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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4 ...

  •   一切仿佛回到原点。伤害的痕迹被擦除,只留下美好虚幻的那部分回忆。

      刮雨刷在车窗上机械地来去,玻璃模糊地倒映出笠松无甚表情的面孔。雨痕勾连成遮挡视野的网,只有雨刷下的半圆圈出仅剩的真实世界。

      他看见甜品店里相对坐着的人,看见车站牌边情侣亲密地私语,前面的街角同打一把伞的少年在打闹,一个被另一个恼怒地推出去,嘿嘿傻笑着淋雨的时候又被对方别扭地拉回身边……

      只要你想,一切都可以看作你的回忆。那么你珍视的那些点滴,到底珍贵在哪里?你一直以来相信的真实,究竟又算是什么?

      车内的广播中温柔的女声一遍遍提醒:暴雨天气,请外出的各位,小心慢行,注意驾驶安全。

      黄濑微笑着对他说:等我恢复,就可以陪笠松桑一起回家啦,一路小心。

      刮雨刷左右一滑,又轻轻巧巧擦去了大半水痕。

      记忆如果那么容易就能被抛弃,那痛苦又是为了什么?

      他在两个人的回忆里,却只能一个人自问自答。

      该记得的快乐被忘记了,未抚平的伤害也被忘记了……那这一刻坐在他面前向他微笑的黄濑,对他来说,到底是谁呢?

      阔别已久地,他又感到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疲惫。

      停好车,站在料理店前,他才拨出一个号码,将手机放在耳边,在对方喂了一声后说:“森山,黄濑的事,我决定了。”

      森山由孝刚洗过澡,披着浴衣正擦头发就被笠松这平静的语气撩毛了——他最清楚笠松了,每次笠松越镇定就越有事。

      “你等等,黄濑又怎么了?该不会跑了?你终于不犯死心眼决定天涯追缉了?”

      “……我先挂了,你去把大脑甩干以后给我回电。”

      “哎别别别,说正经的。”森山唏嘘感慨着怀念了一下从前一开玩笑就炸毛的笠松,可比现在这副处变不惊冷静吐槽的样子可爱多了,“你也追够久了,要是他还跑,我去套麻袋给你拖回来。”

      “黄濑在医院,醒过来了。”

      “是啊他那样要也算醒过来……等等,”森山这才一惊,“你说什么醒过来?该不会——”

      “他对我说……”笠松轻不可闻地吸一口气,“他又不记得了。”

      身心的负担就像是一点、一点、被持续不断地加着砝码,然后在黄濑冲着他露出一无所知的微笑时,几近触到顶点。笠松终于被自己开的那一枪带来的后果,以这种荒唐的方式逼到悬崖。

      森山在电话那头,听着友人用沉静的声音告诉他那个失忆的小混蛋这次又玩了什么花样。

      听说过习惯性流产和习惯性骨折,但这习惯性失忆是什么玩意儿。

      森山笑了,“你不行了笠松,你不行了——”

      他笑得几乎一口气提不上来,呛着了又一会儿才停下,“你上次装得这么淡定,结果一个人躲起来的时候被我逮到——”

      ——那时他隔着一道门听见这男人头次得闻的压抑哽咽,退了一步,没去打扰。再重新见到笠松,对方已经又是那副坚定可靠的样子,说,办完葬礼,我查下去。

      “——这次你……你连声音都不对了,就别在那端着了——”

      有么?笠松只是诧异地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喉间,“……”

      他言语间细不可闻的停顿和颤音,森山却是听得清楚。

      即使是接到恋人死讯时的笠松,也不至于让森山有这种感觉……笠松在害怕,笠松幸男也会让人感觉到他在害怕。

      “笠松啊……”森山仰起头,喉头干涩地动动,“是什么能让你都怕了?”

      他真希望自己能对PTSD感同身受……能够了解一道伤疤上再烙上一道是什么感觉。

      那种感觉是非常可怕的,你以为自己已经挨了不能承受的一刀,你一生都不想有第二次这种体验……然而你还是结结实实在同一个地方尝到了同样的第二刀。

      你会不会想,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么……?

