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许莉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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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许莉莉
许莉莉：
1.
很抱歉这时候突然写信给你。哦，我想你不会怪我。
今天，距离你做那个决定，已经一个多月。
——那个黑白蔓延，令万物也为你缄默的可怕午后。
2.
你在最后的一本日记里，常说你最近很累很累。
一切从那一天开始。
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你的同学、室友把你视为可信赖的对象，选择向你诉说自己的烦闷。
「她最近变漂亮了，一定是去整容了。莉莉你觉得呢？」
「他又跟那个女人一起吃饭……好想撕烂那张装纯的脸。」
「我家老头还是不肯替我买演唱会最好的票，他以为我就不会找他新老婆要吗？」
你一如既往地笑笑，不知该说什么。
每个青春的、笑容无辜的十八岁女孩子，心里总有些黑影。
而你照单全收。
3.
当然，你也很好地保密着。除了自己的日记里杂乱的句子，你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过一样，每天安静地听课，做题，然后低头快速地穿过走廊回到寝室。
这么安静而渺小的你，也只有在日记里才用一行淡淡的字描述过你的梦想。
你想有个家。
——不是爸爸和阿姨的家，不是妈妈和叔叔的家，不是你和她们的寝室。
但是当爸爸和阿姨邀你过去吃饭，你还是懦弱地同意，小心而尴尬地听他们边吃边说笑；当妈妈和叔叔接你去逛街的时候，你还是会为他们给你挑的漂亮的白金耳钉欣喜不已，尽管你从不曾打耳洞，尽管学校不准戴首饰；当室友提出一起唱歌，然后齐齐看向你，你也会大方地凑份拿出一百块，然后在嘈杂与黑暗中，坐在包房的沙发里看她们光芒四射地又唱又跳。
对此，你只惆怅地说，哦，那这样也不错。
你是逆来顺受的许莉莉。
4.
你的成绩必须很好。就像你本人必须很低调一样。这并不是谁规定的，但你知道你应该遵守。
永远是班上前五的你，在这一点上，一直是父母的骄傲。
在你已不太清晰的久远记忆中，那时还很亲昵的父母一左一右挤在你的小床上，安抚面临第一次期末考试的你。骄傲的你怕被人比下去，于是向他们撒娇耍赖。
爸爸手一挥，温柔地说，没关系哦莉莉，考个第一，爸妈答应你一个要求，不行的话，我们也绝不骂你。
于是你高高兴兴地扬起了小拳头，那我要吃匹萨！
这是你们之间的一个契约。
后来爸妈的生意大了，吃匹萨成了随时可行而不必为之精打细算的事儿。你还没有考到第一，已经尝遍所有口味，比这高档的地方也去了太多次。在你遭遇那场灾难后，他们不再一同上桌。我想是出于愧疚和某种补偿心理吧，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那之后都会抽空带你吃匹萨，仿佛是在完成你幼时的小心愿。
没人知道，现在的你只想和父母一起吃一顿饭。
这偏偏成了最难的事。
你时常在日记里劝勉自己：加油考到第一吧，考到第一他们就会答应的。
——你终究做到了。但……
5.
那天你又一次听她们倾诉。
似乎这是个快乐的季节，人人都开心起来，某某的男友不再勾三搭四，某某的演唱会门票成功到手，某某……
你依旧笑着听了，心情也受此感染轻松不少。
一天的课程结束，避开人潮后，你收拾好书本习惯性地低头穿过走廊，你的脚步是那么轻，甚至没有惊醒声控的壁灯。黑暗中你几乎有了一种沉沦的错觉，直到室友发来简讯，拜托你为她取遗留在教室的饭卡。
你乖乖回复「好的」，然后又静静地返回去。
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
幽蓝的主题背景下，是一条新简讯。
「希夏：莉莉，你在哪？有急事找你。P.s.不要来教室。」
——你的确该听话。
但当时的你已站在教室后门，透过窗，你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女孩子在有说有笑，而穆希夏在座位上低头摆弄手机。你带着疑惑按下门把手。
「总之就是这样啦，许莉莉出钱请我们三个看了场3D&IMAX。哈哈，叫她请就请，真是有够蠢。」
「她不是一直都这样傻么？诶，你最近和许莉莉走得很近呀？」
「什么话！只不过有事吩咐她而已。她那张脸……谁敢和她走得近？」
「哦难怪。我也觉得她太吓人了。也不知道处理一下。」
「是呀，告诉你们，我可是暗示她好几次了，让她去整容。装傻呗。」
……
你松开门把手，将微微颤抖的身体靠在冰冷的瓷砖上，伸手掩着自己凹凸不平的左脸。
你知道教室里沉默的穆希夏仍等待着你回简讯。
但那些十八岁的，明媚如夏花的少女们心中埋着的深重黑影，已一点点将你吞噬。
6.
