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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CH18 FAKE ...

  •   CH18 FAKE

      你的假象令我陶醉,我的魂灵在你眼中痛苦的波涛中畅饮。
      ——能抵挡吗?

      萧撄城一路疾走,引路的药塔辅使几乎跟不上他,眼看着这位勋爵大人径自冲进房间,“小宝!”
      床边少女惊讶回头,讶异表情还在眼里,已经款款地站了起来,姿态非常得体大方,点一点头,“勋爵大人。”
      萧撄城再担心弟弟,也被这意外美人吓了一跳,再看床上,萧撄虹舒舒服服倚在大堆缎子靠垫里,几乎埋了进去,正张大嘴巴,“要,还要。”
      萧撄城大步过去,“小宝?”
      萧撄虹大惊又大喜,“哥!”舞手舞脚地爬起来,一头扑过去,笑得见牙不见眼。萧撄城接住他,顺手摸摸弟弟脸颊,发现皮肤都粗糙了不少,忍不住心疼,一眼又看见后颈上贴着药棉,细看头脸也深深浅浅到处伤痕,顿时半口气上不来,窒得话也说不出了。
      萧撄虹倒不觉什么,大哥就在身边,他乐得飞飞的,一指少女,“这是佩西娅。”
      萧撄城瞪着他,所幸他很快又加了注释,“维锦的老大的闺女哦!”
      佩西娅摇头微笑,寒暄几句就走了出去,一碗蜜渍甜李子放在旁边,萧撄城留神观察她,女孩子衣饰简单,却件件精致,脸孔身材都算得上出色,气质更温柔矜持得很,虽然私心觉得不比自家未婚妻高雅华艳,在这山里却是少见。
      他心里有了谱,拍拍萧撄虹,“怎么回事?”
      萧撄虹压低声音,“她爹是维锦的前任!”
      萧撄城一怔,“族长大人的女儿?”立刻哭笑不得,“让人家伺候你?你好大胆子!”
      萧撄虹伸伸舌头,“佩西娅可会做蜜饯了嘛——姐姐好吗?我想她了……”
      萧撄城叹口气,抚摸他头顶,心知小弟这是找了个撒娇的替补,他这张脸这个脾气,自来最讨年长女孩子喜欢,只是没想到在梵比多山也有人吃这一套,且还是那样尊贵身份。
      他轻声问,“怎么受伤了?”
      萧撄虹脸阴下来,挥挥手,“我要吃李子。”
      萧撄城不好逼他,只好顺毛捋着,一边哄劝,一边给他讲些家里乐子,慢慢见那张小脸开了晴,才缓缓地问,“维锦说……”
      “我是个卓根提斯,我不能回家了。”
      男孩突兀地说,抬眼看了看哥哥,萧撄城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微微愣了一下,立刻镇定,“小宝,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他自嘲地一笑,“我不回去,至少在这儿,杀人和被杀都挺顺理成章的。”
      萧撄城汗毛直竖,刚要训斥,门上低低响了两声,维琴秋笑吟吟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小子?”
      萧撄城赶紧站起来,眼见二叔不在,莱努察和霍雷亚陪在维琴秋身边,他眼神一紧,立刻有了不祥预感。果然维琴秋进来便变了脸色,“大小子,我叫你来,可不是哄着他淌眼抹泪的,更不是跟你商量。”
      萧撄城差点跳起来,“维锦……”
      “你萧家罩不住他,少痴心妄想了,他不仅是个卓根提斯,还是咱家人人眼红的那一种。”
      他赤裸裸说出来,萧撄虹都吃了一惊,萧撄城一挺身站起来,紧盯着维琴秋,“维锦,告诉我。”
      莱努察轻咳一声,提高了声音,“侯爵大人。”
      萧未瀛几步抢了进来,看一看就知端倪,忍不住摇头,“维锦,太着急了。”
      萧撄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呜地一发不可收拾,他本来打从维琴秋开口就十分想哭,拿靠垫掩着脸,呼呼哧哧忍着,这会儿到底忍不住,大叫,“我想回家!”
      维琴秋一跺脚,“你疯了吗?”你这死小子,关于你的猜测早就传了开去,家里多少人看见安布罗斯那双小翅膀,上下议论纷纷,二十四宗系正提报长老会,要求里夏德予以重视——家里出现这样怪事,要么是至喜,要么是大罪。众所周知,卓根提斯若想后天改变原形,唯一法子是以骨塔存放的骨殖入巫药——那可是杀头的重罪,自古都是。
      ……安布罗斯是跟了你之后才出了这种事,七年前你闹出的新闻至今被人提起来咋舌称奇,你以为他们会怎么想?
      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那孩子对他做了什么?”
      “不关我的事!”萧撄虹哽咽着大叫,“不是我做的!”
      萧撄城赶紧护住他,“别哭,别哭。”
      “我要回家!”他变本加厉放声大哭,“我要回家……我讨厌这儿,放我回去啊!反正你们也讨厌我……”
      维琴秋怒喝,“闭嘴!”他实在有心揪过这臭小子来狠揍一顿,奈何萧撄城紧紧揽着弟弟,一副心疼欲死的模样,恨得他咬牙,低声骂,“死小子,你想把麻烦带回瑞典吗?”
      你想让你全家陪着你遭灾?
      你现在仍然无法自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会因刺激而爆发,或伤人,或自伤,何况你血液的魔力……一旦被人发觉,这家里成百上千的卓根提斯,成千上万的维奥雷拉,只怕没一个不想吸干你的血!
      没有哪个维奥雷拉不想成为卓根提斯,更没有哪个卓根提斯不想让自己的原形更进一步,兽族想化龙、想飞腾,而龙族之上,还要更无法想象的化身境界。
      如果他们都知道了,你的血,可以达到这些……
      身为一家之主,他向来是个乱者必斩的脾气,却也拿这孩子无计可施。眼看萧撄虹畏缩着躲在大哥怀里,一脸抗拒,他沉沉叹了口气,转身去看萧未瀛,胸口忽然一阵憋闷。
      他眼神稍有不对,萧未瀛已经发觉,敏捷扶住,“维锦?”
