：“当年项羽七十多战未尝一败，一朝失势身死亡国。现在吕布每一战都败了，气衰力尽，内外失守。吕布虽勇，但比起当年的项羽还差得远，我们现在已经把他逼入绝境，如果这个时候乘胜追击，肯定能擒住他。
郭嘉不愧是天才，加上一个务实的荀攸，曹营制定了水淹下邳的计划。下邳城墙抵挡了曹军多日的攻击，但是却没能抵挡得了滔滔河水，几日之后，便颓然倒塌。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吕布不是蛟龙，在水中无计可施，只能束手就擒。我看着那一城的河水，突然觉得空荡荡的，眼前闪过的是貂蝉的笑容：“回去找他吧。”貂蝉呢？她在哪里？
郭嘉不在战场上，他虽屡屡跟随曹操出征，可是却是坐镇大营的人物。他是谋士，不是将士，所以我自然看不到他。下邳城的百姓慌忙自救，可河水哪里认人，平民，士兵，将军，死的死伤的伤，下邳的情况简直难以入目。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一场战争，我想我是不是也是死于这样的天下争锋，我只希望不要。我不想如此卑微地受命运的摆布，所以那时，在分别了郭嘉将近一年之后我终于决定回去，就像貂蝉所说的，问问清楚。
八
因为打败了吕布，所以曹操十分高兴，他终于少了个对手，北方现在能够同曹操抗衡的也就只有一个袁绍而已。
整个曹营都处在一片欢腾中，将士们终于可以暂时放下盔甲好好地痛饮一番，烤肉的香味、酒的香味四处弥漫着，连我都被这个气氛感染了，不自觉地就挂上了微笑。穿梭在沸腾的人海中，我飞往郭嘉的所在。他和曹操正坐在屋子里，点着炉子，上面温着酒，丝丝缕缕的暖香让人迷醉。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你们知道我一直有个好习惯，就是郭嘉同别人说事的时候我都是不会听的，但是那天我就鬼迷心窍地放尖了耳朵，曹操浑厚低沉的声音和郭嘉清越平和的声音一丝不落地被我听见。开始他们在谈这次的战斗，而后又分析了一番北方局势，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最后，莫名其妙，曹操谈到了郭嘉的家事。
“奉孝啊，你今年已是而立之年了吧？”
“还没有满呢。”
“也差不多了嘛，我看你到现在都没有娶妻，夏侯家的姑娘可不错啊，改日我去替你说来如何，你也享受齐人之福啊！哈哈！”
听了这话，我浑身都僵硬了，那么崇敬曹操的郭嘉……他这次，会不会就……我不敢再想下去。郭嘉一直没有娶妻，在我看来很正常，因为他身边有我了，还要其他人做什么？那时候郭嘉说他喜欢我，我也没有多想。可是……我忘了我是鬼，不是人。他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不可能孤零零的一辈子。可是……我怎么受得了……
我听到里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杯子放下的声音，郭嘉随后说：“多谢主公美意……”
我的世界一片空白，他说什么？他说了什么？！是不是他答应了！是不是！！我慌乱地后退，再后退。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只听到他说，多谢。郭嘉他…他骗我！他明明说过喜欢我的，他现在怎么可以！我想大喊，我想质问，可是，我没有资格……郭嘉，奉孝，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可是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第一次，我觉得心都碎成一瓣一瓣的；第一次，我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我在哭。貂蝉得没错，我不是喜欢他，我是爱上了他。爱上一个人没有错，可是我错了，错在我是鬼，却爱上了一个人……我发足狂奔，我要离开这个地方，然后再也不回来。爱一个人很容易，恨一个人也很容易。我要趁我还没来得及恨他，逃得远远的，所以我忽略了背后的一切声音，包括那一声“笑枫”。
我奔跑在树林中，那些枝条穿过我的身体，惹得我一阵一阵地恶心反胃；下雨了，冰凉的雨点穿过我的身体，我一阵一阵的恍惚。
我哭了，泪水流了一脸，但是我知道，我的泪水不是泪水，因为鬼是没有眼泪的。我摸了摸脸，伸手一看，是被稀释的红色。是的，我在流血。红色的血液从眼眶里流出，那么可怕。
我是鬼，我的血却和人一样是红色。
郭嘉，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笑枫！！笑枫！！”背后呼喊的声音渐进，我知道那是郭嘉，因为只有他看得到我、摸得到我。貂蝉虽然看得到，可是却依旧只能任由她的手指穿过我的身体，连安慰都不能。她说只有那个摸得到我的人才是我最终的归宿，但是……我的归宿就是一把尖刀，轻易地划开了我的心脏，疼得无以复加。
