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孚木

3、章二

　　几日间，庭院外神来仙往，热热闹闹，而又忽然复归清静。凤白和一夕都没有回来，文曲星君也没再出现过。杨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元尚弱，又走不出院去。

　　帝俊脚步轻浅，缓缓行入院中。只见院中杨树下，一少年正围着树根打转，眉目不展，看样子很是苦恼。晨曦拂开杨树的枝梢，淡淡披在少年身上，似是给他覆上了一层薄暖外袍。少年原本的衣色偏土黄，乃树木本色，平凡黯哑。曦光一染，竟是明亮温暖起来，透着勃发的生机。
　　阿杨一阵心悸。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那人立在自己身旁的感觉！
　　阿杨远远望去，一男子抱琴行来，白衣云靴，轻袍缓带，乌发流瀑，额际神乌明曜。这男子衣着素简，洒脱无拘，却似笼着一层金耀光华，天地独尊。
　　“天帝……”
　　阿杨觉得自己又做梦了，但是今日的梦，那人清晰好多，真实好多，也……漂亮好多。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男子近前，然后盘膝坐在自己身旁的石头上，一如数千年前那样……
　　数千年前，自己还只是一株杨树，未能视物化形。数千年后，自己已能立在树下，看着他修指拨弦，广袖翩飞。阿杨立在一旁，呆望着帝俊。这还是头一次梦到如此清晰的帝俊，自己之前的诸多想象，跟这张面容比起来……不，完全不能相比！
　　帝俊抚定琴弦，看看一直呆立的阿杨，温言相询：“小杨树，是不是我打扰你了？”
　　阿杨看着天帝唇角微扬，长睫缀金，眸中似沾染了些阳光的暖，愣愣回道：“没，没有……我定是在做梦，天帝怎么会回来，还在这里与我说话……”
　　帝俊失笑：“小杨树，难道做了天帝，就不能回旧居了么？我适才见你绕树寻找，是否我坐在这里打扰了你？”
　　阿杨慌忙摇手：“不是不是……我只是在寻一截合适的树根，做一把琴送予天帝作为贺礼……”
　　帝俊眨眨眼，瞳中显出点点迷蒙：“为什么你们都恭贺我呢？难道不该是去恭贺羲和得到称心的官职么？”
　　阿杨怔住，定定望向天帝，再三确定他不是在说笑。
　　传说天帝帝俊无心，果真如此……阿杨觉得自己十分不该，但还是忍不住有丝窃喜——美貌聪慧如羲和神女，亦不能打动天帝的心啊……
　　帝俊伸出手，拍拍杨树干，微笑道：“这株杨树长势不错，深具灵性，早修得神元，若修正道，假以时日必成正果，伐木作琴必损其精，何况……”帝俊微微倾身靠前，一双黑瞳定定望住阿杨，“会很疼的。”
　　帝俊看那小杨树精吓得退后一步，白白的面皮涨红，手足无措，十分有趣，续道：“再者，你会做琴么？”
　　阿杨嗫嚅道：“我可以请教文曲星君，还有，还有凤白，他见过天帝您的琴……”
　　帝俊立起身来，走到阿杨近旁，撩起他长直的发，根根细数，边数边道：“这院子屋中有我旧时留下的书，曲谱，便赠予你吧。若要作琴，必先识音律，晓大义，通天地，这才能做得一把好琴。作为回礼……”阿杨头皮一阵刺痛，本能捂住头，却触到那人略温的指，心猛然一悸。“我取你七根发，聊做一支木簪。”帝俊翻手伸指，一支杨木簪静静躺在他手心，散着润泽的光。“嗯，气蕴平和，灵力充沛。”帝俊顺手束发，将此簪插定发中。

　　天宫并没有举行嫁娶之礼。当司礼监请奏天帝礼服规制时，天帝十分莫名的问了一句：“天后上任，本尊亦需着礼服道贺？”
　　所有贺礼亦悉数送予羲和。
　　这只是一个官职的聘任而已。
　　原来帝俊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羲和未必——

　　帝俊看着阶下的羲和。
　　她怀抱一个蛋。是个金色的蛋。她说：“我只是希望能与帝俊你孕育一个孩子。我是天后，这难道有错么？！”
　　众神暗暗叹息。
　　帝俊威严平和的声音响彻殿中：“汝之过有三。不守神职私归天宫其一；趁本尊修炼之际潜入帝宫盗取精元其二；违逆天道孕育金乌其三。本尊之过亦有三。授职不查以致神职失责其一；修炼不勤以致令汝有可乘之机犯下罪孽其二；迟罚汝过有失公平此其三。”
　　“既然天帝能怜羲和与金乌之弱，延迟追究羲和之失，岂非证明天帝与羲和原是天定！既如此，过从何来？”羲和跪地昂头，眸中晶亮。
　　帝俊面无表情，声音依旧平和：“既知汝之失，原该立时拘汝责罚，以正天庭司法。然彼时金乌已孕育汝腹，其之诞生虽违天道，却是汝之孽因，其本身无过，又怎能为汝所累，命息丧于胎中？然，因既生，果相连，金乌此子命中带孽，诸多苦楚。这一切，皆是汝心有所起，心有不甘所致，汝可知错？”
　　帝俊见她伏地跪拜，却是沉默不语，扬手一挥，天镜显现。帝俊走近镜前，镜影空茫。“法天道自然，汝至今未得其真。”
　　帝俊转身登座，降旨曰：“去羲和天后之职，禁于地野之西，荒茫之山谷，日不逆行而不可出。金乌原为神体，本不应出天宫为祸，只是其体尚弱，予汝以养，务必看顾教导不得有失。”
　　羲和只是盯住天镜巡视，良久，瞳中顿失光彩，只是喃喃道：“怎么会……怎么能……天、道么？呵呵呵呵……”

　　众神散去，帝俊微觉殿中隐隐仍有气息萦旋。见天镜仍未隐去，帝俊凑近细观，只见镜中茫茫似是有气流动，气凝成型，微微显出些淡木色的影。帝俊伸指一触，那气便散了，复归混沌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