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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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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啊,不一定懦弱。纤细的啊,不一定谦卑。疯狂的啊,不一定失态。
强大的是内心,孤独的是寂寞。
忘记的,是失落。
失落了心,就会做出无法理解的事情。所谓无法理解,也许最接近自然的本态。
但是,人接近本态,往往会被目为病态,精灵接近本态,就会视作妖邪。
李生是被吵醒的。
“你这死猫,居然敢睡在他身上——”
“喵!——”
李生被甚麽打到头,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屋顶漏雪?!然后看见郑爽与黑猫打成一团,屋内一片狼藉,由此确认枕头在砸到他脸上之前已经裂开了口子。
李生懒得说话,咳嗽一声走进浴室,关上门的瞬间,黑猫嗖的窜了进来。
郑爽在门外大叫:“李生,你太偏心啦——”
李生挑挑眉毛。
门一开,郑爽正要再喊,那只黑猫被扔出来砸在他脸上,一嘴猫毛。两个呆了一秒,全都爬到一边哇哇大吐。
李生洗完澡出来,换上格子衬衫,淡淡的道:“我现在去旷憬牧场,回来的时候,我希望这里已经恢复原状。”
郑爽抬起头来:“你摩托车坏了啊!”
“所以我开你车去。”李生挑挑眉毛,“钥匙?”
郑爽嘟囔一声,将车钥匙扔过去,李生接过来:“我摩托车在老地方修,麻烦你去拿啊。”
“顺便帮你把修理费给了是不是?”郑爽郁闷得紧,“我说,除了钱,你是不是压根儿就想不起我来?”
李生叹口气:“如果想不起你,干嘛去找你?”
“且!这辈子可是我先找到你的!”郑爽大声抗议。
“也就这辈子是你先找到我,之前哪次不是我先找到你?”李生懒得理他,冲着黑猫招招手,“愣着干嘛,走啊!”
黑猫得意的跳上他肩膀,门一关,郑爽苦笑:“哪次都是我先找你,然后你才来见我!”就又大叫一声,“警察会在你到达后一小时到,动作利索点儿!”
李生开车风驰电掣,卓紊坐在副座上直呼要命:“以前跟着你的时候最怕你飞,现在可好,换个…”
“我以前很喜欢飞?”李生眼睛都没眨。
“可不是。”卓紊脸色有些发白,“要是我自己飞倒还好,我最恨被迫飞行!”
李生不动声色:“卓紊,你转世用了几千年?”
卓紊眼睛向上看看:“大概…四千多年吧…”
“卓紊,你的能力呢?”
卓紊抓抓头,李生看他一眼:“我的能力改变了,为甚麽你的没有变?”
卓紊看着他没有说话,李生索性将车停在路边:“卓紊,告诉我。”
卓紊呆了片刻,眼圈慢慢红了,转过头去:“原来你真的不记得…”
李生哼了一声:“从我醒过来那天,我就知道有些甚麽忘记了,但是我很奇怪,保留下来的记忆为甚麽自相矛盾,错漏百出。”
“你记得甚麽?”卓紊轻声道。
“我记得我是西家的人,不,是西家的叛徒,但我却受罚不死,生生死死负责守卫和引导其他两家的人成长…”李生叹口气,“相关的法力我都认得,收妖的能力也还在,但总觉得缺了甚麽。”
“两家?南家,东家?”卓紊眯起眼睛。
“比如,我的头发应该是银色的,可是现在是黑的,还有,还有很多…”李生闭上眼睛:“总觉得别扭…”
卓紊冲口而出:“当然别扭,还有——”
有人敲车窗玻璃,李生睁眼一看。
路警敬个礼:“对不起,这里不能停车。”
李生点点头:“不好意思,马上就走。”
卓紊挑挑眉毛,看着李生发动车子离开。
“你刚才说甚麽?”李生仔细驾驶,这回速度不紧不慢。
“我说,你还记得芑——”
后面有车按喇叭超车,李生忙让道,卓紊叹口气,闭口不言。
李生看他一眼,也就没再说话,一路行到旷憬牧场。
大白天的旷憬牧场上却有些不寻常。
远处白色的农场矮房显得渺小刺目,看不到牲畜,看不到人影,丽日晴空下,竟然显现出萧瑟的景致。