“笑枫你别走！等等我！！”
为什么不走？！难道还要你亲口告诉我你要娶夏侯家的女儿吗？！我闭上眼睛，努力地跑。不过郭嘉似乎铁了心要追上来，任由我乱转他都始终跟在我的身后。直到——“笑枫子你给我站住！”他似乎生气了，怒吼着追上了，终于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右手被抓住，被迫停在原地。我试图挣脱，可是郭嘉那双手就像钳子一样，抓得紧紧的，抓得我好疼。我固执地不去看他，垂着头，咬着牙，克制着自己哭出声音。
他看我，我看地，气氛就这么僵持着……这一次，是郭嘉先软了下来，他叫我：“笑枫……”
这一叫，让我的心理防线濒临崩溃，我差一点就软下来。可是我告诉自己不行，笑枫，你要坚持住，所以一边抖着，一边试图挣脱他。
“你还想逃到哪里去？你为什么不看看我？”郭嘉轻声说，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却让我心生愧疚。可是为什么我要愧疚！他有什么资格责备我！我心一横，猛力挣扎，把郭嘉扯了一个趔趄，但是他依旧没有放开我。“笑枫，别闹了。”
我咬了咬下唇，克制住哭腔：“你来找我干什么，你都要娶别人了，难道我还要回去祝贺她吗？！”可是到后来我的声音依旧颤抖，甚至话都说不完整。
郭嘉突然笑了，他改作拉住我的手：“我什么时候说要娶别人了？”
我怒从心头起，转身瞪着他：“曹操说的话我全部听见了！你的话我也没落下！你明明…明明就……呜呜——”
“你连主公的话都可以听完，为什么就不听我的话呢？”他走近，理了理我的头发，脸上是无奈的微笑。大雨打湿了他，可是他依旧风度翩翩。我哽咽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仰头看着他。郭嘉的眼神带着笑，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他轻轻搂住了我，然后埋下头……
柔软的，细腻的，带着微微的凉意和温润的，人的嘴唇。郭嘉又轻轻托住了我的头，让我仰起脖子。他是在……在吻我？
……如果是以前，我会很高兴，可是现在，我觉得很愤怒。恶向胆边生，我张开嘴狠狠咬下去，可是郭嘉偏偏头便避开了我的“攻击”，下一秒又贴上来，嘴唇与嘴唇辗转相贴，一点一点地厮磨着，好像要磨尽一切的温软与缠绵。不管是我的脸颊还是郭嘉的嘴唇，藉由交错的不规律的呼吸，传递着彼此的温热，已经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我的，仿佛有沸腾的海水满溢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离开我的嘴唇，一获得自由，我当即大口呼吸……快要窒息了…虽然作为鬼是不能再死一次的，可是这种感觉真的很痛苦。我抓着郭嘉的衣襟，觉得自己要被蒸熟，而且目不能视物，思维尽数化成一团浆糊，只听见耳边有一个几乎钻进心尖里的，微微低哑的声音贴着道：“再来。”
……什、什么？！来不及有反应，郭嘉又凑上来，嘴唇才一触碰，我便直觉地感到与方才的不同，唇与唇之间不再是缠绵碾磨，反而多了一线侵略的意味。
舌尖探出形状优美的嘴唇，沿着唇瓣转了一圈，过了片刻便果断地撬开我的嘴唇，试图更加深入。
太可恶了！我皱着眉头紧咬牙关，一面使劲地要把他推开。可是郭嘉也不着急，他好整以暇地亲吻着，舌尖扫过我的齿列，骚扰得我忍无可忍想咬人时又及时撤回，慢斯条理地舔吮我的唇瓣。
我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好像要沸腾起来，什么都思考不了，只能本能地抵抗，全身的感觉都仿佛集中在了唇畔齿颊，被亲吻时便有火焰蔓延开来，连牙齿都好像有了触觉，微微地发麻发痒。
郭嘉再一次离开时，我们的呼吸交错着吹拂在对方脸上，吹起暧昧麻痒的热潮，嘴唇挨得很近，不到半寸距离，只要稍稍低下头，便会又贴在一起。
这回我抓住了机会发力终于把他推到一旁，身体微微发软，但还是硬撑着恶狠狠地盯着他。太讨厌了！我捂着嘴巴，觉得我该一刀子灭了眼前这个人。不过郭嘉看起来很高兴，他缓缓地走近，而我飞快地后退，但是这个缓缓似乎有待考证，因为他居然这样也抓得住我。
“你还要干什么？！”我愤怒地大吼，可是哗啦啦的大雨让原本的气势大打折扣。
郭嘉笑着看着我，说：“跟我回家。”
我先是一愣，然后把头扭到一边：“不要！”
“不要任性了。”
“我不要回去！”
“真的？”
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眼睛一闭：“我就是不回去！”话还没说完，我就凌空而起。吓得我睁开眼睛，自己居然躺在郭嘉怀里。我捶打着他的肩膀：“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带你回去。”他理所当然地说，然后真的往回走。
