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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2 DAMAGE ...

  •   CH2 DAMAGE

      一个扭曲的男人,走了一哩扭曲的路。
      ——你看见吗?

      萧撄城第一眼看见维琴秋•维奥雷拉时,心里直想惊呼,“天哪,这还是个人吗?”
      他上次见维琴秋还是几年前,也知道这位“二婶”只比自己二叔小了五岁,今年也有三十四五,看上去却还跟个二十出头大男生没甚区别。论中年人的年轻美貌,萧未瀛已经算是个中翘楚,他这神秘兮兮的伴侣却驻颜有术,年轻得更不像人。
      叉手叉脚地坐在正中,维琴秋凝神看了会儿两个男孩,突然笑了。
      萧撄城立刻有点惊讶,他一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皱纹绵延开去,是毫不掩饰的理所应然沧桑,笑容却璀璨明艳得酷似少年,这边加二十岁,那边减二十岁,年少多情和人到中年在这张漂亮脸孔上混为一谈,气质异常诡秘,简直美得扭曲。
      他毫不见外一拍身边沙发,“过来,二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萧撄城全不犹豫,领着弟弟过去,顺手把萧撄虹放到维琴秋面前,“这是云宝。”
      维琴秋上下打量孩子几眼,“我上次看见时候,他还走不远呢。”想一想笑出声来,“你那时候才多高,就到处抱着他走,三斤抱两斤。”
      萧未瀛坐到他身边,随手拿起维琴秋的茶杯喝了两口,维琴秋也不说话,点点尾指,立刻有人换了暖茶过来,又给男孩子们送上水果甜食。
      萧撄虹抬头看着他,声音甜甜的,“二婶,这是哪里?”
      萧未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维琴秋脸色一板,“罗拜雅,死丫头!”
      他心知肚明,这孩子劈面就逗弄他,若不是萧未笺教的——维奥雷拉尊主的位子都可以让给她!
      一边萧撄城也努力忍笑,维琴秋轻轻揪住孩子耳朵,扯一扯,“听好了,臭小子,这里是火兰馆。”想一想微笑补了一句,“到死之前我都得住的地方。”
      萧未瀛轻轻按住他一只手,维琴秋看了他一眼,口气放柔,“这座宅子叫龙鳞,你们俩跟着你二叔和我住这边。”
      萧未瀛的手紧了紧,凝视维琴秋,心里感动。就算是他,也没想到情人这样大方,简直是维奥雷拉家族千古未有之破例,直接吩咐不必在山下停留,接引入山径直迎来当家尊主御用住所火兰馆。火兰馆里四处宅子,分别是龙鳞、龙骨、萼片和披针,其中龙鳞馆是尊主专用,龙骨馆和披针馆则在龙牙会名下,多半都住着轮班值勤的卓根提斯,萼片馆向来是尊主夫人御用,维琴秋有了萧未瀛,不肯娶妻,空着这座宅子就成了客房。他原以为维琴秋会安排侄子们住去萼片馆,想不到他竟然要侄子们留在身边,不仅亲昵,而且信任到百分之二百。
      维琴秋不理他,手上却微微回握了一下,自顾自发号施令,“霍雷亚,出来。”
      身后有人应声上前,“主上。”又带笑对萧未瀛问候,“侯爵大人。”
      维琴秋嗤笑,“他回来了,莱努察也回来替你的班了,你很高兴吧?”
      萧撄城抬头去看,猜测这位是否是另一位龙牙会御使,对方耸耸肩,对他做个鬼脸,萧撄城骇笑,这位御使大人看上去明明并不比莱努察小多少,表情却十分丰富活泼,叫人几乎忘了他那一头早白的深棕色头发——本来倒是颇有点英国人所谓盐和胡椒的成熟风味。
      维琴秋明显在给他介绍,“北海萧家的两位小爵爷,老大奥尔丁,老二云宝。”回手一指,“霍雷亚,龙牙会御使,没正形的。”
      萧撄城耸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脾气,他觉得这位御使大人的眼睛格外清澈,亮汪汪像春日溪流里晒暖的青色鹅卵石。比起莱努察的温和大方,倒显得更真实可爱。
      霍雷亚不负所望兴高采烈地问,“可以带他们出去玩吗?”