      “你说谁怕了,我只是……”笠松停顿半刻,“只是有件事还没有完全想通。”

      “那也是一样,你以前什么时候有过想不通的事了?你不是一直都像个战车一样,想不通的就不想直接碾过去么?”

      笠松没有直接脸一黑把他的话堵回去,森山知道,这家伙在认真想他说的话。

      “迟早会想通,在那之前,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森山以为目前为止他们提到的内容已经够考验他的心脏,没想到笠松接下来更是不假思索地丢给他一个重磅炸弹,他差点儿把手机当成那个炸弹甩出去。

      “我出现幻觉了,你再说一遍?”

      这次笠松换了个更直接的说法,“我准备为黄濑担保,让他来我们这边做他最擅长的情报工作,还有灰色线人。”

      ——每次正是到了这种碰一碰就能碎的状态的时候,笠松反而会像个铁人一样,透支着体力却不可思议地不会彻底倒下,就算每一根神经都像是被钢丝锯着般锐痛,却能撑着自己不被痛苦消磨得迟钝和一蹶不振,再令人难以置信地跨出下一步。

      就算看起来一击即溃,却惊人地十分难以打垮。

      森山深深吸气,呼气,告诫自己淡定,出口却立刻变成:“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揍你。”

      ……真是和这个难搞的挚友待久了,连笠松的经典台词都轮到他说了。

      森山从换衣服到开车出门一气呵成,赶到地方的时候笠松正在小隔间盘腿坐着。森山收了伞抖落水珠挂在店门旁边,店里没几个客人,笠松听见他走过来的声音,抿着清酒没回头。

      “外面还在下雨?”

      “我由衷建议你先出去把自己淋清醒点儿。”森山的嘴也是很不饶人。

      “你要是连让我清醒都做不到,现在就不用来了。”

      森山在他对面坐下,哼了一声,“没饭哪?”

      笠松把他面前浅口的小碗斟满,“喝酒。”

      “来这里喝酒?这不打烊?”森山打量四周围——普通的日式料理店,装潢朴素得让人心中平静,他们所在的隔间也相当简朴,竹编的地面,只摆置着一张平腰高的木几。

      森山有些微微的心酸。连喝酒也来这种没有乱糟糟气氛的地方,这个一板一眼的家伙,却为了那个把他的人生搅得一团乱的小情报贩子,先是出入他并不喜欢的娱乐会所,现在又做下会遇到重重困难、遭到无数非议的决定。

      笠松没去揣测他的想法,只是说:“这里安静。”

      “安静会把人逼疯的。哎你知道么,我原本做好了到酒吧陪你一醉方休的准备,揍你一拳,然后借你肩膀让你哭一宿,再趁你睡着拿走你信用卡刷爆,在这种地方怎么好意思。”

      对方送来一记眼刀,“你思路真够活络的森山由孝。”

      看笠松又要了一壶清酒一瓶洋酒,森山转着杯子问,“这里的酒够劲么?”

      “你怕什么,我扛你回去又不丢人。”

      “喂喂喂笠松!你给我摸着良心说谁扛谁?”

      ……

      插科打诨几回合,酒也下肚不少,森山像只有些犯困的大猫,撑着身子靠着背后的墙壁,“笠松……你到底怎么想的?居然想得出来这种跳火坑的法子。”

      “你不也是一样,你如果真的一点也不想我这么做,那就摔了杯子再把桌子掀了啊。”

      “那是你,我才不像你——而且我说什么不算数,你问小堀去,他要是能原谅那小鬼,那我什么也不说。”

      提到了小堀,笠松捧着酒杯,默然着不知想了什么。

      “我和赤司征十郎打赌,必须亲手逮捕黄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你从赤司征十郎手底下抢人?”