“我说了我不要了！”
“抗议无效。”
“……”我堂堂一只鬼，居然被一个人欺负！气不打一处来，我张嘴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臂。郭嘉闷哼一声，却把我抱得更紧。只听他道：“你咬吧，正好也消消气。”我愣了愣，最后软下来，把上半身整个窝进他的怀抱，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那里规律的心跳声。
郭嘉回去先洗了澡，然后把我整个搂住倒在床上。我郁闷地看着他的眼睛，发现里面跳动的笑意。
“你笑什么？”我奇怪地问。任谁这么被他盯着都吃不消，我选择打破这种诡异。
郭嘉没有答话，反倒紧紧搂住我：“太好了，你回来了。”
我鼻子一酸，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闷闷地说：“那你还要赶我走！”
郭嘉奇怪道：“我哪里赶你走了？”
“你明明对我说别管你！居然还要耍赖不承认？！”我抬起头瞪着他，一下子又觉得很委屈很想哭，又把头埋到被子里。
郭嘉叹口气，摸摸我的脑袋：“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你还不来找我，我一个人在外面这么久，你都不担心，还、还跟曹操商量娶妻……”我知道这有点无理取闹，因为曹营里除了郭嘉谁还看得到我？我半夜被风吹跑了，郭嘉一个人又要到哪里来找我？但是我还是憋屈地抱怨。
“是，是我不好，你受了委屈我也不管你，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也不该怀疑你，我那时以为你喜欢上了关羽……”
“谁要喜欢那个大胡子啊！！”我一下子蹿起来，脸鼓得像包子。
郭嘉笑：“是，我不该怀疑你的品味，关羽的确没有我好看。”
“……”这到底是在赔罪还是在自夸啊？“我又不是因为你好看才……讨厌！”然后我听到郭嘉笑得蛮欣慰的样子。
“笑枫，以后别乱跑了，你知不知道你快把我吓死了。我以为你只是赌气去转转，谁知道一天你都没回来。我跑遍了整个邺城都没有找到你，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六神无主了都已经。可是我不能跟任何人说，只有继续出谋划策，只有等。我怕我等不回你来，晚上时不时的也睡不着……这一年我就没好好睡过一次觉，我怕你回来了，结果我又不知道。以后别离开我了好不好？我经不起这个折腾。”郭嘉缓缓地说着，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却把我感动得死去活来，简直想要以死谢罪。
“……对不起。”我忍住想哭的冲动，搂着他的脖子。郭嘉拍拍我的背无声地安慰。我才知道，我是有多喜欢眼前这个人，我爱他，很爱很爱。
九
我睡着了，睡得很安心。等我醒来的时候，郭嘉已经醒了，倚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揉揉眼睛，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郭嘉指尖绕着我的头发：“还早。”
我看看外面，晨光熹微，的确还早。我抬起眸子看着他，说：“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一年没有看见你，多看看也不行？”他依旧含着笑。
“……好吧，我允许你看。”我笑眯眯地说，伸手环住他的腰。
郭嘉干脆也躺下来，与我平视。我随手抓起了他的头发，又抓了我的头发，开始在手中绕啊绕。他狐疑道：“你这是干嘛？”
“看。”我笑嘻嘻地举起那个漂亮的结子给他看。是个同心结。
郭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轻声说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脸开始发烫：“……谁跟你是夫妻了……”
郭嘉伸出手去摸了什么东西，我看清那是一把剪刀。轻轻一剪，用我们的头发编成的结子便一下子掉下来。我捧在手心认真看了看，其实编得有点粗糙，几根头发不配合地支支扭扭，看得我有些懊丧。但是郭嘉拿过去，宝贝似的放在怀里。然后他对我说：“笑枫，嫁给我吧。”
我听得一愣：“你说什么？”
他握住我的手：“嫁给我。”
“可是我不是人。”我傻呆呆地回。
“没关系，我不在乎。”他目光灼灼。
“可是……”
“你愿不愿意？”