      维琴秋侧头问萧撄城,“饿么?累么?”见孩子大力摇头,挥挥手,“去吧。”
      萧未瀛笑而不语,他心知肚明,龙牙会三御使之中,莱努察最老成稳重,耶雷米亚最年轻诡秘,身手最好的可是面前这一位,之前维琴秋死活要他带霍雷亚去瑞典,好说歹说才换成了另外那两位。
      霍雷亚伸手抱起萧撄虹,一把举到肩上,又拉住萧撄城,逃命似的大踏步溜走。维琴秋扶着额头表情痛苦,“别他妈玩坏了!人家的爹是穿貂皮袍子的,不比咱们家孩子野生野长。”眼见霍雷亚立刻要没影,想想又吩咐,“站住,快日落了,小的给我领回来,大的带去跟狼林跑一圈。”
      萧撄虹立刻嘟嘴,萧撄城怔了怔,他知道弟弟不愿跟自己分开,但这“二婶”的脾气早被父亲教过,维奥雷拉尊主说一不二,千万不可违拗了他,再者说又有二叔陪在身边,总不会有什么,见识维奥雷拉家族著名的狼林夜巡组巡夜气势的渴望到底暂时压下了哄小弟的爱心,他赔笑,“云宝,天要黑了。”
      萧撄虹哼了一声,转身回到萧未瀛身边,翻个白眼不理他。维琴秋大笑,一把兜他入怀,冲萧撄城挥挥手,“滚蛋,谁稀罕你们野跑,我这儿有更好玩的。”
      萧撄城还想说什么,已经被霍雷亚扛在肩上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维琴秋抚弄几下萧撄虹的头发,递给他一把葡萄干,轻声问,“你想说什么?”
      萧撄虹从他手里挣开,一跳坐到沙发上,偎在他和萧未瀛中间,眼睛斜斜地挑着,露出笑容,“二婶,你俩为什么要我做那个继承人。”
      “唔……”维琴秋笑,“你说呢?”
      “你不喜欢本家的娃娃?”
      维琴秋一摇头,大厅里灯火通明,他却仍然在身边点着盏七彩斑斓的镶片琉璃灯,里面不知道是燃着香料还是草药,微微的沁香。
      他温柔又带点狡狯地回答,“你二叔跟你爹亲,你哥已经有了个公爵头衔,北海又没别个娃娃,不选你选谁?”
      “呵,没有选项所以凑合嘛!”
      维琴秋再次大笑。
      萧撄虹气鼓鼓地,“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大人!”
      “唔,等你长大生几个娃娃来玩,也可以做不负责任的大人啊。”
      萧撄虹少有地卡壳了一下,维琴秋继续逗弄他,“所以你打算拿雪天鹅堡怎么办啊,小侯爵?”
      萧撄虹低头沉思两秒钟,然后笑,“花钱雇人把城堡一块砖一块砖地拆下来,然后扔到海里去?”
      萧未瀛喃喃地说:“絎太叔公如果听得到这句话,表情一定很有趣。”
      萧撄虹啪地回过头,“二叔,我听说他是个老妖怪。”
      “你也不差啊,小妖怪。”
      “哼。”
      看了一会儿叔侄俩毫无营养的斗嘴,维琴秋懒洋洋向靠枕上一偎,低声吩咐,“叫德拉加来。”
      萧未瀛没有看他,他也没有看萧未瀛,大厅里空空荡荡,亦不知道尊主大人这句话传去了何处,不多一会儿之后,门口有微弱脚步声刻意放缓。
      少年的嗓音冷淡低沉,“主上。”
      维琴秋睫毛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萧撄虹却有点好奇,大睁着眼睛看过去。
      “药塔辅使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他自报了姓名然后行礼,“主上,侯爵大人。”抬眼看见一张细白柔软小面孔正咕噜噜转着眼珠瞧他,一时有点怔。
      维琴秋轻描淡写地,“这是侯爵大人的亲侄子,北海萧氏的二少爷。”
      萧撄虹看他一眼,跳下沙发噔噔地走到少年面前,童音带点稚弱,罗马尼亚语说得却很好,“我叫云宝•埃莫莲森•萧-诺西阿。我九岁了,”似乎觉得这寒暄不够热络,他加了一句,“你呢?”