      “不算是抢。不过,把黄濑从□□里拖出来,我来做他的担保人——从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明明喝了酒,但说这句话的时候,笠松一双眸子却星星一样亮。森山原本觉得笠松这想法傻,可看他那样子……笠松是真的开心。

      只要能安置好黄濑,他比什么都开心。

      他们是警察,走在黑白与生死之间薄冰一样的锋刃上,好与坏善与恶都司空见惯,然而却也还是他们,血还红着,心还热着,面对一个给过自己刻骨铭心的背叛的人,连开枪都是想要救他。

      森山愁苦地举杯,他也没他妈比笠松好多少,那时候他也是和黄濑一起相处过来的,他和黄濑又怎么没感情?他难道不想给黄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就是无法……没办法面对小堀温和又寂寞的笑脸。

      森山东倒西歪地趴上木几,头埋在一边臂弯里,捶着桌案像哭像笑。

      酒不浓烈,回忆却醺然。两个人闷头干下一杯又一杯,就像是相互搭着肩兜兜转转流浪回另一个时空的旅人,不用开口追忆,只听着这一夜大雨滂沱,便是酩酊大醉。

      回到公寓之后,宿醉的滋味让笠松幸男好好尝了一次苦头。他顶着头痛起身将房间内要带走的东西收拾了一下,黄濑在医院也待不了多久了,他也是时候要和这里告别了。

      因此到医院更是迟了很久,果不其然,孤身枯等在病房里的黄濑脸色阴成了雷雨天,只有在看见笠松进来的时候瞬间转晴,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实话实说,笠松一直觉得黄濑卸下笑容的样子也有种危险的吸引力,唯一遗憾的是那副样子总会伴随着另一些他不愿想起来的东西。

      笠松轻轻带上门,先向黄濑道了歉,“抱歉,家里好久没有扫除,稍微整理了一下。”

      黄濑摇头表示并不介意,“比起这个,笠松桑,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就快了。”笠松回答。他没有说的是,警方当然也不会一直等到黄濑完全痊愈,宽限的时间也只有这几天而已。

      “笠松桑。”

      “嗯?”

      “你还记得要答应我一个要求么?”

      “怎么突然这么说?”

      黄濑支吾了一下,最后还是坦白从宽实话实说:“我想让笠松桑带我回一趟家……”

      笠松伸手拢了拢对方耳侧滑下的金发,在心中估量了一下,“出院的时候不是就能带你回去了?”

      黄濑用力摇了摇头,“当然不能等到那个时候,所以我才问笠松桑记不记得要答应我一件事啦!”

      “我没有说不,你怎么这么激动。”

      看黄濑愣住,笠松又从容地补上一句:“也没有答应你,你要告诉我理由。”

      黄濑微微蹙起漂亮的眉,看上去有些为难地沉吟了片刻,“……不行啦,告诉了笠松桑就没有意义了。”

      ——你这样说出来不是也相当于不打自招了吗。笠松腹诽着。

      “一定要说么?”

      笠松抱起臂来,微扬着下巴看他。

      黄濑很快就败下阵来泄了气,“好啦,我是想给笠松桑送一个惊喜的……进医院之前,我在珠宝店下了订单,估计了一下时间应该要送到了。你看,说出来了不是就没有意思了。”

      黄濑那副精心的准备泡了汤的小表情还真让笠松有几分罪恶感。

      然后他才捕捉到关键词,“珠宝店?”

      黄濑抿着嘴唇,耳根竟然一点一点红了。好歹是个职业牛郎竟然露出这种初恋高中生的表情,表示大开眼界的笠松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不过他想了想,郑重地摇了摇头,“我想多了吧。”

      “什么也不要问!”黄濑忙不迭挥手,坚决中止了这个话题。

      玻璃窗中透进阳光,黄濑久久看着光线中笠松佯作严肃却藏不住笑意的脸,背靠上床头松懈下来。

      笠松最终没有拒绝,带黄濑回家的时间就安排在了这天下午。

      黄濑在副驾驶座上系安全带,笠松跨进驾驶座。一切都很平静,如果真有万一,手铐在储物抽屉里。

      高架桥是回程沿途最醒目的地标,这巨大的铁鸟横跨过河道两岸,在夕阳下粼粼的水面上斜斜投下镂空的影子。笠松驱车上桥,黄濑安分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一直望着窗外泛金的河流。