“我……”怎么可能不愿意，那是我的梦想。我好想哭，然后不争气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太好了，笑枫。”他语气里也全部都是笑意，听得我更开心了。不知我们又在床上磨叽了多久，郭嘉终于决定起身了：“该起床了，娘子。”
我瞪大眼睛：“这样我就算就嫁出去了？！”
郭嘉吻了吻我的嘴巴：“以后慢慢补给你。”
“……哦。”好吧，我心情太好了，不计较。
接下来便是曹操一生中最重要的战争，也是改变整个天下格局的战争，官渡之战。
开始说到刘备根据曹操的指令在背后袭扰吕布从而使得整个战局倾向于曹操方面，而在这之后，刘备借着攻打袁术，跑了。这就很不幸地成了曹操的心病。曹操想打袁绍，但是对刘备非常不放心，因为刘备有前科。所谓前科，是建安五年的一件事，董承等人想要谋害曹操的事情泄露，许都中董承等人被诛三族，经过调查，曹操发现想谋害他的人里面有刘备。
刘备已经叛逃了，保住了家小的性命，而他参与此次暗杀活动，竟然就是在曹操听从郭嘉的意见花大力气笼络重用他的时候，满脸笑容的刘备背地里竟然干这种事！实在太令人心惊肉跳了，曹操决定与袁绍开战前就灭了他。
当时很多人都反对这种做法，但是不包括我。我觉得报仇要趁早，要是刘备势力做大，再报仇就麻烦了。况且袁绍还没来得及同曹操翻脸，想翻脸的是曹操，所以偷袭之类的也不用顾虑。郭嘉听了我的话，一口茶喷的到处都是，他苦笑着说：“说是说对了，但是怎么就抓不住重点呢？”
郭嘉去告诉曹操，刘备此时就应该痛打一番。之前他不能杀，是因为他的英雄之名，杀了他就没人来投奔了，而现在不同。刘备已经脱离了曹操的势力范围，这种人养着是金丝雀，放出去就是插翅虎。他说：“刘备，人杰也，今日不除，必是后患。”
然后曹操就提出了那个我觉得完全无需考虑的问题：万一袁绍突袭许都怎么办？这体现出了曹操的心思缜密。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战争也不是一个人的战争，我想得太天真，并不是你不去打人家，人家就会乖乖地不打你。
郭嘉笑道：“袁绍性迟而多疑，他遇事得琢磨一会儿呢，即便来也快不了。刘备刚刚组建自己的新队伍，众心未附，急攻必败。此存亡之机，不可失。”
不得不佩服郭嘉看问题的准确性，对曹操而言，刘备才是心腹大患。可是曹操打刘备并不顺利。说实话，我蛮看不起刘备的，比起他的两个结义弟弟，他实在是太有失风范。刘备大败，发挥了他除哭以外的另一个特长：跑，不顾一切地跑。他的妻子，他的孩子，还有他的兄弟关羽，什么都不重要了，跑了再说。结果刘备跑了，关羽被迫投降，刘备的家眷也落在曹操手里，但是问题是没有杀死刘备，这就是这场行动的失败，所以郭嘉很郁闷。
刘备被打得满地找牙，这一跑跑到了袁绍那里。曹操那边暂时缓解了心中的压力和郁结，郭嘉听到这个消息也重拾信心打算打袁绍的同时顺便也灭了刘备，所以曹营里火热得全是一股备战情绪。
说过了，连我也悟出了“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战争也不是一个人的战争”这个道理，那些赫赫有名的将帅怎么会不知道，所以北方战争打响的时候，南方的孙策打算掺和一脚，他一想，现在去打许都比较好，兴许运气不错就是另一个曹操啊。
这个事情令很多人都慌了，包括曹操。许都兵力不足，几乎没有反抗的力量，曹操火急火燎地征求郭嘉的意见。郭嘉淡定而从容地说：“孙策刚刚吞并江东，杀了很多人。而这些人很多都是江东英豪，这样一来人心尽失，孙策不可能得到江东的全面支持。另外，孙策总是不提防别人，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如果有刺客，他肯定是要一个一个地跟人家打。依我看，他到不了许都就得让草莽之人给杀了。”
我觉得郭嘉这话有点恶毒，这明摆着就是咒人家死嘛，连死法都说了。
郭嘉看着军报，一边喝茶一边说：“你这就心疼了？”
我趴在案边看着他：“人家才二十几岁，年纪轻轻的，又有才干，长得也很不错，死了太可惜了。而且诅咒人家是会遭报应的。”
郭嘉手头的动作停了，他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得我心慌慌，最后他放下茶杯：“郭夫人，在您丈夫面前夸奖别的男人……你说你是不是应该受点什么惩罚呢？嗯？”
我吓得赶紧退后：“那个、我、这个……”
郭嘉招招手：“过来。”
我猛摇头。
“过来。”
再摇头。
“笑枫~”温柔到让人发指。
我吞了吞口水：“……我过去，你不准对我做什么啊！”
“你猜呢？”郭嘉笑得如沐春风，我的冷汗哗啦啦地流。最后的结果是我被他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但是郭嘉最后还是允许我去了一趟江东，理由是：满足夫人看美男子的愿望。人家美男子反正都要死了，看看就看看呗，比起留在郭嘉身边，有个关羽这么个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炸，还不如送个人情准我去看看。我汗流如瀑地看着笑意盈盈的郭嘉，一阵风吹来，我就飘走了。
