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心》笨笨8368

1、猫心

　　莫一熬是妖怪镇里唯一一只猫妖。她每天最爱穿着自己白色带棕黄色斑纹的袄子趴在屋顶上，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累了直接睡在屋顶上睡，醒了还常看见门口放了鱼竿大叔送来的鲜鱼。
　　有一回镇子里的妖怪们聚到一块儿讨论修炼的秘诀，轮到莫一熬的时候，她睁着那双大大的比天空更加清澈明亮的猫眼，歪头迷糊道，修为不是晒晒就有了吗？
　　对于这懒猫而言，有时间修炼还不如美美睡一觉，便是寿元尽了，此生睡足了也不亏。
　　妖怪中惫懒的不少，但懒到莫一熬这般没心没肺的也少见，便没妖怪和她说这些了。所以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位非常好看的仙人告诉她，她是吸收日月精华得道。
　　想到那位仙人，莫一熬胸腔里那颗妖心就稀里糊涂开始造反，砰砰砰恨不得撞开胸膛飞到那位仙人身上去。
　　她苦恼地捶两下自己心脏的位置，小脸微微泛着红，玉皇大帝都不知道她是羞多一些还是恼多一些，总之乱得紧。
　　都怪仙人生得太好看了！
　　两道刀锋似的浓眉挑进发鬓，又大又有神眼睛比猫头鹰还亮，挺拔的鼻梁得教成天自夸五官好的木雕妖怪嫉妒死，还有那张嘴巴，吐出的字句一字一句都那么合自己心意，他一说话，莫一熬看着连乌云都像星辰一样讨喜。
　　小猫妖在小院里上蹿下跳都没法把脑子里仙人英挺不凡的脸甩出来，恹恹趴回屋顶上。
　　“喵呜~~”
　　讨厌的仙人，讨厌的仙人，讨厌的仙人，讨厌的仙人……
　　突然，甩尾巴甩得顺溜的莫一熬被一声巨响从房顶上震了下来。
　　“唉——小喵儿，小喵儿，空道人又去挑战金光真人了！”
　　苍老的声音混了法力响彻整个小镇。
　　“喵呜！”莫一熬闻言刺溜一声从屋顶上蹿下来，妖还是人形，可四肢着地哪有人模样，尾巴上的毛都炸起来了，“仙人伤的重吗？！人在哪？”
　　狂奔过来的鱼竿妖怪足有三米高，体宽不足六寸，猫妖不止一次央他把肚子剖开来瞧瞧，人类的五脏六腑究竟是怎么塞进他细条儿的身子里。
　　“重，你看他哪次伤的不重？”鱼竿妖怪两只脚合起来都没莫一熬一只大，四肢却极长，满脸焦虑，一把抱住娇小的猫妖急道，“快走，快走！你的心能救他的命，他那些师长马上就要来找你了！”
　　“没事儿，我还有三条命哩，再挖一次心也死不了。”莫一熬毫不在意，两只爪子一撑，灵活地从鱼竿妖怪手臂中窜出来。不想猫在半空就见银光扑面而来，耀刺目宝光下猫妖忍不住微微眯起猫眼，就在这一瞬间，一条银亮的细绳儿已将她捆个结实。
　　“大叔你干什么！”莫一熬叫得像被踩了尾巴。
　　“救你。”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鱼竿大叔背过身不去看那张娇俏憨痴的美人脸，咬咬牙想拿出大妖怪的威严，张了几次口，对着这顽皮的猫妖却怎么也说不出重话，比她更可怜的哀求道：“小喵儿啊，你就醒醒吧！他不停的去挑战金光真人，每次重伤垂死都得你挖出心来救他。你只有九条命，不是九千九万条！这次大叔死都不会让他用你的心疗伤的，你若恨要恨就恨我吧，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他就要成功了！上次他砍断了金光真人的胳膊，这次也一定没让那老道好过。金光老道养伤要耗费修为，而他只要吃了我的心立刻就能生龙活虎，他肯定能赢！”莫一熬哪里逃得开修为在小镇里数一数二的鱼竿的钓线，张牙舞爪的威胁道，“老头儿你快把姑奶奶放开，要不然下次就不帮你吃鱼了，你钓上来的鱼再白白放回水里吧！”
　　鱼竿天生有钓鱼的本领，就算从湖边路过都会有鱼跳到他脚边的岸上，可木头和丝线做成的工具哪里有吃鱼的能力，每次都是把鱼捡起来放生。
　　莫一熬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水边弯着腰不停捡鱼，却因为妖在湖边，回到水里的鱼儿们再不停往他脚边跳，越捡越多。又懒又馋的花猫在美食诱惑下主动勾搭上了外表丑恶其实特别好欺负的鱼竿。
　　但是，老实妖心尖子上也有一块地方会让他发狂。
　　“赢了又怎么样？！”鱼竿妖怪猛然转过身，生平第一次冲莫一熬吼。他高瘦的身子佝偻下来，肩膀颤抖着，语调呜咽，“我们是妖，他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你为他付出再多，他都不可能娶你的……”
　　明明是莫一熬的命，莫一熬的心事，鱼竿妖怪哭得比她更伤心。
　　莫一熬挣扎的动作缓下来，不知愁的小脸上落寞的神情一闪而过，但她很快咧开嘴绽开一个大大的没心没肺的笑容：“他说他打败金光真人就能得到圣人的赏识升为上仙，参见圣人时他会趁机求圣人成全我们的婚事。”
　　鱼竿妖怪愣住，慢慢抬起头，瘦得可怕的老脸上还挂满泪水，却随着渐渐想明白莫一熬的话而变得高兴起来：“你说，他会娶你？你能嫁给一位仙人？！”
　　“当然！”莫一熬的小下巴高高翘着，一副得意模样，“他和我说好了！”
　　“可是……”鱼竿妖怪想到什么，泪水又开始往下掉，“你只有三条命了啊！万一他没来得及打败金光真人你就死了呢？”
　　莫一熬的笑容被他打碎，再维持不住，佯怒道：“你会不会说点儿好听的啊？！快放开姑奶奶，屋里的心要给空道人送去呢！”
　　鱼竿妖怪被她凶得怕了，又记着刚才莫一熬说的大好事，犹豫一下还是听话的放开猫妖，无助地喃喃道：“你，你……怎么先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了！这下可好，只剩下两条命了。”
　　莫一熬不敢再看大叔糊满泪水的老脸，匆匆冲进屋里拿了早准备好的心脏就跑。她的命很多不怕死，却怕看见鱼竿伤心。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不计一切为她着想的家伙，一定是这没脾气的老实妖，可惜自己总叫他伤心难过。
　　莫一熬没办法，她管不住自己的心。无论死多少次，胸膛里的妖心都告诉她，不能让空道人死！

