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信仰1》小楼

42、然诺重，君须记1

　　龙天、杨振羽、顾沅、夏荷依四人是最后一车离开的。
　　上车以后，龙天才发现振羽淋了雨，一时间又是懊悔自责又是嘘寒问暖，语气倒也真挚恳切。振羽本来冷得直打哆嗦，但被他几句话哄住后，心情不知不觉又雀跃了起来，总希望他多问一句，再多问一句，这样，被这场暴风雨冻住的心脏又可以重新跳动了。
　　在两人的一问一答间，顾沅始终只看着窗外，脸上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好像轻蔑藐视，又好像暗自神伤。雨滴砰砰地砸落在窗玻璃上，映着他那张苍白犹如雕像般的脸庞——
　　宛如泪痕。
　　“你先回帐篷休息，我一会儿过去看你。”
　　到了营地以后，龙天留下这句话就奔忙去了，但振羽的心却又为此而热络起来。
　　作为救援队的队长，他实在太忙了。工作以外的时间里，两个人连打照面的机会都有限。
　　不过，就算他不来，有这句话也就够了。
　　振羽这样想着，却越发觉得风寒露重，头晕目眩。连忙回到帐篷里直接躺平，昏昏沉沉地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振羽总听见有人一直在叫她的名字，还猛摇她的身子。振羽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
　　唔，是顾沅……
　　不想见……
　　她闭上眼睛又要睡，却被顾沅不客气地一把拖出了被褥。
　　“你睡糊涂了？！连自己的被褥浸了水都不知道！你是打算成为营地里第一个淹死在积水坑里的人吗？！”
　　振羽迷迷糊糊地向下看去，才发现被褥的下方黑黝黝的一片，都已经湿了。
　　竟然湿成这样还能睡得着，果然是太累了。振羽嘿嘿傻笑着，麻着脸说：“我裤子湿了，你先出去，我要换条裤子。”
　　顾沅却只是看了她一眼，走到帐篷角落里背转身。
　　哎……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到底有多低啊，才会指东必定往西，说话必定挨呲儿。
　　振羽无奈，只好拖过另一床干净的被褥，躲在里面换裤子。可是那悉悉索索的声音听起来总是那么猥琐，让人羞愧欲死。
　　可顾沅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撑杆上的一个螺母，冷冷说：“我一直在营地里徘徊不回来，就是怕撞见你的好事，却没想到你受了风，见了寒，他却还是没来看你。”
　　背后悉悉索索的声音立刻停住了。
　　“我没事，根本用不着人看。”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没力的，想来自己也没什么底气。
　　顾沅冷笑着，继续无视般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你表面上装作不在乎，其实心里一直在期待吧？
　　“……”
　　“虽然有汽车上的惊世一吻，但是龙天既没有表白，进入灾区后也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关心，你心中其实也很惶恐吧。”
　　振羽发狠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顾沅讥笑道：“被人猜中了心事就恼羞成怒，你还真够单蠢的。本来我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看着你被别人耍得团团转。但毕竟出门在外就是兄弟姐妹，我也不想看见你被人欺负成那样……”
　　振羽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别拐弯抹角地诋毁别人。”
　　顾沅的侧容像一道没有生命的山崖，勾勒出严厉而又刻薄的线条来。他垂着眼睛，以最最平静的语气说：“你到这里两天了，就没觉得龙天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吗？”
　　振羽皱起了眉头：“你是说他变得正经了？龙天虽然平时总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关键时刻还是很稳重的，我了解他。”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因为某人的出现，他才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振羽眼前像闪回似的出现了两人的医护配合、悄悄话、批外套……她的嗓子忽然火烧火燎的疼了起来：“就算你想要隐射龙天和荷依之间有什么，我也不会相信的。他们两个之前就认识，作为多年的好友，相互体谅也是对的。”
　　顾沅抬高头，声音轻轻的飘了过来：“是啊。他们相遇的更早，相识的更早，一切都占了先机。”
　　振羽身子一震，眼睛幽幽望向顾沅的背影。
　　“你也是百伽图的医生，你如果已经知道了什么，不妨直说。”
　　顾沅摇摇头说：“我这人向来不喜欢去管别人的闲事，以前也的确没有见过龙天。不过，在百伽图一直盛传着一个传说，连楼道里打扫卫生的清洁工都能说上一二来，你可以当成故事听一听。”
　　“有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不顾众人反对爱上了一个身患绝症的患者。传说中，那个患者有着极度少见的容貌，又有着极度脆弱的身体，真是我见犹怜，恨天不公。这时候又出现了另一个医生，那个医生是内科最优秀的住院医，也深深地爱上了护士。护士在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中间左右摇摆，始终无法抉择。但老天却帮她抉择了——患者重病不治，撒手人寰。护士伤心欲绝，在心智混乱下拒绝了医生的求婚。那位医生本来就是一个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的人，一怒之下从内科跳到了外科，成为了百伽图历史上唯一一个横跨内外学系的传奇人物。”
　　顾沅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才幽幽开口：“百伽图的学科体系非常传统而完整。进入医院的那一天，进内科还是进外科就已经决定好了。所以，当我知道龙天居然是从内科学系跳到外科学系的时候，我真的很吃惊很吃惊……你如果也有兴趣的话，不妨也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跳？”
　　顾沅不停说，振羽的心就在不停沉。虽然她心中隐隐约约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却忍不住还是要替龙天分辩几句。
　　“他以前说过，他的志向是成为内外科兼修的大家。”
　　“……是吗？那可真是志向远大啊……你相信？”
　　“……”
　　“其实你自己都不信吧？”
　　“不要再说了！”
　　顾沅转过身，默默走过去，在她面前摊开了手掌。
　　他的掌心里是几颗药丸。
　　振羽却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头：“我没病，不需要吃药。”
　　顾沅却依然强硬地把药塞进她手里，退开一步后，凝视着她。
　　“真正关心你的人，是不会分时间、地点和场合的。”
　　说完这番话后，他就独自离开了。
　　振羽慢慢伏下身，如同大病，浑身虚脱，阵阵颤抖。