      维琴秋抓着他衣襟,靠在怀里喘了口气,抬头刚要说话,脸上陡然涌上一股潮红,一刹那血色丰沛得吓人,一弯腰伸手捂住嘴,无声无息地,指缝里渗出血来。
      萧撄虹顿时忘了哭,一声惨叫,“维锦!”
      他扶着哥哥,张牙舞爪地爬下床扑过去,“维锦!维锦!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萧未瀛再镇定,脸色也惊得变了,维琴秋栽到他手臂上,身子又软又沉,含糊说了句什么。萧未瀛匆忙掏出手帕,一边吩咐,“请菲奥多尔,一并请骨塔师匠。”
      霍雷亚应声而去,莱努察帮着他扶维琴秋在沙发上半躺下来,替他解开衣领顺气。萧撄虹扑通坐在地上,“维锦……”
      维琴秋急急地喘着气,又呕了几口血,团起手帕厌弃地一扔,“哭个屁,老子死不掉。”
      “……你别生气。”
      “真气死我,你可就出息了。”维琴秋眼一闭,随手拖过萧未瀛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血,又叹口气,“是我太急了,跟你没关系。”
      萧撄虹怔怔看他,声音渐轻,“维锦……是为了我化身的事吗?”
      “闭嘴。”
      一句话招得萧撄虹哇呜一声又哭出来,维琴秋烦恼地挥手,“走走走,可不在这儿听他闹腾,烦死老子了。”
      莱努察立刻上前帮忙,同着萧未瀛一起扶他回房间去,临走不忘对萧撄城示意安抚。
      萧撄城抓住弟弟,“小宝,怎么回事?”
      萧撄虹就地呆坐着,细微回答,“维锦在做什么东西,能让我化身出来的东西。”
      “他看上去……”
      “似乎病了,是不是?”慢悠悠爬起来,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紧紧一裹,萧撄虹忽然挑了挑嘴角。
      萧撄城脸色一沉,看着小弟那个要笑不笑的表情,“小宝。”
      “这里真有意思。”他轻声说,“大哥,你放心。”
      萧撄城一把抓住他衣领,凑到眼前低声冷冷地,“我放心?少给我来这一套,这里有人要对你不利吗?如果是这样,你立刻跟我回家。”
      “然后等着被卓根提斯灭门吗?”萧撄虹噗嗤一笑,“别这样,大哥,我喜欢这里,真心的。”
      萧撄城愣了,眼前这孩子泪眼未干,却笑靥如花,就像刚才哭着、叫着、闹着要回家的那个萧撄虹都不是他。
      “这里很好,起码教我懂了一件事……”他轻声细语地,“哥,你知道吗,小安死了。”
      “什么?!”
      “嗯,因为我。”
      萧撄城再不犹豫,“我现在就同二叔去讲,你立刻跟我回家。”
      “他是个卓根提斯,非常出色的那种。”萧撄虹轻轻说,“他都被人害死了,你觉得,咱家的保安和男人们,扛得住吗?”
      你以为,我会想要家人也因我而罹难吗?
      他自下而上抬起双眼,瞳孔的色泽阴柔变幻,萧撄城一眼不敢错开,紧盯着弟弟,咬牙克制那股发抖的本能,耳边是孩子异常平和的声音,“哥,这个家里,已经有人因我而伤而死了,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你想干什么?你不能再……”狠狠咬住嘴唇,萧撄城努力咽回那一句。
      你不能再杀人了,小宝!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能确定,眼前的你……究竟是我弟弟,还是个异族的怪物?
      似笑非笑的少年脸孔上微微流露一丝失望,又沉默地隐入了清透眼神。
      “也许我真的只是个卓根提斯。”
      他低声说完,背转身躺下,连头钻进被窝,萧撄城刚想拍他出来,萧撄虹闷头唤了个名字,“格拉。”
      年轻的勋爵什么都没有听见,那种微弱而广袤的压迫感却在背后飞快渗透开来。
      他一回头,就看见那个静静站在墙边的青发少年。
      “这位是……”
      “格拉齐安,小安没了,现在他陪着我,放心,他没那么容易死。”
      萧撄城不赞同地隔着被子拍他一下,“别这么讲话。”转头却看见那陌生少年的嘴角微微拉平,像一个古怪而赞同的笑——如果那勉强也能算作是个笑的话。
      他叹了口气,“我去跟二叔谈谈。”
      萧撄虹没理他,格拉齐安慢慢走到床边,“他走了。”
      萧撄虹没有动,格拉齐安伸手拉开被头,把他扶了出来,萧撄虹唰地推开被子,撑起身体,“不要自作主张!你以为你是谁……”
      格拉齐安轻轻抚摸着他的脖子,指尖清凉干爽,慢慢按压着后颈伤口周围的皮肤。疼痛、刺痒和异样的麻醉感陡然渗了出来,双手一软,他趴倒在枕头上,忍不住发出一声猫似的慵懒叹息。
      格拉齐安替他揉着,“会好起来的。”
      “你怎么知道……怎么对付水银桥?”
      格拉齐安沉默片刻,“他是我哥哥。”
      “这我知道,可你在刑塔,他在药塔。”
      手指停了一下,萧撄虹敏感地翻过身,看着格拉齐安的脸,他在那张一贯平淡的孩子气面孔上读出了一点冷酷的痛楚,这让他开心起来,拍了拍格拉齐安的手臂,换了个话题,“阿梅代乌呢?”
      “还在披针馆,耶雷米亚大人守着他。”
      “尤佳……还好吗?”
      格拉齐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萧撄虹立刻明白,叹了口气,“真奇幻,不科学……喂,一样是被水银桥咬了,为什么他比我还要严重?”
      格拉齐安无视他凶巴巴口气,“你和他不一样。”
      萧撄虹审视他,“你没做什么手脚吧?”应该没有差别待遇吧?
