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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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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匆匆穿上家人衣服,泓璧却是生具异相,两只胳膊比普通人长出一寸左右,那衣服穿在身上,高矮胖瘦虽然合适,却把两只手腕子给光秃秃地露在了外面。虽说也并不特别显眼,众侍卫却是看惯他宽衣博袖的穆穆天子容,如今乍一见这个缩手缩脚的小厮打扮,忍不住都有些失笑。
“就这样了!”泓璧一跺脚:“这就去吧,我倒要看看这个天下第一生得什么模样!果然是三头六臂,我便封他为国师!”
“陛下若真封他国师,他也就不会再是天下第一了。”
这句话泓璧却不懂,扭头看向鸿琛,只听他婉婉解释道:“据臣弟看,江湖、庙堂,自古相克。凡被庙堂所用的人,在江湖上也就没了字号。譬如双鹰如此武功,沐天风未出之前,谁能说他们不是天下第一?可从来又哪有过这种说法?说起来,还是韩非的话不错,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文便有清流,在武便是江湖。这两种人,乃是盛世之蠹,绝不肯为我所用的。”
“你的意思是说,沐天风不会为我所用?”
“臣弟的意思是,此人虽以天下第一为陛下所知所用,可若真为陛下所用了,他便立刻不再是江湖中人人思慕的天下第一了,”鸿琛微微一笑,又补充了一句:“这正是江湖的可怕之处。”
这话的意思却深奥了,泓璧似懂非懂,已到正厅。远远便看见阶下走来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一袭白衣,通身上下浑无装饰,神色间澹澹然地不起波澜,宛然常人。倒是跟在后面的那个女子红衫快靴,怀里抱着老长一只木匣,英武之气溢于眉梢。泓璧心中一动,只觉这女子就其容貌而言,也不是特别出色,虽然如此,六宫粉黛之中,何曾有这般品格?
正胡思乱想,鸿琛早抢步上去,远远便笑道:“好一个一剑通神,地老天荒!今日得沐掌门玉趾辱临,寒舍蓬荜生辉,小王真是幸何如之!”
沐天风一个长揖,朗声道:“雪山沐天风,率门下弟子崔澄,见过王爷千岁。”
鸿琛还礼不迭。他是红藩王,素来其志不小,笼络英雄这一套,平日都做惯了的。更何况今日这人又是名震天下的雪山掌门?兼且泓璧也有赏识之意,更是卖了一万分力气。一把拉住沐天风的手,却向崔澄道:“崔姑娘,几日不见,更出落得愧煞须眉了!我原想似你这般人才,世间哪有男子镇压得住?今日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原来令掌门却是这等,这等,嗯,好一个天外谪仙!”
崔澄抱着木匣,只是微微一笑。寒暄中一行人进入正厅,崔澄抱着兵器匣子,掌门面前不便落座,只在沐天风身后侍立。鸿琛知道江湖上门规严谨,倒也罢了。却把他身后的泓璧给急了个死,恨只恨这浪得虚名的沐天风好生措大——这不简直就是唐突佳人么?要说佳人,也不是就不能唐突。但那一定要唐突出趣味,唐突出风流,要唐突得佳人轻嗔薄怒,才好让她在幽娴贞静之外,别开一番动人生面。似眼前这般做法,那佳人抱匣而立,除了肃然,岂有他哉?真真是十恶不赦之唐突手段矣!