　　再一次救了空道人之后，莫一熬就只剩下两条命了。
　　空道人搂着娇小的妖怪，不住地保证：“下次我一定能打败他！这次我刺穿了他的心脏，伤好之后修为至少要下降三个层次，杀他轻而易举。”
　　杀了他之后你会娶我吗？
　　莫一熬的猫眼像两颗璀璨的蓝水晶，明明是冷色调却比晴朗的天空更加明媚。她没有烦恼，猫妖所有的烦恼都会被太阳和月亮晒光，在睡梦中消失殆尽。所以空道人永远只能看见她没心没肺的笑容。
　　“仙人哥哥你要努力修炼，小喵儿也会努力学习当一个人类的新娘，我已经能跟着鱼竿大叔钓鱼了！”
　　莫一熬挥舞着小拳头干劲十足，暗暗决定下一步要学烤鱼！
　　空道人想到鱼竿的天赋就忍俊不禁，也不拆穿她，捏着她尖尖的猫耳朵笑道：“小喵儿真贤惠。”
　　莫一熬舒服地往情郎手上蹭蹭，眯着猫眼“喵呜”一声，比晒太阳还舒服呢。
　　空道人不喜欢莫一熬满身的妖气，拍拍她的脑袋道：“变回原形，我抱你回家。”
　　莫一熬马上变成一只身上有着棕黄色圆斑纹的白猫，熟练地攀上仙人的肩膀，摇摇尾巴趴下来。
　　仙人无奈地叹息一声，他都说是抱了，莫一熬还装没听见非趴到自己肩上。让妖怪离自己的脖子这么近可不舒服，偏偏救命恩人小喵儿喜欢，尾巴一会儿钩钩他的发冠、一会儿轻轻抽打他的后背，小爪子还总是把他的头发弄得到处乱翘，明明晒太阳的时候是那么乖的一只猫，一上肩膀比跳蚤妖还能闹腾。空道人无奈地摇摇头，罢了罢了，谁让他有个妖怪老婆呢？
　　仙人和妖怪的影子在地上偷偷连成一片，再分不出种族身份。
　　鱼竿大叔脸上还带着泪水，缩在远处悲伤地望着两人，鼻子一抽一抽，愈发老丑。
　　——小喵儿只剩下两条命了啊。