      手上一用力,格拉齐安把他按了回去,萧撄虹出奇地没有反抗,听格拉齐安平静地说:“水银桥咬了你,对它自己,没有好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可你知道那么多关于那蛇的事……那是蛇吗?耶拉说那是炼出来的,是怎么回事?阿梅代乌被它附了身?”
      格拉齐安又沉默了一会儿,“那是巫术。”
      萧撄虹不满,“我知道!”
      “之前你说,翡翠海的蛇不怕你。”
      “……嗯。”否则小安又怎么会……死于非命。
      “它们不怕你,是因为尝过了你的味道。”格拉齐安不紧不慢地告诉他,“而这条水银桥,不是蛇,是招魂术炼成的壳。”
      曾经的那条水银桥已经死掉了,这一条,是它在冥府巡视周游归来的鬼魂。
      “它能附在人身,用人眼看这世界,再转达它的主人。”
      “被它咬了的话,就会……变成阿梅代乌那个样子吗?一个傀儡?”
      “现在不会了。”
      萧撄虹狐疑地看他,“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埃米尔告诉你的?”
      格拉齐安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放轻了声音,“炼一个招魂的壳,教会它去寻找和认定牺牲者,那需要人的眼睛,最好是卓根提斯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你……”
      萧撄虹陡然卡了壳,他扭过头盯着格拉齐安,眼里慢慢涌上恐怖,“你……是这样嘛?”
      格拉齐安轻轻点了点头。

      尤佳慢慢睁开眼睛,瞳孔本能左右一扫,定在床边的人身上,指尖微微一动,察觉身体可以自控,他一翻身撑了起来,微微喘息着俯下身。
      萧撄虹好玩地看着他一连串反应,点头赞美,“训练有素。”
      尤佳冷冷看着他,轻声叹了口气。他有种灰飞烟灭的感觉,失落,失望,或者……自暴自弃,好像一切癫狂都上演并凋零,之后对这世间风景也再无惊吓和惊喜——活生生的落幕之感。
      他微弱地称呼,“勋爵大人。”
      “耶拉通知狼林你被调来陪我,放心吧,维锦在药塔忙活,顾不上这些小事,没人疑心。说真的,你把狼林管得顶好,你不在,他们也各行其是,半点不乱。”
      一听到耶雷米亚的名字,尤佳苍白纤细的脸孔顿时一阵抽搐。萧撄虹带点怜悯地看着他,叹口气,“……别这样。”
      他摇摇头,几天前听到的事实,到现在他似乎也没有完全消化,比起事实,那更像个传说,虽然传说到底总是有几分真实性的。
      几天前那一夜,制服水银桥之后,他们在披针馆里暂时休整,阿梅代乌始终昏迷不醒,耶雷米亚找了干净衣裳给萧撄虹和格拉齐安换上,草草歇下。
      天亮之前,尤佳醒了过来。
      萧撄虹揉着眼睛,一个呵欠打到一半,有点泪眼模糊,他举着塑胶证物袋,口吻极有耐心,“尤佳,这是干嘛?”
      尤佳一双透绿单薄的眼睛默默瞪着他,不作声。
      萧撄虹根本没指望他回答,“跟你接头的那家伙是个药塔的督事,被附身了,喂,尤佳,你知道水银桥吗?”
      尤佳瞳孔微微紧缩,萧撄虹满意地笑了笑,“那我就不废话了,那条蛇挂掉了。好,现在告诉我,可以吗?埃米尔到底跟你做了什么交易?”
      尤佳盯着他,“我不知道药塔御使的事。”
      “呸,那现在我告诉你了。”
      他抬起一只手,“听我说完,我不在乎先亮牌。
      听着,尤佳,小安没了的那两天,你贴身照顾过我,我知道,是你拿了我的指甲——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后来你又从药塔取走了乌头和火鹤花粉,也对,狼林本来就值守药塔,监守自盗是挺容易的一件事,根本不必惊动药塔的人。
      好在耶拉跑得比你快,你的一举一动,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萧撄虹几乎是无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却发觉尤佳的脸颊一阵抽搐。他忽然注意到,从睁开眼睛开始,尤佳就始终不肯去看耶雷米亚。
      “那个陷阱布的真不错,”随口赞扬了一句,他眨眨眼,“所以呢?尤佳?轮到你了。”
      尤佳默然一刻,“您就想跟我说这些吗?”
      耶雷米亚忽然上前一步,萧撄虹一把握住他手腕,轻轻推后,笑了,“不。”
      他温柔地说:“我只是想说,既然你想跟阿梅代乌身上附着的那家伙同归于尽,而我们又替你干掉了它,至少也应该领点报酬吧。”
      尤佳沉默。
      萧撄虹突兀地问,“你跟小安的死有关系吧?”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一心求死的理由,因为悔恨,或者愧疚?或者悔恨加上愧疚?
      “我知道你不一定想弄死我,当然我不是在这儿表演宽宏大量,这只是个叙述。你想拿我那枚指甲把对方引出来——然后干掉,替小安报仇,对吗?”
      他压低声音,“如果我是你,就直接杀掉埃米尔维奥雷拉。”
      尤佳几乎惊恐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紧靠墙边坐着的格拉齐安。
      萧撄虹头都没回,“别看他,他要是有异议,我就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反正留着也没用。”
      “……勋爵大人。”
      “埃米尔威胁你,是吗?想分享一下吗?如果是我们能搞定的……”
      “我并不知道药塔御使操纵着水银桥来做这些事。”尤佳突兀地开了口,“那场火灾……如果我能知道会有人在林子里放火……”
      萧撄虹敏锐捕捉住漏洞,“他要你帮他做了什么?”
      尤佳垂下头。
      萧撄虹不由自主站了起来,“……阿德里安、卡尔曼他们,是你放倒的?还有当时附近巡逻的狼林?”
      耶雷米亚目光阴郁地盯着尤佳,轻轻吐出几个字,“狼林总管。”
      萧撄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他们中也有人被烧死了啊!尤佳!”他平静一下,舔了舔嘴唇困难地问,“你……不知道他会放火?”
