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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番外 《仓赋灯》 ...

  •   【楔子】
      天地书五万三千七百年冬末,灵华山两万多年来第一次下了大雪。漫天大雪中,灵华山一棵棵挺立的松柏被人挂上了白色的灯笼,待到夜里时,灯笼散发出了幽幽荧光,满山彻亮,不分昼夜。
      半夜时分,无数仙人从四方赶来,汇集于灵华山山脚之下,然后步下祥云坐骑,一步一步,走向了山顶。
      走在最前方的男子,正是当今凤族帝君凤啸殿下,他着了素白的长衫,手握着银白的长剑,面无表情的往前走着。一步一步,这样郑重,仿佛是要去见他最珍爱的人。
      那是一场漫长的跋涉,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走遍了一生的旅程,最后,终于看到了那落满大雪的宫殿。宫殿大门敞开着,直直可以看到里面人来人往,灵堂白花。
      所有人都在宫门前顿住了步子,只有他走了进去。
      灵堂后陈放着那人的水晶冰棺,他走到边上,伸出手去,想去碰她平静的容颜。
      “别碰她。”
      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抬起头,这才看到灵堂角落里,正坐着一个狼狈的男人。他身上还穿着残破的战袍,面上全是血痕,头发被血液凝成一块一块,仿佛方才从战场下来的模样。
      他身边放着许许多多的灯笼,手上还拿着一个还未完成的。凤啸低头凝视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被竹片割出了伤痕,血染在竹片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她是我的妻子,你不能碰她。”他再重申了一遍,沙哑的音调里带着绝望。凤啸怜悯的看着他,许久之后,他方才慢慢开口:“我是来完成她的愿望,带她离开。”
      “我不信……”坐在地上的男人颤抖着声开口,手里仍旧在编织着灯笼的框架,一句又一句,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她和我说过,她喜欢我,所以想和我在一起。她会一直等着我,直到我看明白我自己的心意。”
      “她从来没有骗过我……也不会骗我……”男人抬起头来,目光里终于有了坚定的神色,定定看着凤啸道:“她是我妻子,就算死,也会留在我身边。”
      凤啸不说话,他看着他绝望的模样,看着这个自己厌恶了数万年的人,竟发现自己却是再也提不起一丝伤害他的意愿。
      他来之前,原本就想,若他不让自己带她走,他就杀了他。可见到他之后,他突然发现,也许不用他杀了他,他大概,就已经快死了。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他看着站在冰棺旁边的凤啸,许久后,终于是无法自欺欺人。他从来就是聪明人,可这一刻,他竟是如此厌恶他自己的聪明。凤啸说的,是真是假,他早就明白了。
      他的眼里蓄满了眼泪,最后的最后,他将脸埋进手掌之中,嚎啕出声来。
      他三番两次想将那句:“带她走吧。”说出来,可话到唇边,却总也说不出口。于是只能蹲在原地,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凤啸沉默着转头,看向宫门外那跪了一地的仙人和正下得烂漫的簌簌大雪。视线远望的尽头,竟似乎又看到了那人。
      她站在雪里,紫衣墨发,笑得温柔而明朗。
      “云舒,”他想:“灵华山终于下雪了,你开心了吗?
      第一章
      凤啸和仓赋说:“仓赋,你这样风流,迟早要出事儿。”的时候,正用扇子挑着旁边蛇女下巴的仓赋是绝对不相信的。他从来就觉得,男人风流不是大事,过早的踏入爱情的坟墓找个人来管你,那才叫有病。所以他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很是聪明,至少在同辈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男性都在和家里老婆吵架的时候,他还能在外面风流快活。
      然而这句话在他回到自己灵华山的宫殿、看见父神旁边那个打杂的端站在自己家门口,面无表情的说了句:“父神神令,命仓赋神君一月后迎娶云舒神女。”后,他的观点瞬间坍塌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早点结婚好,不然,这破事儿也就不会轮上他了。
      说起云舒这位神女,三界里的确是没有不知道的。她原本没有神族血统,元身不过是株野草,不知怎地就修炼成了仙人,后来于阵法一术上又研究破精,为神界出生入死,几经战乱,竟就成了当今战神级别的人物。
      她的岁数与仓赋相当,两人分别是神界当今最老的剩男剩女。仓赋剩下的原因是他不想这么早就踏入婚姻的坟墓,云舒剩下的原因则是没有人愿意踏入她这个坟墓。
      女性过于强大一直是个悲剧。如果你貌美又有才,那也许还能嫁出去;如果你有才又长得一般,那婚姻问题就难以解决了。毕竟有才有貌的男人不愿意背上吃软饭的名;没才没貌的男人又不属于这些女性的择偶范围。所以作为神界最有才长得又一般的神女,云舒就这样被剩下了。
      剩得太久,父神也急了。为了安抚这位功臣,在她再一次得胜归来之后,父神决定施行包办婚姻。左思右想合适的人选,发现没有比仓赋更好的了。
      父神是个传统的人,所以是偏向男的年龄比女的大的;而云舒是个有才有身份的女性,对象自然条件也不能太差。这两个条件下来,三界居然只剩下了仓赋。于是这份神令,就落到了仓赋头上。为了安抚仓赋的情绪,父神还特意让人候在他家门口,等他尽兴地喝完一场花酒后,再向他宣布这个惨烈的消息。
      当然,仓赋的情绪依旧很激烈。
      他以一切手段来抵抗这段包办婚姻,这种东西对于一个天生追求自由与放荡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这些手段里包括了上吊、投湖、往莲花池投毒、殴打哮天犬等等恶劣行径,虽然最后都没成功,但他还是闹得轰轰烈烈。
      传闻成亲前一日,当两边都已经准备好了的时候,他还在闹着上吊。雪白的长绫挂在大树的树干上,他父母以及一干围观者在结界外不断的冲击着结界,企图冲进去拦住他的动作。
      这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于是踩着凳子对着众人大吼:“我不会去拜堂的!我今天宁愿死在这儿,都不会同意成亲!”
