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岚曦

1、章一

　　今日恰逢春分。

　　许是天公作美，年初打出寒起暖风便煦煦和和未曾歇过，熏得六合八荒皆盈盈漾着股春意，连寒气最重的魔族南荒都催开了大片大片的白梨花海，风过一眼望去，落英似雪无际。四海之内除却南荒梨海，还有一处正逢春华盛景，乃折颜上神灼灼十里桃林。

　　凤九眼下就正靠在一棵桃树边，脑袋枕着段露在地外的盘根兀自出神叹气。缘由无他，只因了近日头顶上新添的一道较那西天慧境高人后脑上一轮佛光还要闪亮几分的名号，十三天太晨宫的女主人，东华帝君新晋的帝后。

　　若细说来，对于这个名头，凤九其实并无甚异议。岂止是无异议，简直是心满意足喜气冲天。她掰着指头一一地算，自己同帝君七事八事纠缠了千百年，曾有一度连自己都觉得，老天爷对天下仁慈，却独独在她同帝君的姻缘上打了个瞌睡，可见他二人确是没有缘分，说不破，亦求不得。因而自阿兰若的梦里出来后，她第一个找到的，乃是小燕壮士燕池悟。

　　因凤九颇郁结，二话不说便先同燕池悟喝了回酒。小燕壮士瞪圆了眼瞧着她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酒，半晌颇有些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别告诉老子你们九尾狐族便有九命，当日你跌进蛇阵，我眼瞅着你浑身的伤，怎如今连块破皮都见不得了？”

　　一番话问得凤九噎了噎。她此时方迷茫地抬起袖子将自己上下打量了片刻，确是一道疤都未见着。凤九撂下莹莹白玉制的酒杯仔细回忆了一阵，阿兰若的梦境里时间极其混乱，是以唬得她头脑记忆一直有些恍惚。她把自己还将将记得的杂碎在脑中过了几遭，却顿时猛一个激灵。不想倒还好，这一想，便坏了事。

　　她想起了梦境里的一个人。那人紫衣银发名唤息泽，可那面相，分明就是自己曾在心里描摹了千遍的帝君的脸。

　　这个，凤九表示着实不能理解。若她没记错，阿兰若的梦里有苏陌叶有比翼鸟，那是阿兰若的师父亲人，她能理解。梦里有息泽，息泽曾位歧南神官，又是阿兰若名义上的夫婿，她亦能理解。可凤九摸着其拳拳八卦之心，却可发誓从未听过神仙界有哪条闲话里讲，息泽神君长得同东华帝君一样，抑或是东华帝君有个自小失散的双生子云云。

　　凤九挠挠脑袋，头上簪花被她不小心碰到，颤巍巍摇了摇，坠到了地上。小燕壮士秉着朋友大伤初愈应互帮互助的精神很好心地屈尊降贵弯腰为她拾起来，才要帮凤九插回到发髻上，却忽然不晓得怎的哎呦一声，手下一甩甩掉了簪花。

　　凤九无语地瞅着他，刚想问莫非那花上正爬着只青虫，莫非壮士其实也有弱点就是怕虫子，却见小燕壮士凛然起身，转头冲身后跳脚道：“果不其然，又是你这冰块脸暗算老子！”凤九的问话方在喉间滚了一遭，闻言顿时被咽回了肚里。

　　距二人十步开外，端端正正立着的，正是一脸淡漠的东华帝君。凤九趁二人对峙的空当悄悄探了头，发现帝君今日已换了一身紫衣，此时正披了件暗色银花的披风，一手尚拢着领口，目光却直直地盯着小燕壮士方才执花的右手，微抿的唇色在凤九看来，有些泛白。须臾，似是感觉到凤九正偷偷瞧着自己，帝君略一偏头，辨出小燕身后有些不知所措的凤九，目光登时牢牢胶在了她的面上。