      “蛇狩师……他只是操纵蛇群,不是吗?我以为……小安会搞定这些。”
      我以为,这最终的结果只会和七年前一样,又变成一场炫示你特异潜能的有惊无险。
      “……你还真看得起我!”
      尤佳迟钝地摇着头,“我不知道……可蛇是不会放火的啊!”
      “他把水银桥附在了人身上!”
      “即使那样!即使那样……您说那是药塔督事的身体,不是吗?他怎么可能逼得小安冒险跳崖?!”
      萧撄虹突然怔住,没错,那是阿梅代乌的身体,差不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快活混事小督事,一个极普通的维奥雷拉少年……就算驾驭那个身体的是蛇狩师本人,凭埃米尔那个路都走不动的架势,能对付得了安布罗斯化身出的巨豹?
      ——杀伤安布罗斯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真的只是附身的水银桥吗?
      他狠命甩头,努力让自己不转回到之前那个猜测上去,颤巍巍开口,“就算这样,小安也是因为他死掉的!威胁你的人是他,对吧?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了?”
      尤佳闭上眼睛。
      耶雷米亚伸手扼住他喉头,萧撄虹跳起来想拉,被他轻轻推开。
      “死的不是你弟弟一个人。”
      他紧盯着尤佳的眼睛,那张出奇细巧的脸孔在他的注视下比窗外早堕的白霜还要惨白。
      狼林,夜巡组,不下梵比多山的家族守卫,千年如一地镇守着整个维奥雷拉家族的安宁。没错龙牙会是尊主亲随,高贵也傲慢,但狼林才是和整个家族根蔓相连,经年累月守护三塔和整片家族领地的死忠卫士。
      某种意义上说,有狼林,才有作为家族的维奥雷拉。
      你是这样一支力量的总管,肩负整个家族安全感的信心,这样的你——你对自己人下手?只为了维护一个什么可悲的秘密?
      一个耳光毫无悬念掴上尤佳脸颊,紧接着又是一个。
      萧撄虹尖叫一声,“别动手!”扑上来抱住耶雷米亚手臂,“耶拉,够了!”
      耶雷米亚嘶嘶地笑了一声,“这怎么可能够?”
      整个家族的信任在他手中崩塌,这怎么可能够!?
      萧撄虹用力拽他,偷眼看尤佳,尤佳脸颊红肿,认命地仰着头,表情平静得像一个冻死的人,那个全不在乎的表情……他连死都不在乎,能让他情愿搭上性命和狼林的荣誉去保守的秘密,是什么?
      他想起阿梅代乌——或者附在阿梅代乌身上的那个东西——说过的话。
      “肮脏的丑事……令宗系蒙羞的笑话……骨子里是个浪荡的婊子……”
      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条黑丝线,他举高给尤佳看,“是因为这个吗?”
      尤佳眼神一转,看清丝线上的碧绿贝壳衣扣,顿时狼嚎似的惨叫一声,挣扎着伸手去抢,耶雷米亚一拳打翻他,回头看见,蓦然怔住。
      他伸手取过来看了半晌,慢慢转头凝视跌在床脚的尤佳。
      “你?”
      尤佳立刻闭上眼睛,耶雷米亚眼神一动,俯身紧紧攥住他下颌,厉声呵斥,“别乱来!”
      格拉齐安已经自身后扣住尤佳,拇指压住他颈动脉令他无力动弹,萧撄虹看得呆了,“干、干什么?”
      他忽然反应过来,后知后觉一声尖叫,“尤佳!你要自杀嘛!?”
      耶雷米亚冷冷地说:“舌头留着。”
      萧撄虹弱弱地问,“我说中了吗?”你……是因为这扣子的主人,才被威胁吗?
      ——因为你许下承诺的那个人?
      “这是我的东西。”
      一瞬间房间里除了尤佳微弱的喘息,再无动静。静得萧撄虹慢慢转过头时,几乎听得见自己颈椎滑动的细响。
      他打了个冷战,“……耶拉?”
      尤佳受伤时绷断了丝线,他小心收好,打算日后还他——耶雷米亚,尤佳心心念念许诺的人,是耶雷米亚!?
      他惊恐地看着耶雷米亚,又看尤佳,一句“你喜欢他吗”到了嘴边,死活吐不出来。
      耶雷米亚脸色冰冷,“放开他。”他对格拉齐安说。
      捏起尤佳脸颊,他低声问,“你究竟是谁?”
      尤佳闭紧眼睛,睫毛不住颤抖,眼尾都迸出了皱纹。
      萧撄虹坐在地上,不由自主向格拉齐安蹭了一步,格拉齐安顺手拉他过来,抱在怀里。两个人缩在一边,大气不敢出地看着耶雷米亚和尤佳对峙。
      “这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似怀念,似茫然,似对自己解释,他轻声说:“那时我是醉了,可我记得她从我身上取下这个,我可以给她更好的东西,可她只要这个……那姑娘是谁?你怎么拿到了这个?”
      尤佳掩住脸,整个人慢慢蜷缩起来,他本来就长得细瘦,缩成一团之后简直孱弱得不像他。
      耶雷米亚一把拎起他,“为什么?”
      尤佳突然厉声嚎叫起来,狠狠推开他,他挣扎开来向后躲去,拼命用手挡住自己的脸,痉挛着咬破了嘴唇。
      “因为那不是个姑娘!”他嘶哑回答,“那时候在‘夜莺的洞窟’里……跟你过夜的人是我!”