我到了那边，突然很理解为什么郭嘉猜得到我的一言一行，因为你看他连孙策这种他见都没见过的人都看得透透的，何况是我。
先前攻打江东吴郡的时候，孙策杀了当时的太守许贡，许贡一家也被孙策所杀。许贡有个小儿子，在门客的保护下逃了出来，隐居在江边，伺机报复。
孙策酷爱狩猎，在加紧训练军队的同时还要在狩猎场上练习武艺。由于他的马太快了，众多的护卫军都被甩在后头，早已得知孙策行踪的许贡门客埋伏在山林两边，见孙策孤身策马而来，便用乱箭相迎。这般，江东一代英豪回到营中交代完后事便撒手人寰，年仅十八岁的孙权继承了哥哥的位置，统领江东。
刘备被打服了，孙策也如郭嘉预言一般身亡了，官渡之战终于变成了曹操和袁绍两个人的战争。
我看着大乔跪在灵堂前哭得泣不成声几欲昏厥，这便想起了下落不明的貂蝉，她还好吗？这乱世是男人的战场，可是受伤的往往都是女人啊。像大乔、貂蝉这样的美人，却也只得到这样残酷的命运。
我吸吸鼻子，心情沉痛，跑到灵前拜了拜，借着东风便回了北方。我无比想念郭嘉。自从看到孙策的死，我便十分担心要是有一天，躺在棺材里的孙策变成了郭嘉，哭得昏天黑地的大乔变成了我，那又是怎样的情形呢？心头堵得慌，我几天便回到了曹营。
郭嘉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那时他还在屋里看书，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下是那张依旧清俊的面容。他微微抿着唇，目光锐利，看着书，一眨不眨。我就立在门口，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被温暖和幸福填满。那里坐的是我的丈夫，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不知不觉就笑起来。郭嘉终于抬起头，他看到我，愣了愣，随后笑：“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示意我过去。
我一下子飘到他身边，说：“我看你看得这么认真，就没进来嘛。我体贴吧！”
“嗯，嗯。”他搂着我的肩膀，把我按进他怀里。
我顺势环住他的背，埋在他肩膀上，沉默地享受了一会儿这温馨的气氛，然后小声说：“我想你了。”
“哦？原来看孙策的同时还没有忘了我啊。”他打趣。
“讨厌！！”我一下子蹭起来，装着生气的模样。
郭嘉笑呵呵地拉住我的双手，凑上来抵着我的额头，也轻声说：“我也很想你。”
我窃喜，主动吻上去，只是轻轻啄了啄，谁知郭嘉就不放开了。我好不容易从窒息中缓过劲来，翻着白眼：“太可恶了……”
郭嘉把我抱起来，大步走向内室，给扔在榻上：“……挑拨是要付出代价的。”
是的，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十
我面向墙壁睡得很香，后颈痒痒的，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往里面滚了滚，然后一双爪子把我捞过去。
“……奉孝，这么耍我有意思吗？”我趴在他的胸前，抬起头，很郁闷地说。
“我觉得很有意思。”他笑得越来越像狐狸了。
我颓败地吐了口气，在他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打算继续睡觉，谁知郭嘉把我摇醒：“该起床了。”
“不要……”我扯了扯被子，示意他可以拿走去叠好，我对外界的感知并不敏感，再冷再热都无所谓，因为我是鬼嘛。
郭嘉硬是把我拖出来：“下雪了。”
“下它的雪……什么？！下雪了！”我“嗖”一下支起身子，厚厚的棉被悉数滑落肩头。郭嘉咳嗽一声，在我身上罩了件衣服。“下雪了？真的啊？”我激动地跳下床推开窗，果然，银装素裹啊，好漂亮！
郭嘉幽幽的声音响起：“你是想冻死我吗？”
我忘了郭嘉很怕冷。讪笑着关了窗户，我爬回床上。郭嘉捞过散落在一旁的衣服一件件套上，我激动地说：“我们出去看雪吧！”
他笑着说：“我为什么要把你喊起来，也不想想。”
我欢呼，然后谄媚地抱来郭嘉的大衣啊，靴子啊，急急地想要给他套上，郭嘉看着我哭笑不得：“你这是干什么？”
“快一点嘛！”
“又不会化掉。”
“可是我怕我的兴致没有了。”我抬起头看着他。
郭嘉无奈，拉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今天我要让你真正做一回人。”
“哈？”
——郭嘉说的做人，就是让我看起来像人。这个怎么说呢，总之我被裹得像粽子一般，他最后给我披上了一件连帽的披风，戴上帽子，戴上手套，又戴上了一件有面纱的首饰，我看着镜子，果真像个人了……于是郭夫人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我一直很喜欢雪，毫无原因。看雪是我的一大爱好，我想大概是生前的爱好。郭嘉牵着我的手走在雪野中，天气晴好，正是赏雪的好日子。我回过头看着身后的四串脚印，觉得无比幸福。