      玻璃的反光里,金发的青年也许是觉得疲惫,就那样一动也不动地靠着窗子,笠松一瞥之下有些分心,他没有立刻明白对方静寂的眼神下是不是在想着什么。

      也许是困了?男人操心惯了,怕人着凉,自然地伸手调弱车内的冷气。

      笠松对四周情况的感应力向来敏锐,这一刻,他注意到车内奇怪的嗡鸣,极其短暂,随即一切都静止下来。不仅是声音——车子在桥面中间骤停,凭惯性滑出一点距离。幸亏来往车辆不多,只有后视镜中映出的一辆黑色捷豹,紧跟着他们猛地停了下来。

      熄火了。

      “啧。”

      遇到这种突然状况无论是谁都会多少有些不爽,笠松试着发动了几次,车子纹丝不动得让他想砸方向盘。

      要不要下车察看一下?但黄濑还在这里。笠松一想眉头就纠在了一起,还没来得及权衡完,手机铃声像是掐准了点儿一样忽然大作,那股让他眼皮没来由直跳的焦躁更强烈了。

      这家伙现在打过来有什么事?笠松看了眼黄濑,没多说,只“喂”了一声。

      那头森山劈头盖脸就问:“笠松,你人在哪呢?”

      “在桥上,什么事?”

      “哦,你舍得离开医院了?那看来黄濑没跟你一起啊。说正事,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我要去调监控吗?”

      笠松动作一停。对面的森山浑然不知好友竟然把他的犯人带上了车,继续汇报着自己的发现,“跟你说,我总觉得有鬼,这录像不全。和黄濑接触最多的有两个人,一名护工,还有一个就是负责他的那医生。护工你们要求的是至少两个人负责他起居对吧,但录像里鬼鬼祟祟的那个落过一次单,那次他带黄濑出病房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那一次,时间也很短,这要是没有我,谁会往别处想啊。”

      森山见缝插针随口邀的这一句功,却让笠松脑中掠过一阵刺痛后的麻木。

      “至于那个医生,有一段录像,他和黄濑单独坐了半天,什么也没干,连句话也没说,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虽然我还是打算去找找进一步的证据,不过姑且这么怀疑,录像,医生,黄濑,肯定有一个有问题,再要不然——每一个都有问题。”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他仿佛溺水在湖底的人,听着森山的问题从遥远的水面以上传来,四肢百骸都是麻木之后的冰凉。太多的信息——他也许早已发现只是不愿承认——如同刺骨的湖水涌入口鼻,比起运转大脑,他连维持呼吸都已经用尽全力。

      “我——”

      那一刻笠松幸男甚至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数十倍震耳欲聋的声音盖过了他的。

      他们身后,黑色捷豹以极其惨烈的方式突然爆炸,空中一时间尽是被气浪掀起的金属碎片,灼烧人眼的火光映亮惊愕回头的笠松的面庞。

      并不至于到直接被卷进爆炸的距离,但爆炸的余波依然扎实地冲击到了笠松他们。偏偏车又是熄了火的状态,笠松一反应过来就当即埋下身,起码先扛过这一波,然后抓紧余裕跳出去,不能在车上多留。

      爆炸引发了严重的暂时性耳鸣,适应耳鸣的过程让笠松有些眩晕,好在长期的危机训练保证了他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做出反射性的应对动作,低头弯腰的同时下意识伸出一只手臂去保护副驾上的黄濑。他甚至没有转过视角去看一看,这太自然、太容易。

      直到下一秒,他意识到自己扑了个空。

      笠松转头,瞪着被破开的车门和空无一人的副驾驶座,心中陡然炸开一团巨大的挫败感。好在他还知道不能因为这个就而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果断打开车门。这么短的时间,黄濑别说走远,可能都还没从他的视线范围里离开,尽管如此,作为警察,笠松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就离开爆炸现场,这能为黄濑争取时间。

      是他太掉以轻心,是黄濑太了解他。

      他面对的人是黄濑凉太,前奇迹世代的魔术师,森山记得,他却忘了。

      笠松额头沁出汗珠,脸色和双唇都异常地发白,一向严肃的人却是在这种时候扯起了嘴角。

      “还好,你记得那一枪。”

      没人听得见他不明意义的自语。抽屉被打开,他装好了手铐和手枪跳下车,很可悲地,竟然觉得有一种别无选择的轻松。

      他不再回避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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