      萧未瀛噗嗤笑了,看一眼正假装正经的维琴秋。
      维琴秋表情淡淡地,“药塔有什么够你忙的,没事替我哄哄孩子吧。”
      德拉加毫不犹豫地露出为难表情,“……主上。”
      萧未瀛微微眯起眼睛,维琴秋却抬手抓起茶杯就砸了过去,德拉加动也不敢动,茶杯砸得偏了些,唰地擦过头侧,滚热茶水洒了他一身。
      维琴秋语气轻飘,“这孩子哭了、闹了、不高兴了,你就直接给自己来一剂水信草吧。”
      萧撄虹听不懂,不过看二叔表情也知道不是好药,立刻捧出个大大的笑脸,伸手牵住德拉加,抬头看去,少年比自己哥哥还高了一星半点儿,站得很直,栗色发丝剪得极短,几乎贴了头皮,像是打算一次剪完一年份似的,扁扁的蜜色脸孔轮廓非常柔和,萧撄虹不知怎的想起家里那只温和的棕色拉布拉多犬冰凉湿润的大黑鼻头,于是突然笑了。
      一双苍青的瞳孔自上而下锐利扫他一眼,萧撄虹立刻收起笑容,默默地回了一眼。
      真稀奇,那么一张温和的脸,那样一双狼似的眸子。
      真稀奇。
      孩子安静地想着,然后变本加厉微笑了,“你比我哥哥还高呢,你多大?”
      德拉加声音低低的,态度非常严肃,“十六岁。”
      “呐,德拉,我们去哪里玩?”
      德拉加最后看了眼维琴秋,听见身边的小男孩轻轻笑了一声,他垂下眼,带着萧撄虹走了出去,并没放慢步子,也没牵着孩子,萧撄虹连跑带颠跟着他,不忘回头对二叔丢了个眼色。
      走廊里鸦雀无声之后,维琴秋轻轻打了个呵欠,肩腰伸了伸,咕咚一声软绵绵倒在萧未瀛怀里,举起右手,萧未瀛伸出左手同他相贴,十指交缠摩挲。
      这样一看,两个人的指形非常相似,如同一株珊瑚虫,密密相生,缠而牢,仿佛连指纹都生在了一起。维琴秋半闭着眼睛同他亲昵了一会儿,才懒懒地开口,“这俩孩子不管谁整治了谁,都有意思。”
      萧未瀛跟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什么不知道,微微一笑,“何苦折腾德拉加。”
      “那小子欠收拾。”撇下这一句,他抬高了头去亲吻萧未瀛的下颏,没头没脑地亲了一会儿,萧未瀛低头迎上他的嘴唇,轻轻啾了一下。维琴秋这才开心起来,一翻身伏在他腿上,若有所思,“你刚才说的……”
      “之前的事,都是奥尔丁告诉我的。这一星期倒是都没问题。”
      维琴秋头也不抬,低声呼唤,“莱努察。”
      龙牙会御使随传随到,萧未瀛早就习惯,莱努察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轻轻行礼。
      “你看那小孩子怎么样?”
      莱努察不禁瞥一眼萧未瀛,见这位爵爷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这才轻声,“回主上,萧二少爷是很可爱的孩子。”
      维琴秋眉尖一蹙,低低笑了,“说了等于没说,别太会做人了,莱加。”
      那孩子可有四分之一咱家的血统。
      莱努察微微有点紧张,他向来习惯搞不清爵爷和自家主上的交流,有些时候,他会觉得这俩人已经成了妖怪。譬如那种无声无息的隐晦默契……连对话都无,萧未瀛便左右了维琴秋的安排——将萧撄虹交给那位药塔的年轻辅使。

      德拉加一气走出龙鳞馆,迈下第一级台阶,凉风一吹才回过神来,大梦初醒似的回头去找尊主大人分派给自己那条小尾巴,他人高腿长,一步抵萧撄虹两步,看着孩子啪嗒啪嗒甩着小腿跟上来,他皱了皱眉,又不死心似的向馆内看了一眼。
      萧撄虹已经走到他身边,静静问,“你知道维锦是绝不会收回命令的吧。”
      德拉加看了他一眼,随即嫌低头费力似的扬起了脸。
      “他为什么生你的气?”
      “谁?”