“要是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就好了。”我拉着郭嘉说。
他蹲下去，手指抠了个雪洞，我跟着好奇地蹲下。郭嘉抓着我的手，在雪地上写字。他有一手好字，骨感飘逸，清瘦但有气魄。我看到我的手指在他的指引下勾出的一笔一划，连起来……“奉孝…笑枫……”我笑出来，然后画了一个圈，“永远在一起。”
我转过头看着他，郭嘉也笑了。
“诶！奉孝你过来，这里居然有个孩子！”我的耳力比平常人要好，山野本就宁静，所以哭声更加明显。我在雪地里跑着，然后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襁褓，里面裹着一个大声啼哭的婴儿，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大概是哭了很久。“是谁这么狠心把孩子丢到山里头啊，这孩子好可怜！”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然后直接穿了过去。
郭嘉随后便过来，伸手把他抱起来：“也许是哪家无法养活他吧。看起来没出生多久。”
我歪着头凑过去看那个小婴儿，同情心泛滥：“天下还是一样不太平啊……”
郭嘉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奉孝，我们把他抱回去吧。”
“你喜欢他？”
摇头：“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很可怜。”
“光凭着同情是无法抚养他长大的。与其中途抛弃，不如现在就不要有联系。”
“……”他的话虽然有道理，可是未免对这个新生命太残忍了些。
见我沉默，郭嘉叹口气：“抱回去也好，免得主公不信我已有家室。”
“……”
所以这个孩子成了我们的孩子，郭嘉为他取名为奕，字伯益。小伯益很聪明，虽然不是郭嘉的亲生孩子，却很像他。我和郭嘉都很喜欢他，曹操也是。但是很可悲的，我儿子他居然看不到我……
十一
转眼间七年过去了。此时是建安七年，这一年袁绍病亡，他的儿子袁尚、袁谭、袁熙变成了曹操的新目标。开始的时候，曹操并不想同几个小家伙大动干戈，甚至曾遣书给袁谭，表示愿意召他做女婿。
袁谭却并不愿意。父亲死了，弟弟的妻子甄宓被曹丕强占，自己偌大的家业就这么完了，作为袁氏长子，背负着国仇家恨去给仇人做女婿？袁谭不甘心。见袁谭久不来降，曹操耐心终于耗尽，举兵征剿。由于实力悬殊，曹操轻易获胜，袁谭死于乱军之中。
我听着战报叹了口气：“这怕是袁氏家族最后的血性了……他倒是没给他家四世三公的祖先丢人。”郭嘉笑而不语。
袁谭死后，袁尚和袁熙变成了曹操的目标。袁尚是袁绍的小儿子，孔武有力，是个超级战将，并且是袁绍指定的接班人，号召力还是有的。不除掉这两个人，假以时日，他们在河北地界上振臂一呼，曹操哭都来不及。
袁尚见曹操的矛头对准了他，就跑到哥哥袁熙那儿。我发觉这两人简直刘备附体了，你猜他们怎么着？跑呗，这一跑，跑到了乌丸。
乌丸是辽东一带的少数民族，早先和匈奴一道在漠北，可是匈奴单于太凶恶，乌丸人混不下去了，举族迁移到了辽东乌丸山一带，故此改名为乌丸。说起来乌丸和袁绍是有姻亲关系的，但是我不是很清楚，所以袁家儿子往那边跑倒是很下了一番功夫思考。
曹操见状，一边骂一边犹豫：到底要不要追击到底呢？此时，谋士们就呈现了一边倒的态势：“丞相，我们不同意！”
那次的讨论我也去了，因为郭嘉的身体不知怎的开始有点不对劲，我很担心。郭嘉以前身体都是很好的，而现在却时不时地伤风感冒，虽然他说是小毛病，可是我从不认为，我有不祥的预感，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即便我们都知道，就算我在也帮不了什么忙，但是郭嘉知道我的心思，淡淡一笑也不说什么。
那一群人提出的意见是：袁熙和袁尚是丧家之犬，和乌丸不是一条心，两家早晚会拆伙，不用亲自动手。劳师远征，荆州刘表怎么办？
曹操一向冷静，虽然有时也会打败仗，但是整体战略从未出过差错。辽西要打，但不是现在。虽然官渡之战后，袁氏已是树倒猢狲散，但是河北依旧没有完全稳定，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酿成灾难，所以曹操基本上都要同意了，但是郭嘉说：“要打。”
曹操很意外，谋士们很意外，郭嘉的想法往往和大家不一样，但是决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此次远征乌丸不是战术问题，而是战略问题，郭嘉不可能看不到这样做的危险性。