是的，你在日记里也极力避开不提，却又难以掩饰：许莉莉的脸是恐怖的。
像一朵花，一朵可怕的狰狞的花在你的左脸绽开，几乎盘踞整个脸颊。
脉络清晰，根茎毕露，深植于你的皮肉，伴随你的每一次呼吸膨胀着。
这样的你，和穆希夏一比，简直像神的愚弄。
在你根本不敢去回想的那年夏天，那个夜晚，十岁的你被忙于生意的父母留在家中。
那晚停电了。你一个人是那么害怕，所以你在床边点起了蜡烛，借着烛光的温暖入睡了。
那一夜恐怖的烟雾中，据说你醒过一次，又很快昏迷过去。
再次睁开肿大疼痛的眼，你看到父母绝望且愧疚的目光。
医生说，还好只烧到脸。
多好啊，你还没死啊。
7.
你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茫然中你忘了低着头，那半边在刘海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的伤疤陡然间见了光，吓着了林间牵手的对对情侣。
你听到他们抽着冷气，终于醒了过来，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地，逃窜着回了寝室。恍惚中你仿佛听到穆希夏的声音，而你最终没有回头。
回到寝室，室友向你摊着手，你怔了几秒，迷茫地抬头，看见她脸色变得很复杂。
那是你再熟悉不过的，隐忍着的嫌恶与轻蔑。
你没有带回饭卡，她便一改平日找你倾吐或要你帮忙的温软语气，很淡漠地甩下一句：
「真没用啊，你。」
8.
你的字迹变得很凌乱。你写道：我是没用……就像爸爸和妈妈吵架的时候，如果我可以懂事一点……
你父母无休无止的吵架正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他们起初为了给你买什么粥吵架，各执一词，在病房外吵得不可开交。
而你就目光空洞，表情漠然地靠在白得刺眼的病房的枕头上，什么都没有说。
——十岁的你，已经知道你的脸发生了什么。正因为你还是小孩，所有人都没有避忌什么，醒来的当天你说你想看一看，父母就安慰着你，带你去洗头台的镜子前。
父母依然在你左右，美得像天使，而怀中的你，却丑如恶鬼。
他们没有想到你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你当场就扑着要撞向镜子，他们拦住了你，而后每一天，你再也不说一句话，看到任何反光的东西，你立刻就神经质地尖叫。
这样的你，怎么会管他们吵什么。
事情很快恶化。
他们的吵架不再局限于买粥，渐渐地，你出了院，他们的吵架也一日多于一日，声音一日大于一日，甚至有时就在你的面前，就彼此恶语相向。
从事业到生活，从谁回家晚了到谁不关心你，直到那一天，他们就着你什么时候去做修复手术的问题开始吵架，你就这么不发一语地听着，他们就吵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晚上。
爸爸说，他说了晚上有事，妈妈却自己出去了。妈妈说，爸爸答应过9点前回来，而她走的时候已经8点半。是爸爸没有守约才造成了一切……
二人越吵越大声，你睁大了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瓷碗碎裂的声音，两人不再吵架。
他们同时说，我们分开吧。
……
两人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不再一同上桌，永远都只有一个人陪伴你。
后来，当你不安地从自己的世界逃出来，试图去挽回的时候，两人都有了新的爱人。
你倔强地考到了外地高中，毅然选择住校。于是那栋房子空了。
你十六岁那天，两人办理了离婚，他们安慰你：莉莉别怕，现在你有两个爸爸妈妈了。我们都爱你。
你的懂事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9.