      “儿啊!!!”听他的话,他阿娘凄厉的哭喊声又开始了。他闭上眼睛,端庄又严肃的将头套进长绫结成的圈里的时候,他脚下踩着的凳子不知被谁猛地一踹,他就真的“上吊”了!
      可仓赋不是真的想死!更不想上吊而死!
      于是他开始奋力的挣扎,旁边便有冷笑的声音传来:“不是想死吗?现在怎么不赶紧死?”
      他说不出话,只能继续挣扎,他感觉眼冒金星、呼吸困难,似乎真的濒临了死境一般。
      而所有人就这么看着他挣扎。
      茫然间似乎听到有谁叫他,但不过几声,就立刻被人声遮掩了过去。只有那女子清亮的声音破开层层喧嚣而来,慢慢道:“这样的手段,不过只能伤害爱你的人。只敢伤害爱你的人的男人,什么出息!”
      言毕,空中那专门给神仙上吊的锁魂绳被利刃猛地隔断,仓赋整个人瞬间落到了地上,捂着颈间急促的咳嗽了起来。一个紫衣白衫的女子站在他边上,将利刃干净利落的往刀鞘中一扔,静默着看着面前的男子,许久后,竟是轻叹了一声。
      仓赋闻声抬头,看到对方清丽的容颜。清秀的五官,如水的眸,静静看他的双眼中,竟满是温情无奈,仿佛方才那些嘲讽的言语,根本不是从她口中所出。
      她上前一步,蹲下身来,给他递过一方绣着紫色小花的手帕,柔了声音道:“所以,要先爱惜自己,才能有之后种种。”
      “你是谁?”听对方说了这么久的大道理,仓赋终于在激烈的咳嗽后,不耐烦的问出声来。对方浅然一笑,明明笑得这样温柔恬淡,却仍带着一种高不可攀的气息,慢慢道:“云舒。”
      仓赋一个岔气,忍不住继续咳嗽了起来。
      第二章
      仓赋和云舒的婚事就这样成了定局。成婚那天,仓赋也没有让大家太难堪,按部就班做完了一切之后,关上大门他转身就对云舒吼了句:“别以为有父神罩着你我就拿你没办法,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气势汹汹的走到她旁边来,一把掀开她鲜红的盖头,愤怒道:“今晚你睡地上!”
      云舒看着他,眼里没有恼怒,全是看孩子一般的无可奈何。仓赋被她这眼神看得又恼怒了几分,正要再说什么,云舒却就站起身来,真的从一旁的衣柜中翻出了棉被,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径直脱了外面的华服躺进了地铺里。
      这样听话的举动倒让仓赋愣了许久,他静静看着女子躺在地上的背影,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其实本不过是气话,他哪里又真的会让一个姑娘去睡地铺呢?于是想了想,他忍不住又吼:“在地上睡像什么样子!还不给我滚上来!”
      云舒大囧,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又起身回到了床上,翻过身打算继续睡觉。仓赋在床和地铺之间选择了许久,终于是睡到了地铺上。
      地铺又冷有硬,睡到半夜,一贯养尊处优的公子终于是忍受不住,爬回了床上。
      看着床上睡得安稳的女子,仓赋心里觉得更加不平衡了。明明是想收拾她,怎么到头来收拾的是自己?
      于是忍不住就大吼出声来:“睡什么睡!还不给爷让个位置睡觉!”
      被从梦中惊醒的云舒终于暴怒,当即一脚就将仓赋踹下了床,怒吼了句:“有完没完?!再吵就杀了你!”
      毕竟是真的上过战场的战神,一个杀字出来,瞬间杀气四溢。被一脚踹下床的仓赋愣了很久,他想了想,最后还是默默爬上床去,握住被子一个小角搭在在身上,把自己努力缩小一点,睡在了床上。
      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的睡了一晚上,等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时,双方都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就和对方抱在了一起。
      仓赋熟知自己的风流本性,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往下看衣服,确定了衣服没事儿之后,他才舒了口气。而这时,云舒已经从床上起身,拉扯着自己衣服漫不经心道:“放心吧,我没有对你做什么。”
      “那就好……”仓赋顺口回答。然而等会答完后,他又涌上了一种微妙的感觉来。
      这种……好像他是个女人的对话是怎么回事!