这边厢正在扼腕,外面早献上茶来。时下流行景德镇的烧制,王府的茶具也没什么大的不同。有大不同的,是王府上茶的那个谱儿。统共两个客人,倒用了十多个家人僮仆侍候。有道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王府里侍候的人多一些,似乎也还不至于让人诧异。让人诧异的,是这十来个人一个个沉肩拔背、渊停岳峙,只往那儿一站,便俨然一溜武学高手的势子。却是泓璧带来的大内侍卫,不放心九五之尊与江湖草莽共处,一个个改扮了前来护驾。倒把沐天风看得有些发呆,只见那一个描金填彩红漆茶盘装着三盏明前龙井,举轻若重,流水价从一列高手手中传进正厅,一直送将过来。
泓璧看茶盘堪堪传到最末端的章鹰扑手中,忽地灵机一动,大踏步走过来。章鹰扑不解圣意,忙立定了等候,却见圣天子从盘子里取出一盏茶,大喇喇放在几上。这个算是敬沐天风的。然后,才又郑郑重重端出一盏,笑嘻嘻地递给崔澄。
崔澄接过茶,怀里抱着木匣,却腾不出手来揭杯盖。这个不用说,也早在吾皇万岁万万岁的洞鉴之中。当下双手一伸,便殷勤着去接那只匣子。哪知崔澄喝茶的法子竟跟王府上茶的规矩一样玄妙,只往唇边一倾,那杯盖便蚌壳一般,自动张开一线,一杯明前龙井水往低处流,就此被她喝将下去。等到喝完了,那蚌壳又是一合,悄无声息地连声碰响也没有。
如此这般喝过茶,欲把茶具还给小厮,却见这厮呆头鹅一样,只是支愣着两手伸在空中。不由得崔澄不微微一笑,手腕一振,半空中将茶盏轻推出去。呆头鹅的视线被这个动作吸引着,转过头,便见这只茶盏如生双翼,在空中飘扬而下,一直落到几上放稳,还是连声轻响都没有。一时禁不住龙颜大悦,兼之适才佳人一笑,更是笑得圣心如水,波涛动荡,忍不住道:“好漂亮的把戏,姑娘再来一个!”说来就来,一把抄起才刚落下的那盏茶,便要重新塞回崔澄手中。
这一来却连沐天风也惊动了,不免转头去看这等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没规矩小厮。主位上鸿琛咳嗽一声,忙道:“月前听说掌门升座,算来正是诸务纷繁的时候,怎么忽然有闲,来到中州?“
沐天风方才回头:“无非是有些俗务。说到这个,正要给王爷道恼。在下这一路北来,只见四处捕盗,人言纷纷,听说是王爷府中丢了宝物?”
鸿琛拨着杯中浮叶,笑道:“可让掌门见笑了。须知中州民情复杂,哪里比得雪山清净?说起来,上个月小王倒是丢了一枚珠子,在战国时与和氏璧齐名的。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倒劳掌门动问了。”
沐天风道:“战国古珠,自然是宝贵的……”
两人这边慢慢切入正题。那边厢却是好戏连台。想崔澄生在豪富之家,自来见多识广,养成一个心思缜密,行事持重,哪里容得一个小厮跟她歪缠?再说堂堂亲王府上,规矩何等森严,也不见得就真有这种不知礼法的浑人。浑一次还算出于意外,焉有接二连三之理?最可恼的是这事从头至尾,鸿琛看在眼里,却根本视而不见,分明见得是纵仆调戏。所仗着的腰子,无非就是堂上那一列甘心为人厮仆的高手。既然如此,师哥这次只怕所谋不遂。与其这样去受人家的气,何如先给他来个下马威?
心念百转,那盏茶已到手边。崔澄冷冷一笑,扫了泓璧一眼。泓璧正傻着脸,忽地撞见佳人这般眼神,忍不住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谐。话虽如此,唐突行动已经箭在弦上,身后多少臣下的眼睛都在瞧着,岂能在区区一个女子面前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就此收手?还是笑嗬嗬地将茶往前直塞,道:“姑娘,再来……”一句话没有说完,肚子一痛,早被崔澄一脚,踢得着着实实。霎时间真龙天子腾云驾雾,果然是飞龙在天,往后一个空心跟斗,直翻出去。
这一下厅上顿时大哗。章鹰扑原是一直留意着这边情景,只吃亏在离得稍远,一时拦救不及。此时见泓璧被踹出来,飞身去接。余下那一列高手也着了慌,纷纷抢步过来,几个奔向泓璧,几个径奔崔澄。一团纷乱中,还夹着“叭”地一声,却是鸿琛慌然起立,忙迫中打落了茶盏。
崔澄却只是不动声色,岿然抱着木匣,冷笑一声:“王爷,尊介无礼,我代你教训了!”
鸿琛扭头一看,只见泓璧捂着肚子,正从章鹰扑怀中挣扎出来,知道受伤不重,这才放了心,干笑道:“哪里,哪里……”勉强说了这两句,毕竟皇帝挨揍那是平生未历之事,更何况还是在他这里挨揍?饶是颇经场面,后面的话还是说不出来。本指望沐天风站出来代说两句,大家就此下场。往那边一看,沐天风被几名大内高手隐隐逼在身侧,竟没事人样,端着盏茶,慢吞吞吃了一口,依然接着前面的话题,慢条斯理道:“战国古珠,自然是宝贵的。不知如今可找着了么?”
鸿琛心念电转,自思泓璧出宫这一节,先不能让人知道;而出了宫,却在他府上挨揍,这一节就更加提都不能提。果然还是这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处理手法,最合时宜。一念至此,暗地里一阵嘿然,这才算真正明白了白龙鱼服的险处。当下挥挥手,将奔上来的大内侍卫挥归原位,才向沐天风道:“现在还没有消息。不瞒掌门说,其实这随侯珠找不找得回,小王也并不是特别稀罕。外面人看见四处捕盗,便以为是小王为了一枚宝珠而扰动天下。凭良心说,小王虽是个穷王,好歹也是托体先帝,忝列天家,经过多少繁华场面的,眼皮子又怎至于如此之浅?”