只有无边的野草在疯长,那样长,那样绿,一种野生的自然之美,夺人心魄。
若是换个时间地点,一定会感慨自然造物的神奇,这样一片草海,能孕育多少奇迹?但是这里应该充斥着轰隆隆的机器声,应该充斥着科技浪潮的潮水,在繁华的城市及其边缘,人类早已习惯依据自己的需要改造自然,背离了本来的面目。
李生并不是卫道士,也不是老古板,他只是除妖。
这里明显被妖怪占据。
李生停下车来。
“好重的妖气。”卓紊皱眉。
“单个不过几百年,汇集这麽一大群,也算不容易。”李生耸耸肩看着窗外,“不过应该不是恶灵,没有邪气,只是…怨气太重。”
“我就这麽跟你进去?”卓紊抓抓头。
李生想了想:“算了,变成猫吧。”
“也好。”卓紊一缩肩膀,慢慢变小缩回衣服里面,很快衣服保持着人形滑下来,自领口钻出那只黑猫来。
李生俯身捡起衣服来:“下回记得先脱了再变。”
黑猫跳到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表示不满。
李生无声的笑笑,下车锁好,推开被蔓草缠住的牧场大门,慢慢走进。
“你是甚麽人?”
李生站住了。
“问你呢——”声音非常悦耳,但却是听不出男女。
黑猫慢慢收紧了爪子,勾住李生的肩膀,李生摸摸它的头,转过身去:“你叫我?”
原来是个男孩儿。
事实上并不算小,看起来像是初二初三的学生,非常清秀的眉眼,没有发育成熟的身体裹在青色的外套里,就像一棵美丽的草。
李生俯下身来再问一次:“你叫我?”
“你是谁?”男孩儿看着他,眼睛非常清澈。
“我叫李生。”李生微笑。
“李生?听起来很普通啊…”男孩儿似乎有些失望,却又很快兴奋起来,“我叫蓿言,方蓿言。”
“你好,方蓿言。”李生继续微笑着。
“你是警察麽?”蓿言看着他。
“不是。”李生微微眯眼,“怎麽,这里来过警察?”
“很久了…以前这里有很多很多的人在做事,自从半年前来了警察之后,人就越来越少…”蓿言低下头半晌又道,“你来找人麽?”
“找人?”
“是啊,和那些警察一样,找人!”蓿言眼睛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找谁呢?”
“他们找不到的,这里的草那麽长,那麽密,他们找不到的。”蓿言得意的大笑,声音悦耳清脆。
“哦。”李生立起身来,“你是农场主的儿子?”
蓿言却已经笑着跑开了,转眼消失在青草从中。
李生没有去追,反而转身往那一片白色的矮房走去。
矮房并不矮,只是站的远,显得矮。
李生敲敲门,没有人应。
黑猫跳下来,拨弄门上的铁锁。李生略略皱眉,正要上前,有人在背后发声:“你是谁?”
李生失笑,转过身去:“我叫李生。”
后面站着个魁梧有力的男人,左手上捏着一把铁锹:“李生?没听过,你找谁?”
李生笑笑:“找你。”
“我?”男人警惕的看他一眼,“我不认识你。”
“那当然,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李生伸出手去,“很高兴见到你,方先生。”
男人愣了一下才反映过来“方先生”是叫他,竟然有些脸红,忙将铁锹换到右手,伸出左手去,却又发觉李生伸出的是右手,脸红的更厉害,忙的又换回来,这才握手。
“你找我有甚麽事麽?”男人轮廓清晰,常年的劳作,让他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小麦色,此刻面上有些薄红,“请不要叫我‘先生’‘先生’的,叫我老方好了。”
他其实也不大,最多四十岁。
李生收回手来:“那麽,老方,我想在你的农场工作,可以麽?”
“你?”老方一愣,打量他一眼。
“我很有力气,也肯吃苦。”李生点点头。
肩膀上的黑猫突然想笑,却觉得尾巴被李生揪住,硬生生忍住了。
老方忙道:“不是这个意思。我的牧场在两个月前已经不营业了,现在只是我一个人住在这里而已。”
“一个人?”李生呵呵一笑,“那岂不是更需要人帮忙?”