      他瞬间愤怒得又想骂人,然而抬起头来,却发现对方正站在窗前,慢慢开了窗。
      那时正是太阳初起的时候,她赤着脚、散着发、穿着鲜红的中衣,静静站在阳光下,笑得温柔而简单。失去了平日的华贵与尊傲,她竟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带着一种素净的美好,眯着眼看着升起的朝阳。仓赋一时失了言语,愣神了片刻之后,忽的又慌乱起来,从床上折腾着起身,又带着云舒去见爹娘。
      老一辈的人对为天界出生入死的云舒自然是满意,无论看在父神还是看在云舒本身身份的面子上,都不会太过难看,反而是拉着仓赋不停地唠叨着关于一些婚后生活的问题。其中甚至包括了主持内院等等事务,仓赋终于忍无可忍,私下无人的时候问了句:“娘,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娘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云舒身为战神,平日自然是要忙些,这内院事务,估摸着就是要交给你打理了。你也不要太好面子,多多体谅妻子,有空管管家,不要在外面沾花惹草……”
      听着这些话,仓赋脸色变来变去,最后,他只能咬牙切齿的强调了一句:“娘,我是你‘儿子’。”之后,摔门离开。出了门,他就看到正在门口等他的云舒,她似乎等了他许久,见他出门,便走了过来。步步生莲,面如桃花,完全不见他们所说的那些种种凶神恶煞,其实也不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
      其实换一个身份,换一个相遇的方式,也许他也不会这样排斥。
      可惜就是在了这样错误的时间,也可惜,就是在了这样错误的地点。
      她走过来,主动握住他的手,细声道:“回去吃饭吧。”
      他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就这样拉着手,一路腾云驾雾,等到灵华山门口时,仓赋才甩开她的手掌,冷着声道:“我今天不在家吃饭。”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云舒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愣了愣,片刻后,却也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当天晚上,仓赋一个人跑去喝了一晚上的花酒。等到天明时分,他满身酒气归来的时候,云舒坐在大堂之上,依旧是昨日那条长裙,似乎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她静静看着他,目光里一派平静安然。
      他想,她一定要问他去哪里,一定要找他无理取闹。
      是啊,女人在这种时候,就是这么烦。
      他都做好了同她大打出手的准备,然而过了许久之后,云舒却也只是站起来,笑着说了句:“回来就好。我先去歇息。”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大堂。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这倒让仓赋纳闷了一下,但也不过就是片刻,他立刻欢庆起来。
      没有老婆的管教,仓赋也就像以前一样放肆,常常是早出晚归,或者一去干脆就是几日不回。云舒也不做声,只是每次他回去的时候,常就看她坐在大厅里,面色安然,似乎在等着谁。
      但他想,这样的女子,又会真的是等着谁。
      于是日复一日,不知又是过了多年时间。直到有一天,他回去的时候,看见她穿了战袍坐在大厅里。
      寒光凛冽的战袍,映衬着女子雪白的容颜。
      不知是何时开始,她眼里有了血丝。她坐在大厅上,沉默着看着他,许久后,终究是浅浅一笑,慢慢道:“你回来了。”
      “我等了你一夜,”她低声喃喃,微笑道:“总算在我走之前,赶过来了。”
      说完,她竟就这么站起来,走出门去。
      外面是侯了许久的军士,一列排开来,看上去气势轩昂。
      她逆着晨光向外走去,临到骑上天马前,他这才反应过来,高吼了句:“喂,你去哪里?”
      “哦,北海那边出了点乱子,我过去看看。”
      她骑上马去,微笑道:“近日不在,你要多多照顾好自己。”
      说着,见他许久没有应答,她便带着人腾云驾雾离开。仓赋看着那远去的黑影,过了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
      那是成亲后他们头一次分开,起初仓赋以为,他自己会过的很开心。可从第二天开始,他就发现不对劲。
      早上醒来的时候,侍女选的衣服不合心意,沏的茶太烫,布的菜搭配不好……他一天都不顺,等去外面风流归来时,看见那只有泛着寒意的灯笼高挂在大门前,他突然发现,他想她了。
      居然就这么想她了。
      发现这个想法,他心里不知怎么,竟就这么害怕了起来。
      他干脆连家都不回,日日流连于人间的青楼楚馆,一个月后,自己宫里的人急急忙忙冲了来,将他从温柔乡请了回来。
      他回到家里,看到的是来来往往的人,侍女端着清水走进去,又端着血水走了出来。他站在长廊处,透过窗子看着半卧在榻上呕着血她,心里又害怕,又欢喜。
      许久后,他终于走进去,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她感觉有人站在他面前,仰起头来看,原来是他。
      他身上犹自还带着脂粉香,不用想也知道是从哪里来。
      她艰难的勾了勾嘴角,想说什么,但终究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是沙着声音问了句:“你回来了?”
      话说出口,又觉得多余,接着便道:“北海的海花很漂亮,我给你摘了些来。你看,”她抬起手,指向桌面上那仍还带着水珠、沾染着血色的碧蓝色的花朵,惨白的面上终于染了些颜色,带了讨好的笑:“是不是很漂亮?”
      仓赋不说话,他看着她的笑容,不知怎地,怒火突然就涌了上来,然而又不能对着伤重的女子大吼,最后只是广袖一甩,怒气冲冲的冲了出去。
      云舒愣愣看着他离开,终于再忍不住,闭上眼,叹出声来。
      仓赋出了门就去打听这场战事。
      战神出马,理所应当的大获全胜,只是在末尾是被奸细所伤,这也不是大事。
      伤她的是北海龙王的幺子,曾经和仓赋厮混多年,伤了云舒后便不知逃到了哪里,任谁都找不到。
      听完这些消息,仓赋提着剑就离开了灵华山,一个多月没有回来。云舒派人出去查探,却发现自己作为一个妻子,竟是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哪里。
      一个多月后,他终于回来。
      那时她正带着人要出门,一开门便看见了他。
      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一贯风流华贵的俊公子,竟像一个凡人浪客一样,以着这样狼狈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他一手握着剑,一手握着一个染着血的木匣。云舒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他却是冲她咧嘴一笑,手一扬,木匣便冲着门飞了过去,飞到一半,木匣突地打开,一个圆滚滚的人头便落了下来,刚好落到牌匾之上,端端正正的放着。
      “就这样,挂三天。”他满意的看着那颗人头,笑得得意。云舒仰起头来,看见那张在北海时伤她的面孔,终于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仰头看着那颗人头,许久之后,竟是笑出声来。
      第三章
      云舒回来后,仓赋又过上了以往开心的日子。
      他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出门去,凌晨的时候就回来。没了战事,云舒常就在家呆着,于是无论仓赋何时回家,总能看见云舒。
      她或者在下棋,或者在看书,或者在后院种花,又或者在厨房学着做饭。
      他们常会下着棋聊天,说自己喜欢的东西,说自己的想法。
      云舒说,她喜欢北海的海花,喜欢大雪,喜欢下棋,喜欢喝雪山白露,吃南山荔枝。
      她还说,她要有一日死在战场了,就让他给她做很多很多灯,一路挂到灵华山山底。
      “让它们指引着我回来,”她微笑:“其实,我很怕黑。”
      除却这些,有时候他无趣了,便会找她学些关于阵法之类的东西。他是极其聪明的神仙,学了不久,就懂了个大概,进步之神速,让云舒也觉得心惊。
      后来仓赋便一心醉心于阵法,平日没事就窝在家中,倒也不去那些杂七杂八的地方。他每试出一个新阵,往往就来找云舒相搏,你来我往百余年,他终于胜过了她。
      那是在一个晴日的午后,当云舒的阵法被他的阵法击败之后,他欢喜得像一个孩子一般抱住了她。
      片刻后,他便反应了过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竟就呆呆站在了原地,许久后,他便感觉她伸出手来,轻轻环抱住了他。
      他猛地推开了她,做完这个动作,他又直觉自己做错了什么,慌忙解释道:“云舒……我……”
      “我们是夫妻,”不等他把话说完,云舒便开了口,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道:“仓赋,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怎么想的?”