　　那厢小燕壮士气急败坏地嚷了半晌发现帝君全然无视自己，便住了嘴循着帝君的目光扭头一看，正看见凤九也杵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帝君。虽然身为魔族神君的燕池悟平日神经粗得紧，可到底还非榆木之人，思及那夜帝君从容卸了一身仙力独创蛇阵救凤九一事，心里边已隐约明白了些什么。顺着再往下想，自己既全力撮合了这么久，如今终大功告成，怎么着也该再接再厉，火上浇油釜底加薪，毕竟这俩早日修成正果，自己同姬蘅亦能早日修成正果。想到这儿，他于心底呸了一声，面上却做足一副哥俩好的模样转向凤九道：“你可是不知道，你坠入蛇阵之时，还要多亏了冰，啊不，东华帝君的照拂。眼下他可是你的大恩人，恩人来了你自当同他好好叙……叙……”小燕话到一半，搜肠刮肚也没想出该“叙”些什么，只得呵呵一笑，在心里又呸了一声方总结道：“总之你俩慢聊，老子去瞅瞅姬蘅。”说罢忍住回身再骂一句的冲动，转眼鞋底抹油，溜了。

　　凤九悲壮地看着自己挑的甚僻静深幽的喝酒处，觉得小燕他不够义气，忒的不够义气。正思虑着耳畔忽闻一阵窸窣脚步渐进，抬眼见帝君已几步踱到自个跟前，只一双眼还深幽幽盯着自己，目光陈沉似无波古井，却又像有暗潮汹涌。她扯扯嘴角想说些甚的打破尴尬，却因方才一直惦念着的息泽一事，口条一哆嗦便说成了：“帝君你是不是有个自小失散的双生子？”话一说完只想掐死自己。

　　帝君此时正弯腰去捡被小燕壮士重新甩回地上的簪花，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滞了滞，因了面向土地的缘故，声音在直着身子的凤九听来有些发闷：“怎么这么问？”

　　凤九在心里哀嚎一声，心道总不能说我陪着阿兰若梦游时尝见着个同你长得一个模样的息泽神君罢。她脑仁转得飞快，秉着自小便得姑姑白浅真传的信口胡诌的本事打了个哈哈道：“其实，其实不过是我突然异想天开撞了邪罢了，约莫是那梦境有搅人灵台清明的作用……”说道此处觉得似乎说服力还不够，便接着摊手诚恳道：“其实帝君我晓得你是不会有甚双生子的。你瞧，我方才那样说，乃是因我撞了邪，如今邪风一过，我忽然就觉得浑身特舒坦特清明，再也不觉得你有双生子了。”
　　帝君已直了身子，一面从头到尾静静听着，一面腾出空来将簪花簪回凤九鬓边，修长的指尖微凉，放下手时略略抚过凤九的斜额，半晌低声道：“可还觉得难受？”

　　凤九虽知道帝君是在关怀差点被四条巨蟒弄死的自己，可还是被帝君的模样惊得抖了三抖。帝君伸出手来扶稳她，只听她陪着笑道：“帝君你说什么玩笑，邪风已过，我自然就好得很了。”说罢她还留了个心眼察言观色一阵，只见帝君眉头微微一蹙，微张了嘴似想说些什么，便赶紧大手一挥转了个话头：“话说……帝君你啥时候换了个品味，不穿紫色了？”

　　东华凉凉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自蛇阵里出来衣上脏得很，先随意拿了件顶着。”

　　凤九从善如流地承应：“原是此般缘故。”忽觉得有些不很对劲：“你……你方才说什么？”

　　帝君好整以暇看着她：“不然，你觉得你是如何出的阿兰若的梦境？”见凤九一脸遭雷劈的魔怔样，他忽然似想到些什么，眼底隐有光芒微黯，顿了好一阵才道：“小白，我很担心你。”那声音低低的甚是好听，三言两语间似有人抬手撩拨一段蚕丝的琴弦，动作间有尾音萦萦绕梁而颤。凤九愣在原地，只觉耳畔骤静风声莫辨，周围物什眼色黯然。