“如此说来,王爷原来另有心曲?”
“也谈不上什么另有心曲,”鸿琛苦笑道:“只是这一次也忒古怪得很了。隔着几重秘门,连个痕迹也没留下……手段之高妙,真是匪夷所思。如今想一想,还觉后怕。要说小王在京的那片府邸,也就离紫禁不远,他既有这个手段,难说他日不会……所以小王才向圣上讨得旨意,严办此事。这是其一。”
泓璧这时候才将小腹上那阵疼痛,好歹给挨过去。要想出这口气吧,一打量,罢咧,真正是时不我待,一转眼沧海桑田,变幻了人间。那厅上一主一客,推心置腹,早已进入丝丝入扣的佳境。倒显得崔澄这一脚功劳不小,把个场面踢得比先前更加圆融百倍。此时也只能忍了一肚皮的恶气,一把推开章鹰扑,还是走到鸿琛身后站定。虽然气恼,两只眼睛仍然不由自主,直朝着崔澄看去。那姑娘却显然早忘了他,依旧抱匣而立,神情专注,别有一种难言难摩的可爱之处,看在眼里,真是让人又是疼来,又是愤恨。
鸿琛那里倒越发滔滔汩汩起来,向沐天风道:“其二么,就要说到这天下的民风。汉唐以来,人心不古也久矣!种种颓风恶习,也都要趁这个机会,好好纠它一纠!所以这一回索回珠子,倒是次要的了。要紧的是要借这个题目,杀一儆百,让那天底下的刁民都看看,凡撞入天家法网,有来无回!这样一番整肃,还怕天下不宁?嗯,虽说以一人之力去挽狂澜,这活儿是艰难了点,可为人臣子的,既要使海晏河清,致君尧舜之上,又岂可畏难而不行?”
这般羚羊挂角,鸿爪雪泥,不着痕迹地向身后人表过忠心后,见沐天风只是默然,又虚心地解释道:“小王的这点举措,自己也知道,当然是肤浅得很了。杀一儆百只是治标,若想根治,还需正本清源。设使天下安乐,人民丰足,难道便有天生的贼骨头不成?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行险窃盗?然而圣上初登大宝,先帝宽仁,积弊已久,如今也只能一步一步这么走着看了。都说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掌门以为如何?”
这番议论光风霁月,颇见着这位天潢贵胄忧国忧民的一片赤忱。只可惜他背后那位主儿被女色吸去魂灵,却根本顾不上听,只是没皮没脸看着崔澄。崔澄听了鸿琛这番话,眼皮一转,却去看坐在身侧沐天风。沐天风在沉吟,沉吟得崔姑娘脸上不期然透出一片着紧。按说这表情也很细微,无奈泓璧天纵英明,又一脚跌进情天恨海,那双眼睛也就自动变成省视牙雕的放大镜。骤然看见,蓦地里心头一亮,霎时间翻酸江,泼醋海,心里就直叫起来,呜呼,昊天罔极!这妮子、这妮子……
沐天风沉吟半晌,终于道:“王爷既然问起,实不相瞒,在下这次造访,便是想为这些人,在王爷跟前讨个情。说到河清海晏、致君尧舜,在下是不懂的。在下是个江湖草莽,只知道一句老话,我不欲人之加诸我者,吾也欲无加诸人。象杀一儆百这种举措,做起来自然爽快,只是不知天底下,又有谁愿意去做这样一个‘一’呢?不止死非其罪,也是罚过其罪。在下不愿意做,想王爷也未必是愿意的。”
鸿琛一怔,勉强笑道:“没想到掌门这般大好男儿,倒也有这样的妇人之仁。”
“原来天理国法,在王爷眼里只是妇人之仁。”
鸿琛顿时怫然:“掌门这是何意?须知小王这次的差使,是奉了旨意的。怎么叫做没有天理国法?”
“那么王爷以为,圣旨便是天理国法?”
鸿琛又一怔:“这种话,却教小王不好回答了。按说朝廷既设有谏臣,便是承认即使是圣意,也未必就没有舛错。然而说到圣旨,掌门若还以为不够天理国法,大可以入京面圣,当廷辩驳。在小王这里指斥,小王却未免有些肩膀单薄,挑不起来。”
沐天风淡然道:“既然王爷担不了干系,在下自要入京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