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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八

      自顾书影十二岁那个同心结开始,五年,那一番纠结缠绵的苦,她云弄琴受得,程非然受得,迟与木也受得,顾书影却终于受不住了。
      所以,顾书影在十七岁生辰的那天,去求了迟与木。
      央求他,娶她。
      迟与木同意了。
      他那时已经身心俱疲了。面对顾书影那张压抑和痛苦到快崩溃的脸,他也终于再坚持不下去。

      她一向自诩聪慧过人,对一切洞若观火,然面对迟与木显然并非出自真心的求亲,却如何都说不出不愿意。
      迟家也不反对了,云夫子虽然不是名震天下的大儒,到底也是桃李满园,门生中在朝为官的毕竟不少。
      她阿爹也应了。当初知道她对迟与木的心思时,还苦心劝解过几回,在她的固执面前,最终也只是叹着气沉默了。
      程家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毕竟是怨的。程家就程非然这么个儿子,全府上下打小捧在手心里护着疼着的,却被她折腾成那般模样,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她端座在镜前让喜娘们替她上妆时,程非然推门进去,看着镜中她的容颜,眼泪忽的就落下了。
      他说:“好美。“
      却不是美给他看的。
      房内的一干喜娘、丫鬟们面面相觑。
      她说:“非然与我自小相识,如今我就要嫁做人妇了,他自然是不舍的。”
      又道她和程非然还有一些体己话要说,遣退了下人。
      程非然凄凄地看着她,说:“你曾说过要嫁给我的。”他的语气中,透着心死如灰的情绪。
      她用喜帕为他擦净脸,道:“别伤心,阿然,儿时戏言,做不得数的,不值得你如此。”
      “那你儿时说的要嫁与迟与木的话,怎的就作数了呢?”
      她哑然。
      是了,那一年她十九,嫁了迟与木。她料得到成亲后她与迟与木的相处时何种光景,却料不到,那才是毁灭的开始。

      九

      成亲的那一天夜晚,红烛白灯下,春宵罗帐前,微醉的迟与木艰难的开口道:“阿琴……你……先歇下吧,我……我去一下书房……”
      他从新房走了出去,便再也没有踏进去过。书房里唯一与这场喜事相关的事物,是一个绣枕。
      那是顾书影亲手做的鸳鸯绣枕。
      顾书影的女红做的是极好的。她十三岁生辰时顾书影曾赠她一副落梅绣。梅是高洁孤傲之花,针线是俗尘之物。她用那针和线,却能将一片落梅景,绣得栩栩如生,望之仿若暗香袭人——那绣枕上的鸳鸯自然也是绣得极神似的,看得见浓情蜜意,如胶似漆。

      成亲后的情形,在她的意料之内。某些场景,甚至与她设想中一致。
      迟与木待她极好,敬她重她,她想要的,必定隔日便摆在她面前,稍有病痛,他必定放下手中事物嘘寒问暖。
      可她却被他逼进了死胡同,四面都是绝壁,无路可退。
      她宁可他冷落自己,也不愿他一面将她当做顾书影,如他想对顾书影好那般对她好,另一面却永远清楚她不是顾书影,从不像他想亲近顾书影那般对她亲近。
      他对她多好一分,她心里的压抑就多一分。
      四人中从来最寡淡的她,终于也有了再也坚持不下去的疲惫感。

      成亲第二年的七夕,迟与木一大早便借口出了门,在那样尴尬的日子里,又一次逃避了,杜绝了所有可能的暧昧。即便她绝不会要求他在那天做些什么。
      她在街市上一个人游荡,不期然,遇上了同样失魂落魄的程非然。
      成亲后她几乎从未出过迟家大门,与程非然竟是一年多未曾相见。彼时一见,竟恍如隔世。
      看着桥上俪影双双,看着一个个娇俏的少女在情郎面前巧笑倩兮,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借酒浇愁。

      六岁时两人离家出走时发现的那一处院落,后来被程非然重新修葺一番,成了别具一格的一处别院。
      同样是那个院落,同样的两个人,同样温着酒,不同的是,以往是他默然独酌,她亦沉默的作陪,静静地从黄昏坐到月上中天,而那一天,却是她与他一同饮酒,一同聊着儿时的事。
      最后,都醉了。