      “维锦。”
      德拉加仿佛有点惊讶,努力想了半天,萧撄虹看他看得自己都要发愁,“喂,很显然维锦不高兴你在药塔嘛。”
      “这我知道。”
      萧撄虹干笑三声,“哈哈哈。”然后嘟囔,“真是搞不懂。”
      德拉加又恢复成那个面无表情的样子,拔脚开步,萧撄虹跟在后面,“喂,德拉,天要黑了。”
      “嗯。”
      “你要带我去哪儿?”
      德拉加怔了下,回过头,表情是个思索的模样,半晌才说:“我希望你回龙鳞馆去。”
      萧撄虹突兀地问,“水信草是什么?”
      回答来得极快且流利坦率,“一种药草,比例调服可以迅速静脉补液,用于治疗不少心脏疾病,剂量掌握失当也可以致命。”
      “所以维锦是要你自裁?如果我哭了闹了不高兴回去告状了?”
      “嗯。”
      萧撄虹瞪了他几分钟,终于放弃,“我不会那么干的。”
      德拉加嗯了一声,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动荡,萧撄虹恍惚有种拿金币打了水漂的错觉,或者做好了一脚踩进水里的准备落地却发现踏入的只是明亮月光……他重复,“你要带我去哪儿——不,你现在要去哪儿?”
      “药塔,去温室拔两棵曼陀罗。”
      “要戴耳塞么?”
      “不用。”停一停德拉加严肃地告诉他,“曼陀罗不会叫。”
      “……我知道。”他走上前伸手揪住德拉加衣摆,抬头兴高采烈而甜蜜地笑一笑,“我走得慢,怕迷路。”
      德拉加想一想,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年轻的辅使家常穿了件赭色棉布长袍,腰间紧紧束着的黑色宽幅腰带上挂着不少叮铃当啷的零碎儿。孩子比他想象的要轻,萧撄虹不见外地伸出小胳膊搂住他脖子,舒舒服服扭了扭,坐在他手臂上,“走啊,德拉。”
      德拉加看了他一眼,萧撄虹对他笑,一脸的随心所欲,是娇贵小孩子惯有的那种表情,不知天高地厚的清纯无邪。
      “药塔辅使是什么?”
      “我的职位。”
      “那你很厉害了,是么?”
      德拉加想了想,没有回答,也许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一路沉默走着,上坡时他把萧撄虹向上抱了抱,孩子柔软的小身体驯服地缩在他怀里,像只被装在丝绒袋子里的猫。暮风微凉,他罕见地开了口,“冷么?”
      萧撄虹正趴在他肩上津津有味打量山景,被他陡然一问,有点吃惊,“啊,不,不冷。”
      德拉加停下来伸手摸摸他脸,又逮住一只手握了握,试完温度,面无表情地继续走,全然没发觉萧撄虹惊愕地看着他——这人的态度活像给一匹小马或者一只小狗诊病,干脆得干巴巴的,虽然利落,却没半点人情味。
      他酝酿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开了口,“嘿,那就是药塔吗?”
      “嗯。”
      “我也可以进去?”
      “嗯。”
      萧撄虹不再说话,安静遥望已经掩映身姿的高大塔阁,表情渐渐严肃,眉目间仿佛有黯淡雾气轻轻滑过,又似乎只是被惊起的飞鸟留下了影子。
      他没法不严肃。二叔萧未瀛虽然并不多言,维琴秋却是个敞亮性子,并不刻意瞒人。他自幼就听说过,三塔是维奥雷拉家族最神奇存在,药塔,刑塔,骨塔,不动声色间掌人生死,其中药塔是家族最高医疗机构,无所不研,也无所不能医。想到等下就要见着一群既会魔法又懂巫术的大夫,男孩忍不住缩缩头,新奇地笑一笑。
      他轻轻问,“喂,德拉,你懂魔法吗?”
      德拉加嗯了一声,仍然不多话,转过山脚,药塔陡然在目,三塔都是依山而建,各踞一峰,将尊主所居的火兰馆护在中间。比起骨塔的阴沉和刑塔的险峻,药塔的外观算是相当平和,斜斜插向天际的塔身露出一些岩石雕琢的粗糙窗口,萧撄虹眯着眼看,发现其实窗子极多,但塔壁上翠植丛生,色泽深浅不一,一层层几乎将温暖的赭色岩石全部覆盖。有飞鸟绕着高塔往来鸣叫,却很少停驻。
      他突兀地问,“那些都是草药吧?”