老方张张嘴:“我一个人生活得很好。”
“我只是想找个工作而已。”李生露出无奈得神情来。
“你看起来很有文化的样子,怎麽会找不到工作?”老方看他一眼,十分同情,“还养了这麽漂亮的猫,不要开玩笑了,你分明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学校看分数不看人,社会看背景不看人,而我,你也看到了,只有一个人。”李生耸耸肩,黑猫喵了一声,李生又补充道,“还有这只猫,你也知道,现在猫粮比人吃的都贵。”
老方哈哈一笑:“你看看这里,像是能养活人的地方麽?”
李生抬头看看四周:“牧草长得这样好,可以想象繁盛时候的景象。”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喽…”老方似乎陷入回忆,沉默下来。
李生抓抓头:“那麽,我可以看看四周再走麽?”
“…请便。”老方看他一眼,左手不自觉的握紧了铁锹。
李生装作没看见,点头谢过,转身走入深处。
走出很远,黑猫突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李生皱皱眉:“还不快找?”
黑猫跳下来,在宽敞的草场上飞奔。李生慢慢躺下来,看着头顶明亮的阳光,掏出一根烟点燃。
“这里不能抽烟的。”
李生无声笑笑:“蓿言,我们又见面了。”说着斜眼打量卓紊的位置。
“是啊,我很高兴呢!”蓿言坐在他旁边,“你在看甚麽?”
李生收回目光:“我在看牧场上的草。”
“草很好看麽?”
“当然好看,那麽绿,好像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李生一顿,“但也很恐怖。”
“为甚麽?”
“上面那麽细嫩的枝叶,下面的根须却那麽贪婪。”
“贪婪?”蓿言眼睛里写满不解。
“不是麽?”李生笑笑,并没有掐熄香烟,“不管下面是甚麽,它只要能生长就会借来一用。”
似乎因为坐在草丛里的关系,蓿言的脸色有些发青:“我听不懂。”
“不用懂,很多事情不懂,也还是会做。”李生呵呵一笑,“你肯定听过那个笑话。”
“甚麽笑话?”
“有一只狐狸作弄蜈蚣,就问它,‘你那麽多脚,走路却从来不乱,真是叫人羡慕’。蜈蚣听了很高兴,就谦虚的说没甚麽,狐狸进一步问,‘可是我很好奇,你是怎麽出脚的呢?我从来没见过这麽整齐协调的脚步’。蜈蚣答不出来,于是脸红的说它要想一想,狐狸就走了。蜈蚣想了很久,它从来没想过应该怎麽出脚,现在狐狸那麽谦虚的问它,它却答不出来,真是惭愧,于是它想回家问问爸爸妈妈,可是正想走,却发现它想了太久应该怎麽安排那麽多的脚走路,现在已经完全不会走路了。”
蓿言很感伤:“狐狸真坏。”
“不是狐狸坏,而是…”李生已经看见黑猫到了一处,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他,“…而是蜈蚣太善良。”
“善良?”
“善良不是软弱,也是一种本能,但是它不懂得分辨陷阱,所以把自己迷失了。”李生叹口气,发现牧场上的风已经把香烟吹灭了。
“你真是个怪人。”蓿言垂下头来。
“谁说不是。”李生摆摆手,“不过我一点都不善良。”
“可是你看得见我,还能和我说话。”蓿言看着他。
“狐狸也看得见蜈蚣,也能跟它说话。”李生眯起眼睛。
“那麽你是狐狸?”
“不,我没有把你当蜈蚣。”李生伸出手来抱住蓿言,“可怜的孩子,不要再想该怎麽出脚了,你该回去了。”
蓿言突然涌出眼泪来:“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李生紧紧抱住他:“只要你想回去,一定可以。”
“不可以,不可以,爸爸,爸爸为我杀了很多人…”
“这不是你的错。”李生低下头来,“你不走,这里的草场永远不会宁静,你还想再看到牛羊吃了这里的草死去麽?”