      萧撄虹看着尤佳,自从几天前那一次之后,耶雷米亚再没出现在披针馆。虽然他旁敲侧击,也只拼凑出一点不知所以轮廓。
      年少有为的年轻龙牙会辅使,刚出刑塔的卓根提斯少年。
      十七年前他们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五岁。
      人尽皆知他是刑塔师匠最为宝贵的徒弟,年轻一辈中最有资格竞争龙牙会御使的人选,而他只是刚化身出来的刑塔学徒。
      狼林终身不得出梵比多山,但只有狼林,是家族架构中同龙牙会最为接近的存在,三塔四典司中,唯有狼林,与龙牙会多有交集,某些时候——虽然是极少的时候——甚至得以比肩。
      就是这些,让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下定了决心。
      通过遴选,加入狼林,之后——大概就是同时,那一夜,从刑塔的旧相识那里,他听说龙牙会和狼林的老资格要带新加入的卓根提斯下山,去布加勒斯特——少有的几桩连狼林属下也可以随同离山的借口之一。
      “你说,他……他为什么要那么干呢?”萧撄虹神经质地摊摊手,像自问又像在问他身边的格拉齐安。
      格拉齐安一声不吭,他自得其乐地抚摸着萧撄虹的头发,感受着手指在亚麻灰的细软蓬松发丝里穿进穿出的细痒柔和触感。
      这是一大进展——萧撄虹允许他靠近,并且无所谓他做什么……反正也不会太过分。很多时候他爱上了格拉齐安的习惯,两个人一起盘腿坐在墙边,沉默地、或者萧撄虹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待上很久。
      “他喜欢耶拉?那就去说啊,干嘛要这么干?当一个替身……不,甚至还不是替身,耶拉以为自己跟妓馆里的女人过了夜!”他郁闷地摇头,“我算是知道尤佳为什么不结婚了。”
      “他想做狼林总管。”
      “所以?这家里很恐同?”
      格拉齐安思考了一会儿,镇定地回答他,“不合规矩。”
      “这话去跟维锦说啊!”
      “不是所有人都像主上。”
      萧撄虹皱眉看他,“我怎么觉得这话味道不对?”
      负气地从格拉齐安手里抽回头发,他坐到一边思考,察觉格拉齐安又伸手过来,放到他后颈上一下下地抚摸,因为很舒服,所以他眯起了眼睛,并没抵抗。
      其实不需要任何解释他也明白尤佳的心思,耶雷米亚……那可是耶雷米亚,龙牙会与刑塔的宠儿,是他的话,是有多么容易令人自惭形秽……
      他忽然躲开格拉齐安的手,生气地说:“你越来越手欠。”
      不满地扫了格拉齐安一眼,他忽然发觉,少年眼中仿佛带笑。这吓了他一跳,再细看,仍然是那双苍白茫然的眸子。
      “怪胎。”他咕哝,打消了某个念头,喃喃地问,“阿梅代乌会醒过来吗?”
      “他中了毒,□□就足够了,而且还有火鹤花粉。”
      “所以我们连个证人都没有。光凭他身上的豹子爪印可没什么说服力,顶多证明他当时也在火场……告诉我,水银桥到底是怎么回事?”
      格拉齐安知道他的疑问,“蛇不会放火,蛇狩师即使能控制人的身体,也不能让他变成超人。”
      “所以……放了火,又和小安打斗的那个人……他妈的,阿梅代乌究竟被多少东西附身了啊?”
      格拉齐安摇头表示不知。
      “真有趣。”萧撄虹喃喃说,“这家里到底有多少人想要我死?”
      格拉齐安丝毫不受这个问题影响,又把手放到他手臂上,爱惜地一下下抚摸着。萧撄虹绝望地瞪了他一眼,“您可真是把瞎子的本质贯彻到极致了,先生。”
      ……
      “帮我个忙。”他开门见山,盯着尤佳的眼睛,毫不客气,“就算你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尤佳,至少请给我个回收利用的机会。我保证不会让你吃亏。”
      不管谁做了那一切,安布罗斯总是因我而死,
      而我,想让那些操纵者尝尝相仿的滋味。
      尤佳轻声问他,“你不怕吗?”
      “什么?”
      “以命抵命,以血还血,尝过那味道的人……都回不来。”
      萧撄虹瞪着他,这几天来尤佳头一次同他说这么多话。他懂得那种自暴自弃的心灰意冷。
      “你和我们不一样,勋爵大人。你不是这山里的人,骨子里你不是个卓根提斯,你还有主上,有侯爵大人,有你的哥哥和家人,也许你的确有那个能力,可你真的能承受吗?”
      你真的能面对吗?那种全无悲悯、一意孤行的压力?
      这山里非人即兽,人与兽的界限并不明晰,而你,你只是在人类的世界里略微跨过了一点所谓残忍的界限。安布罗斯的死、那些卓根提斯的伤和死让你目瞪口呆,但事实上,在这家里,这算得了什么呢?
      谁没有自己的目的和邪恶的隐秘呢?
      萧撄虹沉默了一会儿。
      “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都以为小安下一秒就能推门进来,把我的蜥蜴扔到笼子里,教训我不该跟可拉海睡在一起。”他静静地说,“你觉得我不是个卓根提斯也好,觉得我没资格放狠话也好,我不管那些,尤佳,不管是谁弄死了小安和其他那些兄弟,我要他、他们,去,死。”
      尤佳久久地看着他,然后合上眼睛,“那一位勋爵大人还在这里。”他轻声说,“你哥哥不会接受这些。”
      萧撄虹想了会儿,笑了,“是啊,”他揶揄地点点头,“要是让他在我死和其他人死之间做选择,倒是还容易些。”
      他伸手盖住尤佳手背,觉出对方的畏缩,用力握一握紧,“我不甘心。小安的事,我就是不甘心。”
      尤佳重新睁开眼睛,凝视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我有条件。”
      我帮你,随你支配。
      所以这一次之后……你,不要再管我的事。

      “你在找这东西吗?”
      埃米尔猛然回头,萧撄虹安稳站在三公尺之外,举起那根银色的鞭子。
      他瑟瑟发抖,佝偻着背站在光影交错的走廊里,夕阳西下,石头墙壁上灯盏刚刚升起,自然光与灯光和在一起,空虚地温暖着长长的走廊。
      “我猜这鞭子根本是你给德拉的,对吧?怕他被蛇咬到。”
      他抬起一根手指制止似的嘘一声,“别紧张,他没有给我,这是我从他那儿偷来的。只不过,也不是件容易事儿。喂,你知道他又去看我了吗?”