      德拉加看了看,“嗯。”
      脚下青草掩映的岩板甬路渐渐渗成同药塔一样的赭色,塔门紧闭,德拉加抱着孩子走到门前,把萧撄虹放进一座铸铁无顶笼子,拉一拉笼角挂着粗大褪色穗子的通报铃。沉重铿锵摩擦声立刻响起,铁笼轻轻晃了下,随即缓缓上升。
      萧撄虹眨着眼睛看,大声赞叹,“哇,电梯。”
      他突然发觉德拉加并没进笼子,反而走上沿着塔身凿出的狭窄石梯,那阶梯只够一人踏脚,扶手只是一条锈迹斑斑的铁栏。
      “喂,德拉,你不进来吗?”
      铁笼升得并不快,德拉加步伐飞快矫健,一忽儿已经登高,萧撄虹几乎只能看见他赭色衣摆。
      “喂,德拉,你干嘛,为什么不坐电梯?”
      德拉加的声音在风里似乎混入一丝动荡,倒多了点人味,“我不能坐那个。”
      “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我是个卓根提斯。”
      “诶?”萧撄虹用力探出头去找他,“卓根提斯?你?”
      德拉加不再作声,萧撄虹不放过他,“卓根提斯不许坐这个吗?为什么?”
      他探头出去,已经看不见德拉加,铁笼还在不紧不慢地升高,他忽然有点生气,小手大力捶几下铁栅栏,“喂,我也要下去自己走。”
      没人理他,男孩沉默一会儿,咬着下唇,忽然一伸手握住铁栏,纵身就要爬上去。
      细小手腕猛然被握住,空中划过一声尖锐哨声,铁笼重重一顿,停在半空,德拉加声气急促地问,“你要干什么?”
      萧撄虹努力抬起脸,看见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一边眼角肌肉却微微颤动,他脱口而出,“你着急?”
      德拉加看了眼下面,铁笼已经离地近四十公尺,掉下去不摔成肉饼也砸成几块。
      “呆在里面。”
      孩子执拗起来,“不。”
      德拉加和他面面相觑,夕阳已经沉入山底,暮色四合,高处凉风越来越急,夹杂忽来忽去的诡异啸声,萧撄虹意识到这一点,打了个冷战。
      德拉加皱了皱眉,“太危险,你不能走这边。”
      “那你进来。”
      僵持了足足两分钟,男孩脸色有点发白,德拉加忽然扭开头,仿佛对着墙壁叹了口气,他毫无预料地扬头,送出一串尖厉曲折唿哨。
      片刻之后,另一声短促哨声撇了下来。
      德拉加不再说话,纵身跳进铁笼,他动作非常轻盈,铁笼只微微颤了颤,随即继续上升。萧撄虹向边上靠了靠,低头不看他,身上忽然一暖,赭色连帽长袍落在肩上,德拉加半跪下来,仔仔细细替他扣上系带,再戴上风帽。
      萧撄虹没说话,乖乖伸出手放进德拉加掌心。德拉加低头看了眼慢慢温热起来的小手,同样不出声。
      铁笼升到平台,德拉加抱他下去,迎面有个人笑了一声,“德拉,你找死?”
      萧撄虹从严严实实的棉布袍子里挣扎出脸,看着面前这人,俨然是个卓根提斯,二十三四岁光景,一身黑衣,脸色有点苍白,细长身材懒懒靠在墙角一堆晒干的药草上,身边是高达整整一面墙巨大精密的滑轮装置。他守着牵引铁笼的钢索,用一只手轻轻敲打手柄,看着德拉加似笑非笑,又看了眼萧撄虹,随口问,“这毛头就是那小的?”
      德拉加点点头,“安布罗斯。”像问候又像介绍。
      “你是狼林的人吗?”
      安布罗斯眉梢一挑,清淡容貌里渗出几分流气,“小爵爷,你很懂嘛。”
      萧撄虹撇撇嘴,“你怎么没去巡夜?”
      “今晚药塔值勤,轮我的班。”他站起身,走过来细细看萧撄虹,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小脸,又捻了捻,赞叹地,“哇,像只灰狸兔。”他转向德拉加,“德拉,你带他来干嘛?”