      仓赋不说话,不知所措得看着她。想了想,云舒又问:“你喜欢我么?”
      他还是没说话。
      喜欢?不喜欢?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靠近了,他害怕;离远了,他不安。他想和她在一起,但又仅仅只是在一起。
      看他的神色,云舒便明白了几分。想了想,她终于道:“那么,你好好想想吧。我喜欢你,想同你一直在一起。等到什么时候你喜欢我了,你告诉我。”
      “好……”支吾了半天,仓赋才终于开口。
      当天夜里,仓赋好多年来,头一次又回了青楼。
      久违的声色犬马,让他暂时忘记了白日里种种烦心事。
      青楼里的花魁翠翠,弹得一手好琴,跳得一支好舞,醉后迷离的灯光下,她浅然笑开的时候,不知为何,竟能让他觉得心动迷离。
      他将她赎身接回了别院,多年前早已做惯的事,这一次做,竟是觉得莫名其妙的担忧。他布好了结界,做好了掩饰,好像那些在外偷情的丈夫,遮遮掩掩,没有让她知晓。
      他平日就往返于两边。每天白日里,他便在家陪着云舒,等到夜里,他便回来,看看他藏的美人。
      一日一日,他一直以为她不知道。直到他生日那天。
      那天出门的时候,她早早嘱咐过他,让他夜里早些回来。他应承下来,等真到了时辰,又被翠翠缠在了屋里。而云舒就在家里等他。
      她下厨准备了一桌的好菜,她让人购置了围绕灵华山一山的烟花,她训练了数百将士的齐舞,当天她准备了这么多,可是他没来。
      她坐在大厅上静静等着,直到菜全部冷了,直到有人来通报说:“上神,今日过了。”
      她身前是为仓赋庆生而来的数百将士,身旁是自幼玩到大的友人凤啸。那么多人,那么盛大的场面,可惜,没有他。
      “放烟花。”她开口,声音沙哑着。烟花冲天而起,亮如白昼,她静静看着那些华美的光影,然后感觉到旁边有人,静静握住了她的手。
      她转过头来,看见凤啸坐在她旁边,一动不动的看着烟花,慢慢道:“和离吧。”
      “怎么可能……”她却是苦笑起来。凤啸转过头来看她,微挑的凤眼满是认真:“和离吧,我娶你。”
      云舒不说话,她转过头,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凤啸轻笑出声来,起身离开了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所有席都散了,云舒终于忍不住,提着剑走了出去。
      她径直找到了仓赋的别院,踹开卧室的门的时候,仓赋还在床上。
      其实明明该知道是什么模样。明明早已知道是怎样的景象,然而看到那一刻,云舒却还是觉得喉头一紧,满是腥甜涌上。她转身往外走去,仓赋捡着衣服追了出来。
      “云舒……”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然而就是这么片刻的接触,云舒便忍不住吐了出来。
      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全是胆汁和血水。仓赋愣愣看着她,等她吐完了,便看到她直起了身子,慢慢说了句:“你让我好好想想。”
      “我想想,”她吸了吸鼻子:“你也想想。”
      说完,她便踉跄着回了去。仓赋愣愣看着她离开,心里全是惶恐和害怕。一双手适时从他身后拥了过来。
      “阿赋,”相似的声音唤着她:“我冷。”
      仓赋回过头来,看见灯光下女子的面容,片刻后,他闭上眼,静静拥住了她。
      像拥住了那个人一样。
      第二天的时候,他收拾好了之后,终于回到了灵华山来。
      他仔细想了一晚上,当然,他还是没想明白。但他只知道一件事,她生气了,但他不想让她生气。他准备了很多道歉的言语,但等到达灵华山的时候,人家却告诉他,她出征了。
      连夜的神令,她接到命令便赶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等他,当即就动身离开,等他回来后,她已经走很久了。
      战事机密,他不知道她去哪里,只能看着空落落的院落,感觉好像有什么也跟着她离开了一样。
      “好吧,”他想:“那么我就等她回来。”
      他静静等在自己的宫里,好像她还在的时候一样,每天看书,下棋,只是一抬头习惯性以为有人在身边的时候,发现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便开始思念她,就像上一次她离开的时候一样,比上一次她离开更浓烈。
      她回来的前天夜里他饮了酒,迷蒙之间,他看到她回来了。
      她站在长桥上,身后是圆月,流水。她静静看着他,然后同他说:“我要走了。”
      他不知说什么,只觉得如坠冰窟,等了好久,他却也只能说一句:“你不能走。”
      “为什么呢?”女子笑了起来。身形却是越来越远。他忍不住追了上去,然而她却总在他前面,他努力奔跑着想要抓住她,只觉得满心得绝望哀凉。
      他想,他绝对不能让她离开。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能离开呢,仓赋?