      埃米尔鬼火似的瞳孔紧紧盯着他,一言不发……无话可说。他看着这面目精致的小少年,在对方脸上看见同样竭力的克制与厌恶,冷淡与轻蔑,不安与迷惑。
      是什么决定了这些?命运吗?那命运可真是太随意的东西。
      “最后一次机会。”萧撄虹微笑,“你说你没有放火,只驱了蛇……那么,是谁?附在阿梅代乌身上的,是谁?”
      埃米尔依旧死死盯着他。
      啪的一声,银沙鞭在空中打出个小小的鞭花,水银色火花四射。他催促且不耐烦地笑了笑。
      “不管那是谁……那是你唤醒的。把鞭子还给我。”
      “什么?”
      埃米尔垂下眼睛,“是你,不是我。”
      萧撄虹气得笑了,“这真是个好借口,不是吗?就算你想杀我,也用不着这样。”
      埃米尔重复,“是你唤醒的,那东西。如果我知道他是什么……”
      如果我知道,你现在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
      鞭子猛砸过去,摔在他脸上,埃米尔蹲下来捡起,收进衣袖,对萧撄虹诡异地笑了笑,“你记住,你杀了我的蛇。”
      “你他妈的……为什么!”七年前你就想杀掉我,七年后一样如此,为什么?就因为我走到了德拉加身边吗?他又不是你的人!
      “你杀了我的蛇。”
      “你杀了小安!”
      “那是你的错。”
      萧撄虹死死咬住嘴唇,“谁帮了你?”谁告诉你尤佳的秘密?十七年前你也才不过五岁,当年窥伺了那桩秘事的人是谁?
      无论是谁,小安的死,他都罪无可恕。
      “你真的以为,这个家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那你以为我他妈愿意回来嘛?!”
      两个人同时陷入沉默,同时意识到了浮空中那个绝妙的死循环。
      一个色调鲜明的笑容徐徐出现在萧撄虹脸上,埃米尔看着他,少年墨蓝色的瞳孔在夕阳最后一丝余晖里镀上了浅浅的金。
      “你想要我死。想要我不存在。你试过了。”
      他并没有真切地说出来,但那宣示已经足够。
      ——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杀了你的蛇,现在,该轮到你了。
      埃米尔微微打了个冷战,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去,萧撄虹停在原地凝视他背影消失,直到一个人走到他身边。
      他不抬头,“尤佳。”
      “都准备好了。”
      “要多久?”
      狼林总管苍白俊秀的脸孔上微微泛起一丝扭曲的笑,“您等着瞧。”

      萧撄城在房间里找不到弟弟,刚想去维琴秋那里,迎面撞上了格拉齐安。
      平心而论,他觉得这个个子不高的盲少年十分诡异,更不明白维琴秋为何把他放在萧撄虹身边,相较起来,德拉加还显得更像话些。
      格拉齐安直直拦在他面前,“你是小宝的哥哥。”
      萧撄城露出莫名其妙表情,又想到他根本看不见,只好干咳一声,“没错。”
      “可以把他给我么?”
      “什么?!”盯着这黑皮白眼的小子,萧撄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醒过神来之后他立刻默默做了个决定——绝对要去跟维琴秋和二叔谈谈!
      “我会保护他。”
      萧撄城哭笑不得,“这个……格拉齐安,对吧,你……多大了?”
      “十六岁。”
      萧撄城原本只是带点讽刺,想不到他有问必答,认真得出乎意料,顿时又有些微微的内疚,叹口气,“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话题。”
      “我会加入龙牙会,保护他,做他的卓根提斯。”
      萧撄城郁闷地看着他,“请相信,其实我很愿意听到这些,但是……哦,不,算了。”他放弃地摇摇头,“格拉齐安,我真的觉得,这不是一个应该拿出来讨论的问题。”
      他惊讶地发觉少年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笑意,声音也随之放轻,甚至带上了一丝讽刺,“真的吗?”
      那个奇怪的似笑非笑,突然让年轻的勋爵有点毛骨悚然。他尴尬地耸耸肩,绕过格拉齐安,几乎是仓皇而逃。
      刚走出几步,楼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就像一把羊角锤重重凿进了他耳膜。
      他稍一犹豫,身边人影突然掠过,轻如一公尺距离内某个人做了个手势带起的风声,他吃惊地看见格拉齐安的身影飘出多远,再一秒钟,已经从他眼前消失。

      那一瞬间,德拉加不能抑制地瑟瑟发起抖来。
      他撞开门,扑进埃米尔的房间,一眼看见地中间的那只箱子——埃米尔心爱的卧床,箱子依旧紧闭,缝隙里却潮水一样汹涌地冒出烟雾。与此同时他闻到了刺鼻焦糊味,比那更令人恐怖的,是箱子里不断传出的沉闷惨叫声。
      他扑上去,用力扳动锁扣,埃米尔从不上锁,就算锁也是在里面……他陡然惊恐地发觉,镶嵌在外面的那把早就坏掉的陈旧锁头,已经和箱子的金属包边死死融在了一起。
      有将近几秒钟的时间,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不!”他突然跳起来,四下寻找足够坚硬的器械,抓起破旧椅子狠狠砸向箱子,企图从外面破坏坚实箱盖,椅子碎裂四散,他疯了似的又抓到一支烛台,一下,两下,铿锵声里混着他被浓烟和阵阵诡异的焦糊味道呛得涕泪横流的抽泣。
      “来人啊!来人!”
      走廊里几乎空无一人,少数几个卓根提斯探头窥视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耸肩,互相看了几眼又转身离去。
      德拉加扔下烛台飞奔出去,对着空荡大厅狂呼,“来人啊!救人啊!”