　　头顶忽然一阵风过，纷纷扬扬飘落满簇的桃花瓣雨。凤九敛回心神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朵方打苞的落英。“还不回十三天去？”忽闻得身侧一阵沾着酒香蕴着笑意的声音，凤九懒懒转头，正看见折颜穿得一身花里胡哨，仙气腾腾地抄着柄细瓷的酒壶溜达向自己身边，悠悠然道，“你在我这儿已待了两日，徒坐在花下叹气可不是你的作风。”

　　凤九抿了抿唇支起身子，不服道：“不过借你巴掌大一块地方，小气什么。你可说一说，我究竟是什么作风？”

　　折颜啧啧几声，挑了个平坦地方也坐下来，手中壶里酒香四溢：“我是看着你姑姑长大的，你整日同她厮混一处，自然是落个混世魔王的命。依我看，倒不如直接将‘作风’二字换做闯祸来得恰当。”

　　凤九很有些委屈地揉揉鼻子，心里悲愤交加地觉得自己身为青丘女君十三天帝后竟被如此看扁，当真世态炎凉。可待她转念思量，自己从小和姑姑白浅确是没怎么消停，折颜亦被折腾得为她俩成日里东家西家地说情，如此看来，似乎折颜说得又没什么错。凤九纠结了一阵，忽忆得姑姑传她君位时语重心长的一番教导，叮嘱她无论何时不能丢了青丘的颜面。思及此处，凤九登下酿出气势打算祭出她小叔来好好回敬一番，却不料折颜优哉游哉地喝了口酒，浑不在意地打断她的思绪：“我说你好歹也是太晨宫的小帝后，再成日的东颠西跑可不成体统。来来来，不妨同我说说，你这二日飞了魂一样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被折颜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打诨，凤九懵了一阵，再开口时先前的汹汹气势早已是连影儿都寻不见：“东华不在，太晨宫还有什么好呆的。”折颜扬眉叩了叩身边的树干。凤九垂目，百无聊赖翻了个身。“几日前东华接了个帖子去西天讲学，我要跟去他又不许，说是不过几日便会回来。”她一手撑着腮，另一手空出来掐着水葱般的纤指细算，“今天已是第七日又四个时辰——”她收了手，颇挫败地就地一滚显出原身，摇着尾巴哼哼唧唧道：“东华他就会骗人。”
　　折颜笑吟吟听着，一手仍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桃树，眼神却是渐渐移向红狐狸的身后，眉梢一挑，旋即已拍着屁股站起身来。凤九窝成一团卧着，正被暖阳晒得晕晕乎乎，眼见折颜作此形态忙仰起脖子，可基于同时耳朵又是一动，登时愣在原地。半晌缓缓转过头去，三月春日下落英缤纷处，紫衣银发的神祗臂弯间搭着条披风，正似笑非笑将她望着。

　　折颜早已颇识时务地闪得没了影，凤九一张狐狸嘴张张合合了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闻东华帝君轻飘飘问了一句：“你倒是说说，我怎么骗人了？”眉宇间似染了层朦胧暖意。“你跑来这林子不多时我便回来了，哪想到你竟不在，九重天司命府到处都寻不见你。”他顿了一刻，缓步向着凤九的方向走来，“你不好生待在宫里给我做饭，是想饿死我守寡么？”

　　凤九仍然现着原身愣愣瞅着帝君，待他行至自己身前方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一摆尾巴，变回人身道：“你胡说，我才没那么坏。”

　　帝君懒懒将她望着，半晌俯下身来一把将凤九打横抱起。凤九惊呼一声，面对着神君陡然放大的脸上几分玩味笑意，方晓得自己又被摆了一道，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地咬牙。远处似有孤笛渐起，东华帝君身后有满庭的芳华，此时伴着他身上幽幽的白檀香，似亦沾上了几分禅意佛味。他俯首凑近凤九的耳边低道：“说得不错，你一点也不坏。天底下没哪个人，能像你一样盼我平安的。”半晌声音压得更低。

　　“小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