      他奔跑着想,有一句话,终于慢慢说出口来。
      因为,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啊,云舒。
      第四章
      仓赋从梦里醒来后,感觉枕巾一片湿润。他从床上翻身而起,连夜赶去了北海。
      他潜下水去,从水下摘了一把海花,施过术保持它的模样后,他又连忙赶了回去。他回来得正好,云舒刚好梳洗完毕,坐在大堂之上,静静等他回来。
      她面色惨白,神情平淡,平日如水的眸里,满是死寂。
      “你先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她开口,语调波澜不惊。他直觉不能让她说下去,便连忙道:“我也有话说。”
      “先让我说。”她扬起手来,止住了他的话。声音不大,她却说得极其艰难,仓赋忍不住低下头去,看到她腹间有血液染红衣衫。他正要说什么,她便又做了一个“止”的手势。
      他不敢再说话,只是时刻看着她的伤,仔细听着她虚弱的声音。
      “翠翠怀孕了。”她开口,第一句,便将仓赋惊在了那里。仓赋想解释什么,但却发现,他准备的所有言语,所有道歉,在这一句面前,都是这么苍白无力。
      “我将她接过来,安置在了别院。这是你第一个孩子,你要好好珍惜……”她说着,顿了顿,然后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慢慢道:“仓赋,我们和离吧。”
      感觉有寒风凛冽而过,卷起万丈寒冰。周遭一切隔绝在了他身边,只有女子苍白的脸和蠕动的唇。
      “我刚刚和她谈过,她是个好姑娘,出身虽然不好些,但性格好就行……”
      “找个喜欢的人不容易,仓赋,要学会好好珍惜……”
      她在哪里,喋喋不休的说着别离的话语。末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慢慢道:“我晚上就搬出去。”
      “不要说这些了,”他不知怎么办,只能尴尬的笑起来,心疼得难以呼吸,却仍旧要温柔地笑着说:“你的伤还没好,先去歇着吧。”
      “你始终是我妻子,搬出去做什么呢……别让人看了笑话。”他说着,僵硬的走上前来,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女子的体温终于让他心里那些冷得他生疼的寒冰消融了些,他抱着她,喃喃自语道:“你要是想要孩子,我们也有一个,好不好?”
      “仓赋,”听到这话,云舒叹息出声来:“不要任性了。我们生存在这世界上,理应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你一直像个从没长大的少年,从来分不清依赖和喜欢,更不懂爱。你对我的,不过是依赖,翠翠……以后好好对翠翠。”
      她的声音里全是叹息,没有遗憾,没有挽留,没有依恋。
      她以前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宠溺又温柔,哪怕是叹息,都含着无可奈何。然而今天她的言语里,早已没有了他熟悉的温度。
      他从她开口第一句时就知道,但却迟迟不敢承认,直到她说到这里,他终于懂了。
      她今天,真的是来别离。
      他茫然的抱着她,只觉身边全是冰天雪地,入眼望去,苍茫无际。他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从何归去。
      怀中的人默默推开了他,起身而去。
      他恍然不觉,愣愣站在那里,手上开得正好的海花坠落在地,弥漫一室芳香。
      当天夜里,他一直守在她门口。她坐在房间里,换了衣衫,细细画眉,旁边侍女来来往往在收拾着她的行李,看上去忙碌又热闹。
      他忍不住在外布下一个有一个阵法,她伤得厉害了,一直没有察觉,偶尔抬起头来看见他,还对他盈盈一笑,笑容清浅平淡,全无伤心难过。
      月上中天的时候,有人驾着香车而来,停在他们的院落里。然后他看到一身白衣的男子从香车上走了下来,凤眼神印,当真是当世不二的美男子。仓赋静静看着他走来,临到身前,他终于止不住,猛地拔出剑来,指在了男子身前。
      “是你要带她走?”他声音里满是颤意。凤啸沉默着看他,许久之后,点了点头。
      “兄弟一场,你就如此对我?”
      “是你,先如此对她。”凤啸看着他,慢慢叹息出声来,眼神同云舒如出一辙,满是无可奈何:“仓赋,你既然不喜欢她,便莫再强求。”
      “我喜不喜欢她不是你说了算!”又是这一句,他忍不住高吼出声来。
      谁都说他不喜欢她。
      谁都说他像个少年,不懂事,不明情。
      可是,若这样的思念不是喜欢,这样的害怕不是喜欢,这样拼死也想把她留下的念头不是喜欢,什么是喜欢?
      “你这么说……也不过是因为你想带走她而已。”他压抑着把面前人碎尸万段的愤怒,颤着声道:“你喜欢她,所以想从我手里抢走她,是不是?!”
      “所以说,仓赋,你不懂爱。”听到这样的话,凤啸摇了摇头:“我喜欢她,所以我想的,是要她过得更好一点。她和你在一起,若足够幸福,我自然不会管。但可惜的是,她不幸福。她若不幸福,你何苦把她绑在身边?”
      “我还没对她好过……你怎么知道,她在我身边会不幸福?”
      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他慢慢道:“我以后会对她好,对她很好,她会很幸福,所以……”他握紧了剑,看着面前的男人,慢慢道:“她不能走。”
      这话说出口来,凤啸终于冷了神色。便就是那片刻,凤啸猛地把剑而出,华剑带着凌厉的剑气破空而来,仓赋猛地念出咒来,便就是那瞬间,华光平地而起,云舒猛地冲了出来,高喊了声:“走!”