　　眼瞧着天渐渐黑了下来，龙天却依然没有来看望的意思。振羽咬咬牙，披了一件外套走出了帐篷，一路来到了龙天工作的地方。
　　龙天看见她后十分讶异，之后又讪讪地笑着说：“原本忙完这些活儿就去看你，却没想到活儿越干越多，而且都是急茬儿，也只好先把要紧的处理了再说。”
　　振羽摇摇头坐下来，头枕着胳膊说：“你没时间去看我，我可以来看你嘛。”
　　这番话说得实在大胆，龙天怔了怔，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来，却只是说——
　　好，好，好。
　　却不知好在哪里，又是谁的好。
　　振羽坐在灯下看龙天工作。因为没有电，没有计算机，一切工作方式都回归原始——手抄。龙天有着一手与他彪悍的外表极不相符的蝇头小字，俊秀挺拔，宛如书法。振羽常常取笑他的字泄露出他内在娘们的一面，龙天也只是笑笑，说这是打小抄的基本功，多年习惯养成。
　　以他的智商，怎么会需要打小抄呢？他却总是故意示弱，与他时时在的极度自信交相辉映着，形成他那复杂而又奇妙的人格魅力。
　　奋笔疾书状的龙天有着安静的美丽，沉稳的庄重，认真的帅气。振羽从灯下看着他，越看越觉得着迷。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个人的？是从那一吻开始的吗？不，应该更早，早到她的身体尚未察觉之前，这个人就已经慢慢走进了她的心里，像呼吸一样自然，像血脉一样相连，像亲人一样融洽。
　　如果夏荷依不出现，这份感情会一直细水长流下去，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恋，却有着相濡以沫的温暖。有了夏荷依，有了痛，才发现原来这份感情在不经意间已经深植骨髓。
　　龙天忙完手边最紧急的几份文件，这才想起来振羽来了这许久，自己竟还没给她倒水。连忙冲了两杯热茶过来，一杯递给了振羽，一杯留给了自己。
　　振羽捧着茶，深吸了一口气：“是菊花茶。你还有这般雅好？”
　　龙天笑了笑，说：“是荷依放这里的，她说看我成天火大气冲，喝点菊花茶败败火。”
　　振羽把头埋进茶杯的热气里，一口，一口，啜着滋味。
　　“我第一次见夏姐姐的时候，就闻到她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味道。没想到是用菊花养出来的。”
　　“她喜欢喝花茶这个习惯一直都有，常被我们取笑为餐风饮露也可以活的花仙子。你要是喜欢，就把这些拿走吧，我还可以管她要。”
　　振羽小心噙着菊花了，一股淡淡的苦涩从舌尖蔓延开。
　　“你好像跟她很熟？”
　　“一个医院的同事而已，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谈不上有多熟。”
　　“是吗？”振羽抬起眼睛，从茶香水热间凝望着他，“可是夏姐姐却说，你们俩曾经在同一个病房里，同一个医疗小组里，共事过很长时间。”
　　龙天慢慢止住了笑，眼睛一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如果你为此而怀疑了什么，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没有。”
　　如果龙天慢慢解释，细细安慰，把症结都说明白了，振羽也愿意相信他。可偏偏是这样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振羽怎么也无法相信。
　　“龙天，言语和举止不一，是很难让人信服的。今天你所表现出来的关心，已经超过了正常友谊的范围，难道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龙天的眼睛越发深邃了，微光在他的眼中闪烁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我的确很担心她，却不是你所想象的原因。你没有觉得她的言行同样也很异常吗？在生死抉择中没有人可以无惧，但她却像呼吸之间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振羽打断他：“所以，她有无惧生死之心，你就有怜香惜玉之意。无论别人怎么看，你都想保护她，怜惜她，把她藏于你的羽翼之下，对吗？”
　　龙天久久地看着她，终于张开了嘴：“是的。”
　　振羽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像是井绳忽断，重物落水，白浪四溅。
　　“只是怜香惜玉吗？”振羽颤抖着问。
　　“振羽，你不会明白的。我有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的理由，就算拿我的生命去换，我也要把她换下来。”