      “主上的意思。”
      安布罗斯不可思议地想了一会儿,噗嗤一笑,“乖乖滚去骨塔吧,小子,不然早晚有一天被主上玩死。”
      德拉加不理他,牵住萧撄虹的手向大厅里走,任凭安布罗斯在身后大叫,“喂,今晚埃米尔那狗养的抽了风,到处遛他那些姘头,你们当心点儿!”
      德拉加闭了闭眼,考虑一秒钟是否需要把孩子耳朵掩住,不过反正听也听了,低头见萧撄虹眨着眼笑,“埃米尔是谁?他在遛什么?”
      大厅里一片阴暗,石板地上似乎有金属浇铸的痕迹,走起来和鞋底发出细微诡异摩擦声。德拉加又皱皱眉,平板地说:“等我,去燃灯。”
      他刚放开孩子的手,猛然察觉不对,匆忙回身,黑暗最深处已有窸窣动静夹着细微风声,嗖一声扑了上来。
      萧撄虹一声尖叫,扑通坐倒在地,眼前炸裂流星般啪地闪烁起一小片银色火花,如冰如水,银光洒出一小串余辉,刺眼得足够灼伤视线。
      一下之后又是一下,身边仿佛泛起了银色波浪,德拉加高高大大地挡在他面前,屹立不动,萧撄虹爬起来抓住他衣摆,顺手抱住他的腰藏到身后,露出半张脸好奇地看。
      德拉加右手握着一支小小的鞭子,鞭柄漆黑,由头至梢不知是什么编出来的,颜色银白,一抽一道流雪飞辉的火花,他一下下打着鞭花,鞭梢狠抽在石板地上,惊得面前蠕蠕的一片不住后退。
      萧撄虹看清之后惊叹一声,“哇,”然后感慨,“壮观。”
      不是在这里,还真看不到这么多毒蛇倾巢出动。
      黑暗中有人吐字不清地笑了一声,“壮观吗?”
      萧撄虹一缩头,躲回德拉加腋下,德拉加轻声地,“埃米尔,让开。”
      “为什么?”对方紧走几步,手里托了一盏烛光,映亮他黝黑清俊面孔,是个个子比萧撄虹高不了多少的少年,一身朴素灰色长袍,近了看他眉高目圆,很有点儿娃娃相,嘴里还嚼着什么,察觉萧撄虹注意,他挑衅地吐出来,是几条稀烂草叶。
      德拉加没理他,“我今晚没空,让开。”
      “这小子是谁?”
      萧撄虹敏锐察觉德拉加有点不耐烦,“让开,这是侯爵大人的侄子。”
      “哟,小贵族。”嘲弄地笑着,埃米尔放下烛台,索性盘膝坐在群蛇中,一条三公尺长彩蛇徐徐爬上他膝头,又顺势钻进他怀里,他全不在意,双眼明亮湿润得异常,直勾勾盯着德拉加。
      德拉加反手一抽鞭子,“让开,我没空跟你闹。”
      怀里动了动,萧撄虹小声着迷地说:“那蛇真好看。”
      腰上一紧,双脚离地,德拉加一只手拎住他兜在臂弯里,大踏步走近蛇群,埃米尔毫不示弱地坐在那儿仰脸看他,手指动了动,那些柔软凉腻的生物们纷纷仰脸咝咝作响,是一出招魂的大合唱。
      德拉加毫不留情,逼到面前,轻轻一脚踢在他膝头,“走开。”
      埃米尔眉毛都没抬,怀里陡然一动,那条彩蛇惊奇玩具似的直窜出来,德拉加怒喝,“走开!”
      蛇头几乎逼到他胸口,却突然停住,过一会儿讪讪地软下来,姿态羞惭得简直有点猥琐,缓慢缩回埃米尔身边。
      埃米尔笑了笑,不置可否,“变厉害了啊,都不用动手了。”忽然抬手猛地刺下,他掌心里不知何时握了柄细细的锥形刀,戳进彩蛇七寸,将一条蛇活生生钉在地上。
      异样血腥气味散开,群蛇沙沙退去,德拉加理都没理他,抱着萧撄虹走了过去。
      走到长廊尽头,他推开一扇玻璃滑门,放下孩子,轻声问,“害怕?”