      口中咒术一念,暂时压制住了仓赋的阵法,云舒抬起头对凤啸道:“快走!”
      久经战场的凤啸瞬间看出这是什么,毫不迟疑,足尖一点,便迅速退出了宫苑。等凤啸离开后,云舒再也支撑不住,捂着伤口跪倒在地上。仓赋停下了施法,站在她旁边,静静看着她。
      “他说你不幸福,”他慢慢走过来,站到她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呆愣道:“到底是因为我对你不够好,还是他对你太好了?”
      不等她说话,他又蹲下身,注视着她的眼,轻笑起来:“可是,云舒,我以后会对你很好,不要走好不好?”
      她不说话,喘息着看他。他正眯着眼笑,眼里却已经蓄满了眼泪,好像一个要失去珍宝的小孩子。好像他爱她。
      可是她不敢信,也不能信。
      这么多年,她看他对那么多女子说过喜欢;
      这么多年,她有多少次以为他喜欢她。
      可终究是错,终究是劫。
      她闭上眼轻叹:“仓赋,不要互相折磨。好聚好散,未必不好。”
      “云舒,”他用手覆上她光洁的面庞,慢慢摩挲着:“我宁愿互相折磨一辈子,也不愿让你离开我。”
      说着,他伸手拥过她:“我们在一起,长长久久在一起。”
      第五章
      他把所有人赶下山去,然后用阵法封住了整个灵华山。翠翠离开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了,她看着仓赋,眼里满是怨恨,她说:“仓赋,你知道么,你这样的人,活该爱无所终,不得好死。”
      他只是看着她笑,像当年初见的公子哥儿一样,温柔地告诉她:“翠翠,你是个好姑娘,我对不住你。”
      他看着所有人一个个离开,最后只剩下了他和云舒。
      然后他抱住她,温柔的告诉她:“云舒,我们长长久久在一起。”
      云舒在他怀里轻笑:“仓赋,这就是你的爱?还是,你根本不懂爱。”
      仓赋不说话,他只是抱着她。
      抱着她,就觉得心里温暖了;抱着她,他就觉得,再无所畏惧,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然而她也许终究是恨了他,在诊断出她怀孕后,她终于不再说话。
      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说再多的话,她都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每天就是坐在庭院里,呆呆看着那些蓝天,白云。
      他常常自己说话给她听,说到无话可说,最后,只能默默站在一边看着她。
      凤啸一直试图闯上山来,但都没有成功。
      有一天,凤啸再一次来,站在结界外叫了云舒了名字。
      他说,云舒,魔神太渊来犯,神族子民被屠杀五万之众。
      那时候,云舒的肚子已经微微凸显了,她上不了战场,只能将目光转向仓赋。
      仓赋笑眯眯看着她,告诉她说:“你开口让我去,我就去。”
      云舒静静看着他,隔了那久的时光,她终于再一次开口叫他。
      因为太久不开口而干涩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仓赋,去吧。”
      仓赋愣在那里,看着她清润而坚定的眼,许久后,点了点头。
      他上了战场,浴血奋战,奋力厮杀。
      行军旅途艰苦,一次次生死磨练,让他迅速成长起来。他常在夜里想她,想她最开始的样子,想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次次想着,心里就温暖起来。
      每一场战争结束,他就星夜兼程的赶回去,因为他想,那里有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子。
      他回去的时候常常是半夜,她经常已经睡了,他沐浴过后,便会自己靠过来,从她身后,静静抱住她。
      仙胎的孕期总是很长,到那时候,他的孩子也才刚刚成型。但每一次他把手放在她肚子上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那个孩子已经在里面呼吸的感觉。
      同他一起感受他母亲的心跳,同他一起感受他母亲的体温。
      这么多年,他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告诉自己,他不是一个人。
      然而这一切温情常常停留在她熟睡的时候,每次她睁开眼睛看他,他就知道,一切结束了。
      她也许是怨恨,每一次看他的时候,眼里都毫无温度。然而这种温度又让他觉得,也许,她不是怨恨,她是不在意。
      她和所有的生物说话,但从来不和他说。
      原先庭院里有些花精草精,她无聊了,便会同那些说话。他忍受不了,便将庭院里这些精怪全扔了出去。
      他一直想,等她忍受不了了,便会和他说话了。
      然而她的耐心是这样好,居然就一直这样沉默着,从来不发一言。
      有一次在战场上,他受了重伤。星夜兼程赶回去,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就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那时候他看到她站在门口,摇曳的灯光下,她静静看着他,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一样。目光同她的人一样,沉默而麻木。
      他对她艰难的笑了笑,他怕她担心。
      可是他错了。
      她再不会担心他了。
      他昏迷之前,他倒在离家门口不足三米的地方。
      他醒来之后,他还在那里。
      那时正下着小雨,他的血混和着雨水,流了一地。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他想,她其实,是不是想要他死呢?
      他死了,她就自由了。然后她可以离开,可以和她喜欢的人,双宿双栖……
      她喜欢的人啊……
      他想笑。
      ——其实她也是喜欢过他的吧。在那些温暖的时光里。
      然而,当他勾起嘴角,却终于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来。
      ——可是,她已经不喜欢他了。
      她对他的爱,早已在时光里,被他少不经事的荒唐给消磨殆尽了。
      他终于忍耐不住,趴在地上,像一个少年一样,默默的流出泪来。
      而云舒坐在书房里,旁边是刚刚为他上过的药。
      那是当年为训练士兵特制的药,用过之后是察觉不出来的。
      她握着书,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听着那淅沥的雨声,想着那个人。
      第六章
      仙魔大战打了很多年。
      在尾声的时候,云舒终于到了临产期。
      那么多年来,仓赋第一次打开了灵华山的结界,他把自己的父母都叫了过来照顾云舒。然后一直陪在她身边。
      很多时候,他喜欢靠在她肚子上,静静聆听。那时候已经可以听到孩子心跳声,偶尔还能感觉他踹了他一下。
      他常常拿着书闲翻,然后一次又一次问她:“云舒,你看这个名字好不好?云舒,你看这个名字如何?”