我看着郭嘉的脸，发现他有些不安，虽然看起来镇定，但是我却感觉到了不一样。郭嘉站起来说：“胡人自恃偏远，现在必然没有防备，突然发动攻击一定能够将他们剿灭。袁绍对胡人有恩，他的儿子迟早是隐患，现在四州未稳，袁家的影响还很大，如果这个时候胡人带着袁熙和袁尚远征，袁氏旧部一定会响应，那时我们后方就不安稳了。而刘表只是个只知座谈的政客，他自知能力不足以驾驭刘备，必然会对其有防备而不尽其用。刘备想打我们，刘表就一定不会同意。所以虽然我们是虚国远征，但我料定刘表绝不会来袭击我军后方。”
曹操沉吟一番，最终同意了郭嘉的建议。曹军立刻便开始备战。
回到屋里，郭嘉略显疲惫地坐下，而我则面色凝重地盯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郭嘉见我不说话，有点奇怪：“怎么了？你看得我心慌。”
“奉孝，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凑上去问。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严肃，郭嘉居然笑起来：“这个表情真不适合你。”
我抓住他的袖子，锲而不舍：“别转移话题！快告诉我！”
郭嘉抿抿唇，嘴角依旧翘起：“真的没事，你一天到晚跟着我还不知道吗？”
“……可是身体是你的，你不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明知道我担心，与其让我傻乎乎地担心，还不如告诉我！”我叹了口气，抓着他衣袖的手指收紧。
郭嘉的手覆上来：“真的没事。”
“奉孝……我不是小孩子，你清楚，我也不是人。鬼的感官原本就比人要强，任何情绪我都是可以放大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明明就在心慌！你着急地要曹操进兵，不可能没有理由！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冒险的！”我抓着他的衣服逼问。
“笑枫……”
“我是你的妻子……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还是……你依旧不信任我……”我垂头丧气道。
郭嘉把我揽进怀里，无奈地摸摸我的头，就像以前一样：“你又在胡思乱想。”
“那你说啊。”
“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他叹气，“最近就是觉得困得很，而且也不如以往镇定得下来，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催着我赶紧把我想做的事情做完……”
我听得一下子浑身冰冷，郭嘉把我抱紧些：“冷吗？”顺便扯过毛毯把我裹住。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很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一张雕花的木床，凌乱的药碗，耳畔的哭声，满目的白，一个厚重的棺材，阴森的灵堂……“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奉孝，我怕！”我惊恐地睁大眼睛。
“怎么了？”他拍着我的背安慰。
这些，是不是，我生前的东西？是不是我死的情景？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忆起过这些，不能说是回忆，我根本就没有这些记忆。现在它们就这么凭空出现，我措手不及。
死亡。我都快忘记了。
郭嘉不停地安慰我，拍着我的背，就像对待小孩子一样让我慢慢镇定下来。我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地说：“奉孝，你一定会没事的。”
“嗯。”他搂着我，轻声应着。
随后，曹操出征了，郭嘉自然又是随征。大军到达易城，郭嘉的状况似乎又差了些，我又一次揪起了心。郭嘉对曹操说：“兵贵神速。现在千里远征，辎重太多，行进缓慢，对方有所察觉必然会做好准备，不如留下辎重，轻兵速进，攻其不备。”
曹操出兵一向很快，他听从郭嘉的建议，带着熟知辽东地形的田畴走小路奇袭柳城，乌丸大败，袁氏弟兄转投公孙度。可是我再也没有心情去管这些，因为郭嘉已经一病不起。我没日没夜地守在他的床前，想哭都哭不出来。
“我知道你又想哭了，别哭。”他伸出手摸摸我的脸颊，我反手握住。
“奉孝……”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撒娇耍赖的样子。”他笑着，但我看得想哭。我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紧紧搂住他。“你说……我会死吗？”