      萧撄虹看着他,摇摇头,用力叹口气,“好可惜。”
      “嗯?”
      “多漂亮啊,那蛇。”
      德拉加皱眉想了一会儿,没作声,牵着他走进温室,找到自己要的药草取了几株,熟练包好,把上下左右看个没完的萧撄虹牵到一只巨大玻璃箱前,示意,“要哪个?”
      萧撄虹惊讶地看看他,玻璃箱里尽是柔软蜥蜴,太多品种也辨认不过来,最长的也不超过十五公分,短的只有五六公分,爬上爬下,斑斓炫彩,非常好看。他向来不吃亏,指一指中等身量那条,“这个,青蓝色带银花的。”
      德拉加喃喃说:“真会挑。”
      他难得出声,萧撄虹笑了,“舍不得?”
      德拉加不理他,伸手进去将那条十公分长的紫眼蜥蜴捞了出来,翻过来上下检查一遍,伸手到腰间一只绣花软皮小袋子里蘸了蘸,在蜥蜴肚皮上画了个什么,这才递给萧撄虹,“是你的了。”
      萧撄虹双手握着,开心得摇头摆尾,“哎呀,好漂亮。”
      “得了龙纹症的蜥蜴,独一无二。”
      “那是什么?”
      德拉加想了想,“它以后可能会飞,但是同时也会死。”
      萧撄虹听得懵懵懂懂,蜥蜴驯服地趴在他手上,一双紫眼如同宝石。德拉加接过蜥蜴,把男孩柔软刘海往旁边拨了拨,顺手把蜥蜴放到额角,它立刻勾着头发并不乱爬。
      “有胆大的女孩子这么干,拿来当发卡。”
      萧撄虹顶着蜥蜴兴高采烈,“太神了!”

      回到火兰馆“龙鳞”那座宅子,萧撄城跟着夜巡组归来,给弟弟的新造型狠狠吓了一跳。萧撄虹还追着每一个看似对他有好感的人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维琴秋乐得前仰后合,笑完吩咐,“奥尔丁就跟着狼林吧,叫尤佳好好照顾他——对了,安布罗斯呢?”
      “主上,安布罗斯今晚药塔值勤。”
      回话的青年疾步上前,轻柔行了个礼。萧撄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觉得他是飘过来的。青年回头看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他立刻张大嘴巴,“呀,你跟安布罗斯好像!”
      莱努察轻声介绍,“尤佳•波格丹•维奥雷拉,狼林总管,是安布罗斯嫡亲哥哥。”
      维琴秋微笑,“等小安不忙了,让他跟霍雷亚一起陪奥尔丁玩。”
      他一扭头,“德拉加,云宝就交给你了。这阵子你留在火兰馆,带孩子方便。”
      德拉加又皱眉,萧撄虹一眼看见,连忙窜过去拉着他手,对维琴秋嘻嘻笑。尊主大人本想发火,看见小孩子如此机灵,只抛下一声冷笑,“再摆脸色,剥了你的皮。”
      他拍拍手,毫无预料扔出一句,“困了,睡觉。”
      萧撄虹扭着德拉加,“教我驯蜥蜴。”
      萧未瀛回头看见,微笑,“霍雷亚,德拉加,麻烦你们留在龙鳞馆。”
      霍雷亚无所谓地耸耸肩,本来也是尊主大人贴身保镖,他只忙着对萧撄城眨眼,“明天带你上山。”

      第二天一早霍雷亚便把萧撄城拎了起来,照旧兴高采烈,“看日出吗?”
      萧撄城揉着眼睛看他——这大叔不睡觉的吗?明明昨晚直到半夜还在和萧撄虹逗蜥蜴,还帮孩子给蜥蜴起了个名字叫可拉海。
      萧撄虹好奇问,“好听,可是什么意思?”
      霍雷亚嗤嗤笑,“秃头。”
      德拉加轻声回答,“冰。”
      萧撄虹挂下脸,“……到底什么意思!”