      他低下头就能看见自己的手……那不是一双成年人的手,细小,脏污,掌纹不明,手心里沾满了漆黑的炭粉,指缝里还散发着呛人硫磺味道。
      “不!不!”
      他惊恐得哭了出来。
      一切,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一切,未来的一切……都在发生,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浓烟滚滚,像某种巨大而难测的轻盈怪物,堵塞房门,充盈了他步步后退时让出的所有空间,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他疯狂地咳着,哭泣着,眼睛已经看不清楚,四下摸索着努力想要回到房间。
      “是这个感觉吗?”
      那个声音在他面前轻柔冷漠地问。他伸手抓过去,握住了一把纤细身骨,抬起头,眼泪冲刷出的一点空隙里,他看见那张稔熟的脸。
      “……尤佳?”
      尤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尤佳!帮我!你的刀……”
      “替烧死的人流泪,是这个感觉吗?”
      “什么?!”
      “他该死。”
      尤佳轻声说完,一晃身消失在烟雾里。德拉加大声呼叫着,没有半点回音,直到他听见另一个惊愕的声音,“我的天!这是怎么了?快去告诉维锦!”
      那人冲到他身边,也已经几乎说不出话,咳嗽着勉强对另外的人说着什么,德拉加摸索着进了房间,找到闭锁多年的几扇窗子,抡起手臂狠狠捶打,一一砸了开来,浓烟冲出塔外,房间里总算清晰了点儿。
      刀光一闪,沉闷微弱木料断裂声之后,箱盖碎成几块。来不及看清是谁出手,德拉加扑过去用力推翻箱子,一团火炭般明暗闪烁的东西卷着呛人烟雾和漆黑碎屑滚了出来,碎屑一天一地飞散,黑蛾似的扑面而来。
      萧撄城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
      他骇然盯着地上的那团东西,还在抽搐挣扎着的……东西。
      那似乎也只能形容为东西。虽然他立刻意识到那是个人,四肢都被烧灼得抽搐收缩起来,头发全数脱落,五官看不清楚,但显而易见地……已经没了耳朵。
      萧撄城不忍地转过身,猛地吓了一跳,“你!”
      狼林总管就坐在门边的一张长桌上,姿势堪称优雅,他一条腿垂在桌下,脸颊垫着手腕伏在曲起的另一条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萧撄城本能质问,“你怎么不帮他?”
      尤佳理都没理他,长刀压在身边,他茫然地看着地上微弱抽搐的人,眼神里微微掠过一丝期待。
      门外喧哗声起,不一会儿维琴秋就咳着大骂起来,“这他妈怎么回事!”
      一脚迈进门里,冷不防看见地上的人,他微微一怔,“这……”
      他第一个反应是反手把萧未瀛推出门外,“这玩意儿你不要看。”再回过头盯着房间里的所有人,声线已经低沉妖艳得近于性感,“谁他妈把埃米尔给烤了?”
      “我。”
      尤佳跳下桌子,对维琴秋行了一礼,表情意外轻松,“我干的。”
      维琴秋皱眉扫他一眼,“说。”
      尤佳微笑着摇摇头,沉默地跪了下来。
      维琴秋挥手命人帮德拉加紧急处理埃米尔,皱眉端详看了看房间里情形,立刻明白,埃米尔那只箱子里盛满了蛇蜕,干燥易燃,简直是现成的燃料,只需要埋一个小机关就能让他中招,进箱子的一瞬间,身体压断引线,立刻引燃。只不过……他盯着半融化的铁锁,回头看尤佳,“这是你干的?”
      尤佳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萧撄城陡然吸了口气,双手下意识狠狠抹一下脸孔,维琴秋瞟了他一眼,轻声问,“小宝呢?”
      他问的是还提着弯刀的格拉齐安。
      格拉齐安一样沉默。
      “所以你们他妈的这是在干什么!”维琴秋突然大吼,他嗓音本来动人,拔尖了却带了股近似兽类的妖异,“不声不响的就把药塔御使给烧成了干尸吗?!”
      格拉齐安沉沉地回答,“他还没死。”
      维琴秋脸上的表情看似恨不得给他一耳光。
      “来人。”他轻声命令,耶雷米亚跨进房间,一眼看见地上跪着的尤佳,微微一怔。
      “尤佳,”维琴秋低低问,“你到底怎么了?”
      尤佳慢慢抬头,低沉流利地回答,“我找到了药塔督事阿梅代乌纳尼亚维奥雷拉,那孩子被埃米尔用巫术控制,现在披针馆昏迷不醒。药塔御使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涉嫌以巫术纵蛇伤人,又控制活人纵火致人死命,按律,死罪。”
      “你有证据嘛!”
      尤佳微笑,“没有。”他顿了顿,语调忽然温柔,“药塔驻守的狼林全数被我斥退,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并非刻意见死不救,主上明鉴。”
      “你!”
      狼林主管深深埋下头,“请主上责罚。”
      维琴秋沉默地盯着他,萧撄城小心翼翼上前一步,没敢作声。维琴秋瞪他一眼,回过头,“尤佳,就算你是因为小安的事……”
      “私刑伤人致重伤,死罪。”
      维琴秋看似又想吐血,恨恨一跺脚,怒吼,“请刑塔和骨塔师匠啊!”
      卓根提斯们飞奔出去,微微慌乱一瞬间,窗外忽然传来惊慌失措少年声音,“怎么回事……尤佳!尤佳!”
      萧撄城飞奔过去,一把抓住弟弟露出窗口的手臂,低头看,萧撄虹裹在窗外长了不知多久的一团粗壮藤蔓里,这房间虽然是药塔一楼,离地也有两三公尺,他挂在那里,兜成一团,上不得下不得,正慌得乱挣。
      尤佳慢慢闭上眼睛。
      萧撄虹好不容易爬上窗口,跳进来扑通一声跪下,“维锦!是我做的,不关尤佳的事!”