　　山无棱，水为竭，乃敢与君绝。
　　竟然。
　　是对另一个人的承诺——
　　我有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的理由，就算拿我的生命去换，我也要把她换下来。

　　振羽只觉得天旋地转，摇摇欲坠，身体堪堪就要倒下。龙天立刻扶上去，脸色立变，一边摸上她的额头，一边恼怒道：“你发烧了，为什么不早说？”
　　振羽却只是借着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咬着牙道：“我心中有个巨大的黑洞，如果今天弄不明白，以后也就没机会再填上了。龙天，你曾说过你宁愿不说也不会骗我。那我现在问你，你爱夏荷依吗？”
　　“振羽，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很复杂，我可以慢慢解释，但不是今天……”
　　男人啊男人，总是在为谎言寻找着借口，为借口拖延着时间。
　　“好，我换个说法，你曾经爱过夏荷依吗？”
　　龙天身子一僵，眼中的那两颗摇摇欲坠的微光，终于坠落了。
　　“爱过。”
　　振羽觉得好冷，真的好冷，冷到牙齿打颤，舌头发直……可是她还要继续问下去。
　　“爱到什么程度，求婚了吗？”
　　“是的。”
　　抖，抖，抖到眼前一片晨昏未明。
　　“什么时候求的婚？”
　　“……”
　　“说啊！你说过不会对我隐瞒的！”
　　“刚认识的时候，四年前，和去年的夏天。一共三次。”
　　振羽只觉得仅有的力气一下子都被抽离了。
　　“也就是说，直到你支援之前，你都还爱着她？你是因为被她拒绝了才心灰意冷，赌气跑到我们医院来的，对吗？”
　　“……”
　　“是的。”

　　这时候，忽然从门口传来一声惊呼——
　　“龙天！”
　　振羽抬起被雾影雨光填满的眼睛，终于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看见夏荷依惊慌失措的脸。
　　她竟然听到了！
　　连同自己的哀伤、痛苦、纠缠、怨怒也一并看到了！
　　振羽顿时觉得内里有把火像要把她烧成灰烬般冲天而起！她不顾一切地推开龙天，狂奔而去。荷依伸出手来试图拦住她，却被振羽一头撞开了。荷依跌倒在地上，苍白的面孔依然美丽惊人。龙天立刻冲上来扶住她，问要不要紧……
　　振羽看着他们，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情。
　　尼玛我就是你们的粘合剂、催熟剂！在我的滥情中你们终于发现了彼此相爱的真相！
　　TMD太感人了，感动得天地都要痛哭流涕了！
　　振羽忽然发疯一般向着远处跑去，她甚至看不清前面的路，更听不见身后人的呼喊。
　　可是我也是人啊，我的情感又该流向何方？？？
　　天地之大，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