      德拉加闭嘴不开口,霍雷亚笑得停不下来。

      萧撄城打住,迅速穿好衣服,揭开屏风看了看里间的小弟,萧撄虹照旧睡得四脚朝天乱七八糟,被子却好好地盖着。德拉加换了件灰色长袍,清爽齐楚地坐在他身边,拿着本破旧小书在看,被萧撄城惊动,一道青碧目光郁郁苍苍直扫过来。
      萧撄城耸耸肩,“云宝拜托你了,德拉。”
      德拉加点点头,继续读书。萧撄城已经习惯了他冷淡,转身跟霍雷亚出去,边走边闲闲地问,“德拉进药塔很早吧?”
      霍雷亚噗嗤笑出声来,“小宝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
      一句话戳个透穿,萧撄城顿时红了脸,没错,昨晚睡觉之前萧撄虹揪着他耳语,“有空跟霍雷亚问问,德拉加什么来历。”已经够私密,想不到都给这位御使大人听个分明。
      总算他是未来公爵,这点机变还是有的,干咳两声,“德拉不爱说话,不好强人所难。”
      他暗暗决定,以后绝不在这位御使大人面前捣鬼。
      霍雷亚伸了个懒腰,清晨雾气乳白,衬得山色明蓝,他一身白衣几乎融进熹微天光,“德拉啊,那可是个人物。”
      他打了个唿哨,片刻晨雾中便有马蹄玲珑震动,不一会儿出现在面前,两位黑衣的卓根提斯一人一骑,又各自带着一匹空马,向霍雷亚行礼,“御使大人。”
      萧撄城看见那擅长爬山的卡巴金马,立刻有点开心。霍雷亚见他识货,也笑起来,“走吧。”

      萧撄虹在哥哥离开之后一刻钟就起了床,刷牙洗脸,换了衣裳,德拉加看着他慢悠悠迷糊表情,觉得这孩子似乎没睡醒,忍不住伸手替他拨开散乱刘海,“不用起这么早。”
      萧撄虹慢吞吞地问,“你家的小孩可以晚起吗?”
      德拉加想了想,“学徒们应该已经开始训练。”
      “喔。”他爱答不理地开始叠被子,德拉加放下书,“你不用做这个。”
      萧撄虹不回答,熟练叠好被子,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敲醒小笼子里的蜥蜴可拉海,拿出来继续玩。
      德拉加看着他,觉得他有点正常得过了头。
      门口有人声带笑,“诶,这玩意儿有趣。”
      萧撄虹抬头,看见昨晚见过的安布罗斯,笑了,“小安。”
      安布罗斯吓一跳,“小子,你干嘛。”
      萧撄虹放下蜥蜴,负手过去,“我看见尤佳了。”绕着安布罗斯踱了一圈,他微笑,“尤佳比你生得好看。”
      “你哥也比你帅啊,死小子——不许叫我小安。”
      “维锦叫你陪我哥玩。”
      安布罗斯打了个呵欠,“改天吧,这上下霍雷亚不定带着他窜到哪儿去了,我要找个地方睡一觉。喂,昨晚埃米尔一宿没睡,叨登大发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他盯着德拉加。
      德拉加不语,萧撄虹一脸好奇,“他杀了自己的蛇,不关我们的事。”
      安布罗斯吓一跳,“那条‘水银桥’?被他自己杀了?”
      萧撄虹看他脸色,知道大概有点不好,倒是不怕,“是啊,被他用锥子戳死了。”
      安布罗斯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这神经病。”
      “就是,好漂亮一条蛇。”
      安布罗斯哈哈笑了,“德拉,这小孩儿好玩。”
      德拉加却静静看书,没听到一样。
      他摇摇头,转身想走,却被萧撄虹叫住,“喂,小安,耶拉在哪儿?”
      安布罗斯回身,“谁?”
      孩子一双细媚蓝眼清亮直接,“耶雷米亚,龙牙会御使。”
      安布罗斯吃惊得打了个嗝,“你找他干嘛?”
      “不干嘛。”
      安布罗斯想了半晌,耸耸肩,“前两天跟你们回来之后,耶雷米亚大人自请去苦修廊冥想静修了——不要问我为什么。”
      “苦修廊?”
      “刑塔,苦修廊,问你旁边那个哑巴吧,我要去睡觉了。”
      他说走就走,一溜烟消失。萧撄虹拉拉德拉加,“诶,苦修廊是什么?”
      德拉加放下书,“卓根提斯冥想之地,也用来囚禁犯人。”
      “……真省事。”萧撄虹想了想,忽然微笑,“我想去看看耶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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