      翌日早晨醒来时头痛欲裂,可宿醉的痛苦远不及心里的悲怆。身子的疼痛不适、一旁熟睡的程非然和床榻下散乱的衣衫明白地告诉她醉后的夜里发生过什么。

      一个月后,在餐桌上被一盘水煮鱼片恶心到吐得面色发青的她,在郎中的道喜声中晕了过去。

      醒来时房里守着的人是迟与木。
      下人都未避免打扰到她歇息而避远了,她的住处,整个院落静悄悄的。
      她双目失神地望着帐顶,沉默。
      终于,迟与木问:“是阿然的?”
      她转头看他,良久,答:“是。”
      “那……便生下吧……”

      迟家上下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存了疑心的,迟与木对她虽是极好,可他两人从未同房的事,迟家人也都是知道的,迟老夫人还为此找她说了几次“体己话”。后来迟与木买通郎中说她身子虚弱不宜行房事,才算把事情圆了。
      可她突然怀孕了。任人如何想,都像有些什么隐情。
      但迟与木笃定的说孩子是他的,又道七夕节那天他两人皆是彻夜不归。众人这才勉强信了。

      可程非然到迟家拜访的次数,忽的就多了起来。成箱成柜的稀罕补品不断地送进迟家。
      程非然每一次的出现,都在提醒着她,提醒着高洁孤傲的她干过什么样不堪的事。
      终于,她崩溃了。
      她攥着程非然的袖子声泪俱下,央求他放手。
      程非然搂着她,双眼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绝望。
      他说,怨不得迟与木会答应顾书影。

      十

      翌日程老爷便去顾家提了亲。
      消息传到迟家的时候,迟与木正在书房,便再也没出过书房门。第七日晚她去给迟与木送喜帖,看到迟与木醉卧在桌案旁,满身颓然,下巴上长满了胡渣子。屋子里浓烈的酒气,呛得她又吐了一阵。
      桌案上,汝瓷笔筒倒在桌沿,几乎要滚下去,狼毫兔毫散做一堆,压在一张已经有些皱了破了的纸上。
      纸上书:唯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她突然就哭得一塌糊涂。
      迟与木猩红的眼凝着她泪湿的脸,问:“为何?分明是同时遇见,为何她爱的是他?”

      为何?呵。
      相同的问题,她也问过程非然,程非然也问过顾书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若真思量得出个中缘由,她四人犯得着受那么多年的煎熬?

      程非然成亲的那天她孕吐得很厉害,迟与木独身去贺了喜,与程非然对饮至深夜。

      翌日清晨,程府被顾书影失控的哭声惊醒,下人门破门而入时,看到的是失措的迟与木和崩溃的顾书影衣衫不整地在床榻上拉扯着。

      事情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吴郡,一时间全城哗然。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说迟家的大少爷在程少爷成亲当晚,强要了人家的新媳妇。
      竟有这等事?那迟家大少爷平日里风采翩然,端的是君子风范,竟……
      那新郎官哪儿去了?
      据说是喝醉的厉害,倒在书房里了。

      听到消息时,她正端着碗刚盛上来的安胎药轻轻吹着气,想着终于程非然和顾书影也在一起了,稍稍松了口气。外面传来一个婢女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立即被旁人捂了嘴消了声。
      房里的她脑子里响起一个晴天霹雳,手一颤,滚烫的药汁将手淋了个透彻。
      那些婢女议论的话,她还是听见了。

      她生平第一次那般失控,疯了一样地冲出了家门,顾不得下腹的不适和手上的灼痛,找到了匿在那处别院角落里的程非然。
      两相对望,悲怆一波又一波自心里涌出眼中,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快岔气了才艰难万分地找到自己的声音,问:“你下了药,对么?”

      程非然不回答,转头又灌了一杯烈酒。
      “你好狠的心哪!你……”
      程非然忽地怒了,对着她失控地吼:“云弄琴,二十年了,我们打出生就相识,我们原本是心意相通的!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爱上迟与木?
      他的声音里,掺杂了他积了十多年的怨。
      她无言以对。

      她怨不了程非然。他遇见她时,她才满周岁。他爱她比她爱迟与木的时间要长得多得多。
      歇斯底里地吼了一通之后的程非然好似瞬间失却了力气,颓然地座在地上,说:“弄琴,我放不下啊……”
      他放不下。所以他给顾书影下了药之后,拉着迟与木对饮到深夜。
      同样的青瓷酒杯,等量的两杯陈年女儿红,不同的只是,其中一杯里多了些东西。
      他放不下,所以他想窥一回天意——一半的可能,若拿中下了药的酒的人是他,那么他便有了放下的理由。
      可天意是,拿中那杯酒的,是迟与木。