      哪怕她从不应答。
      仙魔大战最后一战时,他应神命出征。当天夜里,他本来要走了,却迟迟不敢离开,就默默站在窗前,看着睡在卧榻上的她。
      那天月亮那么明亮,落在她安静地面容上,看上去温暖而美好,他忍不住问她,哪怕她不会回答:“如果这一次我死在战场上了,你会不会哭?”
      对方久久没有答话。
      这是他预料的结局,他忍不住想笑,然而嘴角才一勾,那个女子却突然回答:“你不会死在战场上。”
      他们太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她一说话,他便愣在了那里,呆呆看着她艰难的坐起来,然后对他招了招手。
      他走过去,坐在她床边。
      她问他:“你还有多久离开?”
      “一个时辰。”
      “那么,陪我说说话吧。”
      “嗯。”他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不敢言语。
      他们两沉默了片刻,云舒率先开口:“这些年,我想了很久。我不是故意不和你说话,我只是想好好想想。我怕一同你说话,便会干扰我的抉择。”
      “起先我嫁给你,其实不过是认命。早晚要嫁人的,嫁谁都一样。只是我这个人向来认真,既然我是你妻子,我就会做好你妻子的职责。只是你后来对我好……”
      看见他诧异的眼神,云舒慢慢笑起来:“其实你对谁都很好。那时候,你为我端水,从来都要自己先试过温度后才会给我;你出去玩,也会为我带小吃;你还会为我修指甲,和我吃饭的时候还会为我夹菜,还会不惜性命的去为我报仇……”
      “只是当时我不明白,我以为你只是对我这样。”说到这里,云舒叹息出声来:“我以为我是你妻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喜欢了我,就像我慢慢喜欢上你一样。于是我放任着自己喜欢你,然后过去所能忍受的一切,慢慢就忍受不了了。”
      “我一次次跟踪你,变得让我自己都恶心起来。”
      “我好多次,看见你和不同的女子说爱。你对每一个女子都是这样好,对每一个女子都是这样张口说爱。我起初想,你怎么能爱这么多人,最后我终于知道了……”云舒苦笑起来,看着面前沉默着听着她说话的男子。
      “仓赋,其实你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你根本不懂爱,只是为了自己开心,四处留爱。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一天夜里,你喝醉了酒,回到家里抱住了我。你对我说,云舒,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我会好好珍惜你。”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仓赋,你重情义,你哪里是爱我,你……”说到这里,云舒的声音已经嘶哑了,竟是再说不下去。
      仓赋静静看着她,一贯的能言善辩,一贯的巧舌如簧,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来。
      过了许久,他终于涩涩地开口:“那么,今天和我说这样多,是想说什么?”
      云舒不说话,她偏过头去,看向窗外桃花,沉吟了片刻,慢慢道:“我也不知道,大概,就这么随便说说吧……”
      说着,她看着外面的天色道:“你该走了,再迟就不行了。”
      仓赋看了看天色,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他的确不能再拖延了。他点点头,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打开门来,月色明朗,繁星满天,夜风的寒意迎面扑来,他深吸了口气,提步往前。走了没有几步,他突然听到身后女声清脆地呼唤:“仓赋!”
      他回过头去,看见云舒赤脚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着肚子,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满是坚定和温柔。
      “我等你回来。”
      她温柔地开口,夜风吹来,散了一树的桃花。桃花卷飞在她身边,她看着他,如同多少话本里,那些深爱丈夫的妻子。
      他突然觉得满心温暖,不由得微微一笑:“回去吧,免得着凉。”
      “我……”他看着她大着的肚子:“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不回来?”
      云舒,你在这里,哪怕是爬,我也会爬回来。
      只因你在这里,只因我的家在这里。
      第七章
      那一战,后世称之为灭神之战。这一战中,神族几乎尽屠。父神为封印魔神太渊星陨神散,太渊三魂分散,继承其记忆及血脉的魂魄不知何去,唯一能够追踪的,只有继承力量的一魂。
      然而创世神亲子,其力量在父神死后,哪怕只是魂魄,都不是一般神族能够封印。仓赋令到封印它的命令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
      然而他还是总有那么点念想的。
      被那个强大的神魄击中的瞬间,仓赋终于将封印的阵法加在了那个神魄之上,只需要再撑一撑,他就可以施法完毕。
      然而他也知道,神魄只需要一击,他就必死无疑,然而他只能撑下去,以免它再次逃脱。
      “天地玄黄……”强撑着念出第一句,看着前方挣扎着的神魄,他脑中竟莫名其妙想起云舒来。
      他想,他答应好云舒,要活着回去见她的。
      他想,昨天半夜里,爹娘传信给他,说云舒临盆了,不知道她现在生下来没有,不知道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不知道,她是不是正抱着孩子,在家里等着他。
      他想起来,其实很久以前,她和他说过,她日后若有孩子,她想要一个女儿。
      他想起她的模样来,紫衫白衣,神色温柔,站在阳光下,笑得温柔又明朗。
      她喜欢北海的海花,喜欢大雪,喜欢下棋,喜欢喝雪山白露,吃南山荔枝。
      可惜他从来没有完整的从过她一束北海的海花;
      可惜他从来没有为她下过一场大雪;
      可惜他已经好久没有和她下棋;
      可惜他从未曾为她泡一壶好茶;
      可惜他好久没有为她剥过荔枝皮……
      云舒……
      他闭上眼睛,手势微翻,继续强撑着念下一句:“宇宙洪荒……”
      被束缚的神魄剧烈的反动起来,他强行压制,眼看就要被挣脱。他忍不住多用了几分力。
      才施法到这个地步,就是如此激烈的反应,看来……看来……
      他苦笑起来。
      云舒,我也许真的回不去了。
      脑海里浮现出离开那天夜晚,她抚着门框站在门前目送他的模样,那微凉的夜风、飘散的桃花。
      她说:“我等你回来。”
      他明明答应了她。
      他明明想,等战事结束之后,他就回去。
      他和她说清楚,告诉她,他有多么喜欢她。
      那么多年时光的磨练,那么多年生死的打磨,他终于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优秀的男子,足以给她满满的幸福。
      可是,他却回不去了。
      他再翻一个手势,正做好了收网的准备,神魄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他妄图强行压制,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力量差异太大,哪怕是早早布下的天罗地网,却也困不到他。
      仓赋死咬着牙关,正准备拼死一决的片刻,一道白光猛地冲向了阵法之中!