一觉醒来，你依然乖乖地上学。
安静地不断演算着数学题，蜷在属于你的那个角落反复背书。
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除了——
「希夏：莉莉你不要这么消沉好么？为了那些人难受算什么？拜托你回个简讯吧，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没有回复，仍自顾自地背着历史年表，直到放学半小时后才收拾东西离开教室。
熟悉的昏暗走廊里，你仿佛看见了那个身影，你靠近的时候，她终于侧过头对你微微一笑。
是穆希夏。
她给了你一个拥抱，你捧着书本的手很僵硬，而她沉稳的心跳声透过书本到达你的心口，竟奇异地与你一致。
「莉莉最好了，我最喜欢莉莉。」
那美丽的少女带着鼻音撒娇。
10.
你曾绝望地在日记里写下：没有人会相信的。
谁会相信？你和穆希夏，竟然是朋友。
美丽的、开朗的穆希夏。家庭和睦，仰慕者众多。一切一切你甚至不敢奢望的东西，她都有。
与你就如黑与白。
——所以，有什么必要站在一起呢？
那天刚知道分班情况，希夏是多么高兴，而你嗫嚅着，对她说：「以后在别人面前……我们能不能假装不认识？……对你我都好。」
时隔一年，你几乎忘了她当时的目光有多忧伤了。
11.
你清醒过来，你仓皇地退出穆希夏的拥抱。你想起你不配拥有朋友，你只能深深对她弯下腰：「对不起，我有事必须先走了。」
你又一次地逃窜着，不知去向哪方。
世界之大，有没有一处容得下个许莉莉？
你轻轻地在日记里问着。
12.
日子总是流淌地那样快。不久后的一个周末，你被妈妈和叔叔接出去逛街，妈妈为你挑了很多靓丽可爱的春装，那垂顺的层层雪纺，像少女粉色的梦。
尽管知道自己也许永远也不会穿上这些衣服，你仍然惶恐地收下了，生怕弄丢了这难得的温情。
你们还顺路逛到了喷泉广场，那些白鸽毫不怕生地落在人们的肩上，妈妈和叔叔都笑得很愉快。
你看见对面有绑着学步带的小娃娃向你走来，那软软的笑容使你不禁也轻轻勾起了嘴角。
你听见妈妈如释重负地轻声道：「你看，我就说莉莉一直很喜欢小孩子的。」
叔叔露出微笑。
你下意识地偏头去看他们，微风吹起了你的刘海。
停在你肩上的鸽子就骤地飞了。
13.
嗡。
嗡。
嗡。
……
当你从睡梦中惊醒，你看见手机屏幕上「希夏」两个字在黑暗中发着微光。
你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反锁了卫生间，才接通了电话。
「什么事？」
「莉莉，莉莉……苏柏他竟然逼我和你绝交！」
听到「苏柏」的名字来自电话那头，带着哭音，你心里尖锐地疼了一下。你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他知道你认识我了？」
「他看到了我的手机……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深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他是你重要的人，你照他说的做吧。」
那边沉默了几秒，突然就传出穆希夏凄哀的哭声。
「可是我不喜欢他！莉莉我们是朋友啊怎么可以……」
你抠掉了手机电板。
暗夜如深渊，吸走了你所有的温暖。
14.
也许是因为穆希夏的拒绝吧，你想，苏柏竟然那么快就找上了你。
他将独来独往的你轻易截在教室，开门见山。
「你是许莉莉对吧，想来你知道我的来意。穆希夏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希望她和你走得那么近。」
你如被定在当场，五脏六腑都已空了。
你努力找回一丝力气：「哈……我和，穆希夏，并不是很熟的……」
他俊雅的脸上显露出淡淡的、奇异的恶心。
然而还没等他说下一句话，穆希夏已追了过来将你护在身后，她美丽的脸上是狠厉的怒意：「苏柏你休想威胁莉莉！我们不会分开的！」
她冷笑，与以往的温柔判若两人：「你说出去又如何？我就是不喜欢你，我就是喜欢许莉莉，怎么样？」
她用迷恋的眼光看着你，像个疯子一样，吻上你的唇。
门豁然洞开。
「哎呀……」三个平时和穆希夏玩得很近的女孩子掩口吸气，动作那么整齐划一地造作。
那眼中是恶意的愉悦。
面具。人人都戴了面具。
只有一个你，在偌大的教室里瑟瑟发抖，一如你彼时那颗零落到尘埃，卑微到颤抖的心。
——十八岁少女那不可告人的喜欢，被碾碎成一地污浊。
15.