“可是,可是爸爸很寂寞…”
“你在这里,他永远不会安宁…”李生话没有说完,就听到脑后传来破风的声音,低头让开来,看见老方捏着铁锹站在后面。
双目赤红。
李生紧紧拉着蓿言的手,感到阵阵战栗。
“放开他。”老方怒喝。
“他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他早已属于另一个时空。”
“我不信,他明明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
“不要自己骗自己,如果他活着,你为甚麽要杀了农场的那些工人?”李生眯起眼睛。
“他们,他们竟然敢那样对待我的儿子!那群畜生!”老方握紧铁锹挥过来,“我最心爱的儿子,不能这样白白被他们糟蹋了!”
李生侧身让开:“所以你杀了他们,埋尸在这个农场上。”
“哈哈哈哈——”老方大笑,“杀人?埋尸?警察都找不到,你凭甚麽这麽说?”
“因为你看得见我的猫。”李生淡淡道。
“猫?”
“我的猫不是普通的猫,我本来想叫它寻找些蛛丝马迹,但是你看得见它,而蓿言却看不见,你知道这意味着甚麽呢?”李生呵呵的笑,看见黑猫快速的跑回来,再次立在他的肩膀上。
老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握着铁锹的手轻轻颤抖,李生摸着蓿言的头缓缓道:“而且我可以拥抱蓿言,你不可以。”
老方的手不再颤抖,紧紧握住了铁锹。
李生低头看着蓿言的脸,轻轻擦去他的眼泪:“蓿言不能成佛,你…”
老方的铁锹猛地敲向李生的头上,他狰狞着道:“你去死吧——”
鲜红的血涌出来。滴在青草上,一点一点,一点…
老方捂住眼睛大声的惨叫,他半边脸已经染红了,铁锹带着血,掉落在地上。
李生身子一晃,头上的血流下来,他没有擦,只是拉住黑猫的尾巴:“卓紊,不要胡闹。”
黑猫弓起身子来,发出愤怒的叫声。
蓿言脸色苍白,捂住耳朵:“甚麽,甚麽?!!”
李生温和的笑笑,握住他的手:“没甚麽,没甚麽…”
“没甚麽?”蓿言浑身颤抖。
李生按住他的肩膀:“快走吧,这里的牧草染上我的血,很快就不会再生长了,你留不了多久…”
蓿言一愣,脸上的血色全数退去:“不,不,我爸爸…”
“他很好,他很好…”李生念动咒语,蓿言开始化为透明,快要消失。李生轻道,“还有甚麽,快说吧。”
老方挣扎道:“蓿言,蓿言——”
“爸爸,爸爸,我很爱你,但是,这里埋了这麽多可怕的人,我很辛苦…”蓿言已经不见了。
洌洌的吹过草场,所有的草已经枯死,透着干黄的颓势。
老方痛哭失声。
李生摇摇头:“这里的草帮助蓿言,也帮助你掩藏尸体,我本来不想毁了的,但是你无意中让我的血流了下来,这里以后,大概再也无法种植甚麽了…”
“有甚麽关系。蓿言不在了,这里已经没有意义。”老方镇定下来,“蓿言去了哪里,可以告诉我麽?”
“一个你以后也会去的地方。”李生转身走了,黑猫冲着老方龇牙咧嘴一阵,才跟了过去。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李生。”李生没有回头,走出农场的大门,看到了久候的警察。
“李生,你怎麽搞的?”
“可以搜查了。”李生摆摆手,温柔的说,“希望你们能分清事实真相。”
“知道了。”警察一挥手,其他警察和法医鱼贯而入。
李生咳嗽一声,上车走远。
“头儿,那人是谁啊?”
“谁?”
“刚才和你说话那人。”
“刚才?…刚才我有和谁说话麽?”
“明明有啊!”
“甚麽样子?”
“啊…样子?诶?怎麽想不起来了…哎呀,反正就是有人。”
“不要说笑,赶快进去搜查。”
“是!”
李生已经走远了,黑猫趴在他肩膀上,舔他侧脸上的伤口。粗糙的猫舌触碰到伤口的感觉,让李生沉默了很久。
从后视镜中,他看见自己脸上残留的血迹。
蓝色的血液,透着银色的光亮,在黑色头发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