      来不及反应,仓赋就听到一声大吼:“收!”
      那是这样熟悉的声音,在他最初学习阵法之处,那个多次教训过他的女子。
      那个女子苍白着脸,带着刚刚生产后的疲惫,在阵法里死死缠抱住正在死命挣扎的神魄。
      仓赋的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话也说不出来。
      女子抱紧了阵法里的神魄,冲着他高喊:“快啊!快收!”
      是的,该收阵了,里面那个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然而他无法做到,他看着她的面容,听着她嘶喊的声音,他努力尝试了,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做到。
      云舒的表情开始痛苦起来,神魄越发的不安,干脆全身化作了利刃,狠狠的在云舒怀里来回。然而无论是以怎样的姿态,云舒却都死死抱住它,决不让它逃出去。
      他看着她被那幻化成剑的神魄以凌虐的姿态欺辱,看着她痛苦的表情,感觉竟是比方才自己面临死境时来得可怕的绝望。
      她催促着他,看到他满眼的绝望,云舒忍不住愣了一下。
      片刻后,她竟是笑了起来。
      那笑容温柔而苍白,眼神里满是乞求。
      然后她开口,第一次这样谦卑的求他。
      “仓赋,求你了。”
      ——求你了,杀了我吧。
      女子话音刚落,仓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眼泪忍不住落下,手上却是终于听了使唤。
      一声“破”字高喝而出,霎时间,来自四面八方的神光猛地扎入阵法之中,包裹了一层又一层。
      女子在那华光之中冲他笑。
      她张了张口,似乎说了什么,但他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什么,他已经无法思考,无法明白。他颤抖着手,静静看着那一切发生,无能为力。
      当一切完结归为平静之时,一颗小小的珠子缓缓飞落到了仓赋手里。
      仓赋伸出手,看着那颗小小的珠子落入手中。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笑声越来越大,只是到了最后,竟是成了哭腔。
      那身份高贵、聪慧绝顶、少年扬名的仓赋神君,竟就在万人瞩目之下,像个孩子一样,捧着一颗小珠,哭得声嘶、力竭。
      雪花纷纷扬扬而下,似乎是要洗尽这一场战争所留下的血腥与脏乱。
      然而,有些残破的人心,再也无法修补,有些伤痛,再也无法洗尽。
      尾声
      天地书五万三千七百年冬末,灵华山两万多年来第一次下了大雪。漫天大雪中,灵华山一棵棵挺立的松柏被人挂上了白色的灯笼,待到夜里时,灯笼散发出了幽幽荧光,满山彻亮,不分昼夜。
      半夜时分,无数仙人从四方赶来,汇集于灵华山山脚之下,然后步下祥云坐骑,一步一步,走向了山顶,纷纷前来吊唁这位伟大的前任战神。
      这位战神名为云舒,为封印魔神太渊神魄之一而死,据说当时她刚刚生下她的女儿,听闻前线战事,便魂魄出窍,直接冲上前线,辅助自己的丈夫——仓赋神君封印了太渊。
      为了拖住太渊,她忍受了极大的折磨。魂魄所受的伤害会直接从身体上反映出来,听闻仓赋神君回到灵华山看到尸首的时候,腹间一片血肉模糊,竟无一块完好之地。按理说,正常的夫妻,丈夫看到这种景象,早就该崩溃了。然而仓赋却只是淡然的看着,许久之后,便吩咐了人搭建灵堂,然后他自己——亲手为她装棺。
      从装棺后开始,仓赋就开始做灯笼。他做了许多,等下葬那天,挂满了整座大山。
      无数仙人在凤族新任帝君凤啸的带领下,跟随着这灯笼的指引,一步一步踏入了灵华山宫殿之中。
      当天夜里,不知凤啸是同仓赋说了什么,还未到下葬时间,便早早离开。然后等第二日早晨,宫人发现云舒的棺材被打开了,靠近了,才看见,是仓赋躺在里面。
      他手里是他的遗书,不过几件事——将自己的女儿碧华交予他的父母抚养,而太渊的封印被他加上了三道阵法,想要解开,必须要指定的三样事物。
      除此之外,他还说,他将毕生灵力化为一盏仓赋灯留给了自己的女儿,从此以后,灵华山夜路,一路明灯。因为她的母亲怕黑,若想归来,他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零零碎碎写了这些,当宫人读完信的时候,抬起头来,便看见他们俊美的神君脸上浮现的温柔的笑容。
      他大概是半夜去的,身体早已僵硬了,就睡在云舒的旁边,温柔又霸道的抱着她。
      那时,灵华山,笼灯已灭,雪满山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番外 《仓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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