“不许说这样的话！”我瞪着红彤彤的眼睛让他打住。
郭嘉依旧是笑着的，他轻轻拉着我的手：“你说过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知道已经快到极限了……其实我多想陪着主公统一天下啊，如果还有时间，那么下一战我们就打荆州。北方这么一来就彻底平定了，就剩下南方……”
“你会好起来的，你还没有灭了刘备啊，你这就忘了？”刘备大概是郭嘉恨得牙痒痒的人吧。
“不过我想了想，如果我死了，就真的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你了。我们两只鬼，是不是很般配？”
我一惊，终于还是哭起来。郭嘉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我一直都很介意我鬼的身份，无理取闹也好，撒泼耍赖也好，都是为了确认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我自卑，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郭嘉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他没有说，而是选择了包容和迁就。红色的血打湿了他的衣襟，一点点晕染开。
“……我宁愿你一直一直活下去。”
郭嘉伸出手擦擦我的脸：“比起天下，比起成功，还是你比较重要。”
“鬼话！”这句毫无疑问是假话，可是真的很好听。我面上有点生气，内心却还是不中用地笑开。
“笑枫……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爱你？”
“……我都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靠在他的胸口，心中装满了甜蜜。
“有些话，虽然都知道，可是还是要说出来才行。”他笃定地说着，气息却越来越不稳。
“别说了……我知道，都知道。”
“看来你还是聪明的……”
其实我真的没有伤心的必要，因为脱离了躯壳，我便可以真正和郭嘉在一起。可是他还年轻，只有三十八岁，他还应该由很长很长的人生路要走，他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帮助曹操一统天下，去实现他自己的理想。他不该死，但是上天偏偏要他死。这是不是就是天妒英才？
死，看起来很简单，可是只有经历了死亡的人才知道，死之前究竟有多可怕。我光是想起我的死就害怕得浑身发抖，而郭嘉现在正经历这种恐惧，但他却想着我也很害怕。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咬着嘴唇。
“笑枫……不要怕，我马上……就可以陪着你了……”
郭嘉做曹操的谋士有十一年，官职却只有军事祭酒，但是他毫无怨言。
乌丸兵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郭嘉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最后，曹操封郭嘉为“贞侯”，概括了他的一生。
十二
郭嘉死后，我看到他留有余温的身体突然变得有些透明，泛起了蓝色的光。然后他的魂魄缓缓地浮起，飘到半空。那是他二十多岁时候的模样，年轻又俊朗。在那片光中，他转过头，轻轻地落到我的面前，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笑枫。”我看到他笑得很开心。
我捂着嘴巴，颤抖着哭起来。
“现在你还哭什么？”他无奈地为我拭泪，但是我哽咽地说不出话。“别哭了，好难看啊。”
“你说什么！”我承认我确实很在意我的形象。
他笑着亲了亲我的额头：“我说，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我还想听。”
“我爱你。”
“……我也是。”
十三
我们隔着阴阳的河，本不该有交汇，可是我们相遇，我们相守。我们终于跨过了那条河，在阴阳的那畔重生。
我是一只鬼，我的名字叫笑枫。
我有一个爱我的丈夫，他曾是名动天下的郭嘉。而现在，他是我的奉孝。
我们在世间无人找到的地方，相依相守，朝朝夕夕。
【完】
参考书目：《曹魏乱世智囊团》（文中涉及历史的地方均来自于此）
《凤囚凰》（……那段吻戏照搬于此……我不擅长啊，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三国』阴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