      事发的第二日,顾书影被送回了娘家,在第三日,用三尺白绫结束了她的痛苦和不堪。
      顾家誓要迟家偿债,迟与木被扭送到了官府。
      郡守审案的那日,迟与木甫一上堂,便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跪地俯首道:“草民认罪。”
      她去狱中探望迟与木,告知他,顾书影没了。
      迟与木定定地看着她,脸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半晌,道:“阿琴,帮我画一幅她的画像吧,要画她的笑,那年郊外小河边她的笑……”
      迟与木说着,唇角流下一丝艳红的血,越来越多。
      顾书影没了,他又怎会孑然一身存活于这世间。

      她在那幽暗的监狱中,看着迟与木渐渐闭上了双眼,想起八岁那年她第一次见他,她奏完一曲《清商怨》,听了他打趣的话,回了他一通豪言壮语,尚还生嫩的声音咬文嚼字的问:“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同样文绉绉地答:“小生迟与木。”
      “‘美人迟暮’之‘暮’?”
      “非也,乃“洞庭波兮木叶下”之‘木’”。

      后来她想,迟与木什么都是好的,年少才高,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就是有一处不好,就是太痴情。痴便是执。
      一念成痴,一念成执。说的又岂止是迟与木。她四人,顾书影娇柔,程非然爽朗,迟与木儒雅,她清高,性子差的不止一点,单有一处相似的地方,就是固执。

      十一

      迟与木走后的第二年暮春时节,她在迟家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取名“则清”。
      后来孩子越长越像程非然,郡中流言纷纷,她便搬出了迟家,带着孩子在东城的街市中开了一家琴轩。日日弹弹琴,作作画,忆一番往事。就那么又过了许多年。郡中人也慢慢琢磨出他四人间的关系。偶尔论及,也都唏嘘不已,只叹几声,孽缘。

      程非然已经接掌程家,日日操劳,几年间苍老了许多。未及而立,却已沧桑得似乎过了不惑的中年人。他还是固执的孑然一身,只时不时地去她的琴轩,初时她虽开不了口赶人,心里却是不大痛快的,后来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在她琴轩的后屋里,她温一壶薄酒,他在一旁静默的独酌。一如多年前在别院中。
      有时他们会一同回忆往年的事,程非然会抬头凝视着低首抚琴的她,道:“……我那时只是想,若是迟与木拿了那杯酒,事后我便将他们送往西南蜀郡,远离这满城风言风语,若是我拿了,那便……再好不过了罢……”

      程非然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大夫说他积郁成疾,已经病入膏肓了。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何会爱上迟与木。程非然与迟与木并未有伯仲之分,又待她一片痴心,她为何竟无动于衷?
      她苦恼着问了云夫子。
      云夫子停下手中画笔,问:“可曾读过张子野的《菩萨蛮》?”
      她答:“起首‘哀筝一弄’的那一阕吗?”
      云夫子点点头,问:“可知这阙词中,哪一句作的最好?”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她答得有些疑惑,不明白父亲为何与她论起张子野的词来。
      “哎——”,云夫子长叹一声,脸上不自觉的,又流露出那样的神情,望着远方,目光没有焦距,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我便是这么爱上你娘亲的,那时她低眉敛目的模样,旁人都只是看在眼里,唯我记在了心上。”
      “原来如此,”她低声喃喃,而后下了个决心,道:“阿爹,清儿……是非然的骨肉,您让程世伯领他回程家认祖归宗吧。”
      则清那时十岁了,已通晓人事,没有拒绝,亦没问缘由。

      他就是问了,谁又能说的清呢?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幼年时她阿爹时常独自沉吟苏子瞻的这一阕词,她那时还曾轻蔑地说过:“子瞻向来旷达,竟也填了这样女儿气十足的缠绵词句,人生一世就该淡然一些,为情所苦这般的傻事,我是断然不会去做的。”
      后来她才明白,心不由己时,向来由不得你情愿不情愿。

      程非然死的时候正值清明时节,她正在房里作一副画像。应故人临终时的嘱托,每年清明,她都要画一副顾书影的画像,烧在迟与木的墓前。
      程家人抬着奄奄一息的程非然到她的琴轩,说他要见她。她目视程非然终于满足地闭上双眼,提起画笔,生平第一次画了自己的肖像。

      后来她孤身一人守着她的琴轩,光阴飞逝,韶华不再,往事也依稀模糊了,也不知是真忘了,还是太久没有去回忆,只是心中偶尔会抑郁惆怅,那时候她都会温一壶酒,静静地独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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