      一句出口,满室皆惊。
      萧撄城盯着地上那个焦黑粘腻的人形痕迹,缓缓抬眼看向弟弟,目光简直陌生。
      “是我想的主意……”他猛地一闪,避开尤佳突然的一击,轻声说,“你刚才就这么打昏我扔出去的!”
      维琴秋嘁的一声,怒得微微发抖,萧未瀛这会儿已经进来,扶住他手臂,听了侄子这句,脸色也不大好看。
      “是我做的。”直视维琴秋,萧撄虹朗朗地告诉他,“我说过了,他杀了小安,我要杀了他!”
      维琴秋笑了,嗓音轻如耳语,“闭嘴。”他一抬手,格拉齐安无声无息地溜到身后,一把扣住萧撄虹拖开。萧撄虹不防,在他怀里拼死挣扎,格拉齐安捂住他的嘴,一直拖到维琴秋身边死死按住。
      维琴秋唤了声,“耶雷米亚。”
      看了眼龙牙会御使,他扬手,“把这事结了吧。”
      萧撄虹浑身一抖,几乎瞪破了眼眶,乱蹬乱踹,无论如何挣不开格拉齐安。他看着耶雷米亚走到尤佳面前,俯身扶了起来,两人对面相视,距离近得几乎一伸手就能拥抱。耶雷米亚低下头,在尤佳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不,不是耳语。
      他一眨不眨瞪圆双眼,那是……一个落在耳垂的吻。
      下一秒,尤佳软软地倒了下去。耶雷米亚用一只手扶住他,缓慢地放倒摊平,另一只手自他心口慢慢抽出了刀刃。
      从没见过他用刀……黑色的鞭子,黑色的人,然而白袍的龙牙会御使手里握着的是一柄极细长的匕首,刃锋素亮如水,如龙牙。
      一刀直透心脏。
      他转身而去,再不回顾。
      萧撄虹沉默地惨叫一声,两眼翻白,几乎晕了过去,满头大汗湿透了鬓发和衣裳,他看见卓根提斯在维琴秋吩咐下抬走尤佳,交给匆匆赶来的骨塔师匠……那是处理后事的意思吗?
      格拉齐安在他耳边轻轻说:“卓根提斯的葬仪,会在龙舌谷,由骨塔主持。”
      萧撄虹一口气上不来,顿时痉挛起来,格拉齐安微微放松他一点,维琴秋回头看见,面无表情地问了句,“又死人了,有趣吗?”
      尤佳当然要替你抵命,当然。
      这毋庸置疑。
      所以你看,小宝,这就是咱家的规矩。
      他拂袖而去,扔下所有人,萧未瀛沉重地看了眼小侄子,叹一口气,摇摇头,招呼萧撄城,“奥尔丁。”
      萧撄城一动不动。
      萧未瀛又叫了声,“奥尔丁?”
      维琴秋也停住脚步,并没回头。
      萧撄城轻声问,“一定要这么干吗?小宝?”
      ——用你所认定的方式,达到最绝望目的?
      我当然知道那是你干的,箱子上融化的铁锁……我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扭曲融化的钢铁……拘留所里明明焊死以实现无死角监控,却无端改变了方向的摄像头,金属轴承全数有奇特融化……那不就是你做的吗?
      这样的狠辣,却又这样骄傲而直接。
      这样的狠心。
      ……最残忍方式,最纯真企图,最邪恶手法,最温柔目的。
      ——你可以害死一匹马,只因为它咬了你哥哥一口。
      ——你也会把被拦腰斩断的猫捆在树上,吓哭女孩,好给你哥哥一个安慰她的机会。
      ——现在你的道具轮到活生生的人了,不是吗?
      你究竟想做什么啊!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维琴秋猛然回头。
      萧撄虹怔怔地,“啊?”
      “你不会是小宝。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萧未瀛疾步上前喝止,“奥尔丁!”
      维琴秋一转身冲回来,扶住门框,“奥尔丁,闭嘴!”
      他懊悔莫及地看着萧撄虹满脸的震惊与茫然一丝丝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平静。
      那孩子慢慢挣开格拉齐安的手,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他紧盯着自己哥哥,嘴唇一挑,微微笑了。
      “哥,其实我很想回家。”
      萧撄城沉着脸看他,没有回答。
      男孩声音渐低,似一缕轻尘徐徐飘入窗外低垂的夜色,“我想回家啊。”
      可是你不要我了。
      虽然我早就知道这一点,自从我来到这里……就知道了。
      维琴秋陡然拔高声音,“格拉齐安,抓住他!”
      萧撄虹手边就是尤佳坐过的长桌,他一把抓起那柄无鞘长刀,反手劈向自己咽喉。格拉齐安急扑过去,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刀刃。
      嗤的一声,血光溅上刀锋。
      维琴秋手指一紧,几乎在门框上剜出血来,他伸手掩住脸,痛惜地呻吟一声。
      长刀几近两公尺,被格拉齐安不管不顾的一挡,半截改了方向,避开脖颈要害,斜扫而过的刀尖却圈回来径直斩上那张洁□□致小面孔。
      萧未瀛罕有地惊呼,“小宝!”他抢过去一把扶住侄子,看清他的脸之后,顿时觉得喉头又腥又甜,灼烫得想要作呕。
      一刀斜贯脸颊,自上而下深得几乎劈断了眉棱,左眼眶血肉淋漓,辨不出眼球是否安好,那道长长伤口直切到嘴角,将他颊上原本的那颗酒涡撕裂成一个血淋淋的顿笔。
      萧撄城如梦初醒一样,扑倒在弟弟身边,他不能置信地捂住嘴,“小宝……小宝啊!”
      “……哥?”
      辛苦蠕动着嘴唇,稍一动粘腻鲜血就汩汩灌进嘴里,呛得他微弱咳嗽,牵动伤口,又痛得浑身抽搐。
      “哥……”
      他奄奄一息地抬起手,轻轻摸索着萧撄城,终于找到哥哥的手臂,放心地吐出一口气,把手指放上去。
      “哥……我可以……了吗?”
      ……哥哥。
      ……我可以回家了吗?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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