　　空道人第八次挑战金光真人依然失败了。
　　金光真人自爆本命法器，虽然修为大损，但好歹保住了自己上仙的位置。
　　这次鱼竿一双小脚跑遍了整个小镇都没有找到总是睡觉的猫妖，几乎所有妖怪的门都被他敲了个遍，鞠躬鞠得细腰都要折断了，就想问问莫一熬的下落。
　　没几个妖怪帮他，调皮的妖怪们最爱捉弄这法术高强而且脾气特别好的怪物，东南西北瞎指还是好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招数让鱼竿吃足了苦头，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你们见到小喵儿了吗？
　　夕阳西下，他终于停下了徒劳无功的努力，知道自己没有及时找到莫一熬，也没能保住莫一熬寥寥无几的生命。
　　因为他看见了活蹦乱跳的空道人。
　　英俊强大的仙人被长辈们簇拥着，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笑容，好像上仙之位已经唾手可得。
　　鱼竿愣愣看着，瘸着被妖怪们用火烧伤的腿，银亮亮的钓线化成的头发糊上了发臭的绿色秽物，皮包骨头的手颤抖着抬起，怯生生地向前探，想问一问空道人，小喵儿呢？
　　可他不敢。那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啊！
　　仙人们走了，驾起的云雾飘荡在妖怪小镇的天空，好像是在嘲笑他的卑贱。
　　“大叔？”
　　鱼竿一格一格地回过头，看见一双比天空更加晴朗的眸子。
　　莫一熬站在那里，皮毛失去了光泽，已经没有完全化作人形的法力，一双猫耳露在外面，雪白的小脸却容光焕发。
　　“你把心给他了？”鱼竿吃惊于自己的平静，或者说麻木。
　　莫一熬闻言一跳，似乎被人从美梦中惊起，恍惚道：“给了。我早就把心挖出来给他了。”
　　“你宁可提前把心挖出来也不愿意让他看见你死？”
　　莫一熬点点头：“我知道那很痛苦。”
　　看着爱人死在自己怀里的痛苦，她不愿意尝试，也不希望他体验。
　　她一步一步从鱼竿身边走过，越过鱼竿的那一瞬，笑容重新出现在她脸上，那个无忧无虑的猫妖又回来了。
　　她有九条命，只要忘掉生生挖出自己的心的痛，死过多少次都可以同样快乐。
　　鱼竿慢慢蹲下来，蜷缩在地上，像一条可怜虫。

　　只剩下一条命的莫一熬的生活没有丝毫变化。有太阳晒，有月亮晒，偶尔还有仙人看，小日子过得别说多美了。
　　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让时间停滞在这一刻就好了。
　　可是莫一熬知道，她的仙人一定会去挑战金光真人，然后失败。
　　空道人最后一次重伤在金光道人手下，莫一熬再不能提前把心挖出来。
　　“仙长，我想最后对他说几句话。”莫一熬白着小脸，白色皮毛上的棕黄色条纹都失去光泽，整只猫都失去了色彩。
　　“他昏迷不醒，根本听不见你说什么。快点把心给我们，别存别的心思！”
　　莫一熬笑了笑，居然真的有几分愉悦在里面：“仙长息怒，莫一熬小小猫妖，哪里敢存别的心思？只是，临死之前，想再和他独处一会儿而已，毕竟……他说好了要娶我的。”
　　有一种笑，比哭更可怜。
　　仙人们犹豫一下，觉得猫妖总逃不出他们的手心，还是允了。
　　莫一熬笑着请空道人的师长把他搬进屋子，关上屋门，轻轻坐在他的榻旁，真的只有最后几句话一定要说给这个人听。
　　“你说过会娶我，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只要有一丝半点的机遇，你都会用在提升修为上，哪里能顾得上我？”
　　永远娇小稚嫩的妖怪姑娘从背后抱住昏迷不醒的空道人，小脸上依然是快乐的笑容。
　　“可我也不希望这么完美的你说谎失约，思来想去，只好断绝你说谎的机会。你总是吃我的心，难道不觉得味道发苦吗？这是我早早下的毒，你每吃一颗我的心，这毒就深一分，等你把我的心都吃光了，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猫妖尖利的爪子扎进空道人的胸膛，穿透后背，再深深的，刺进她自己的胸膛。如此熟练，如此精准。她终于握住仙人的心，强迫它贴近自己的心。
　　这一次，是她，拥有了他的心。
　　“仙人哥哥，我是你的妻子了。”
　　莫一熬倒下了，鲜血浸透两人白色的衣衫，如同两件婚礼吉服。

　　许多年后，又有一位俊俏强大的仙人前来挑战金光真人，他使一件极其古怪的法器。细长的竿子连着一根银亮的丝线，丝线上又系了一颗心脏模样的东西。
　　就像一根鱼竿，死死绑住了一颗不听话的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