你浑浑噩噩地走向教室，一路上那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指指划划。每个人暧昧的笑容就像毒蛇在啮噬你心。
你不知道为什么苏柏可以从容地去上课，为什么就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你隐隐地猜测到了什么。关于那三个女生恶意的微笑，关于那晚电话中穆希夏的哭泣。
而穆希夏的座位一直空到下午，等到你终于被主任叫到校长办公室，才在那里看到了她以及她的父母。
凝滞的空气里，你们都没有说话，听着校长连篇的数落。
而你对她一直投来的愧疚目光视而不见。你和所有人一样，都想不到穆希夏的「友谊」这样肮脏。
这样一张脸，连自己都恶心……她竟然吻得下去么？
尤其是，在那个人面前。
你多想笑啊。
校长说，这样的学生为什么还留着，闹笑话吗？
但是知道了你平时的乖巧与优异的成绩，你得到了记大过的处分而不是退学。她的父母再三乞求，才为她争取到和你一样的处分。
你漠然地看着，点头接受，准备离开。
但是穆希夏轻声说：「爸，我不想读书了，退学吧。」
你看到泪水划过她含笑的、美丽的脸。
16.
你的成绩越来越好，又因了穆希夏的退学，不久后你的处分便被取消，这事算是不了了之。
而你已不在意。
关于穆希夏，你也曾收到过一条来自她的简讯。
她说她现在到了一所卫校，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男友。
然后她卑微地求你原谅她，不要带着那种恶心的表情想起她。
你终究没有回复。
初夏的热意刚刚开始渗透开来，倒计时就突兀地成了两位数。
你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淡。几乎做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数学题，背完了文综十几本书上的每一个字，就连午休时耳朵里也播着BBC的听力
——你已很累很累，不想再留在这里。但你仍想考个第一。
你为此近乎不眠不休。
仿佛你的世界再没有其他。
17
从考场里出来的时候你浑身发抖。但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告诉你，你做到了。
爸爸和妈妈都向你发出了邀请，而你选择回到那所无人的房子。
你像困兽一样熬到了22日。
你流着热汗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喂，妈妈，成绩出来了，我考的很好……」
「啊，莉莉真棒！晚上妈妈接你出来庆祝啊，现在妈妈在忙……」
「妈妈，妈妈……先别挂好吗，我，我好像是全校第一……」
「哦？这么厉害，哈哈，真让妈妈意外，但妈妈现在真有事……」
「不是的，妈妈，我是第一了，我是第一了。你们不是说过我考到第一就答应我一件事吗？我，我想要和你还有爸爸一起吃顿饭……」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忽然消失了，有的只是嘈杂的人声与电流的嗡嗡声。
你满身的热汗渐渐冰凉。
你听到妈妈一字一句，用全世界最温柔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莉莉不乖，这是不可能的。妈妈忘了告诉你，你很快就要添个妹妹了，你觉得我还有可能和你爸爸和好吗？」
……
「嘟、嘟、嘟……」
你恍惚中想着，这是哪里来的鸣钟呢？是来自地狱吧。
你安静地洗了澡，睡了。在这个只有你一个人的家。
你在日记里写下最后一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18.
返校填报志愿的那天，有一个女生安静地从教学楼顶跳下。鲜血将她左脸的花染红，将整块土地染红。
只有市里的报纸给了她半版的位置，介绍了她的生平，写她受不了考好的精神刺激自尽了。
而我只是恰好捡到许莉莉本人的几本日记。伤心的父母扔掉她所有的遗物以免睹物思人，或许这几本日记是其中之一，只是恰好流落到我的手上。也或许它们是你故意丢下的。
但我已经烧掉了你的日记，许莉莉的故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给你写信的今天，市里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世界的颜色，似乎没有因为你的血液而染红多少。
我唯一可以给你的，让你可以聊以慰藉的消息是，为着生意，也许也为着别的，你的父母今天一起共进了晚餐。
如你所说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写一封信，愿许莉莉安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许莉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