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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CH16 CORRUPTION ...

  •   CH16 CORRUPTION

      当您步入草底和花下的辰光,在累累白骨间腐朽。
      ——是愉悦吗?

      房间里有羊乳和蜂蜜的甜香,温暖潮湿,最柔软的羽毛掸似的轻轻搔着嗅觉,扫走睡意。
      是熟悉的人又屈从了任性,把早餐端进卧房了吗?
      他睁开眼睛,一边揉,一边坐起来随意地往地上一跳,双脚正好踩进毛皮拖鞋里,趿趿拉拉地走到小客厅,那个高挑俊健的背影正俯身斟茶。
      “小安!”
      他扑过去,动作一大,膝盖仿佛被烧红的铁飞快地烫了下,尖叫一声向前栽倒。
      对方转过身来,轻而稳地接住了他。
      “勋爵大人。”
      萧撄虹怔怔盯着他的脸,那么像,和小安那么像,只是更清秀也更苍白忧郁。
      他们兄弟俩一直都那么像。
      “尤佳。”萧撄虹喃喃念,“啊,尤佳。”
      对,没有小安了,小安死了。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小安了。
      尤佳看着他的眼睛,“勋爵大人,节哀。”
      他扶萧撄虹坐下,动作温柔细致,给他一杯热羊乳抱着,萧撄虹弓着腰,咔咔地打着冷战,杯子在怀里发抖,用力咬了咬嘴唇,他轻声问,“尤佳,你怎么这么镇定。”
      回答来得比他想象的更快,“卓根提斯的生死,是注定的,不必难过。”
      “是吗。”萧撄虹笑了笑,喝了一口羊乳,嘴唇被烫得微红,他眯起眼睛,说话利落了些,“告诉你,尤佳,我不信。”
      尤佳沉默。
      “就算死一千个人,也不应该轮到小安。”
      尤佳低声回答,“那是因为你认得他,勋爵大人,事实上,那一千个人很可能都是无辜的,卓根提斯手上沾染的血,绝对比他们要多。”
      “哦,可是那一千个人……就算一万个人,对我来说,比得上小安吗?!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死呢!”
      尤佳鞠了一躬,“我替安布罗斯感谢勋爵大人。”
      萧撄虹瞪着他,狼林总管的脸色平静如初,他的平静总让萧撄虹想到认命的幽灵。慢慢放下杯子,他突然跳起来,揪住尤佳衣领,“你一定要这样嘛,尤佳!那是你弟弟!”
      他突然发现,尤佳的眼睛和安布罗斯是不同的,后者瞳孔中的浓绿混杂着青金色的温和,仿佛零零杂杂点缀了月色的碎片,而尤佳的眼睛是一种极深的绿色,绿得透明而又纯粹,苦艾薄荷糖一样的清香苦涩。
      尤佳握着他手腕,慢慢推回沙发上,“勋爵大人请当心身体。”
      他这么一说,萧撄虹才察觉手指上裹着的纱布渐渐渗出了鲜红。
      他颓然坐下,“小安死了,剩下我一个人了。”
      尤佳一愣,“龙牙会和狼林时刻守护勋爵大人。”
      “你明知道那是不一样的!”少年慢慢低了头,“没有小安……是不一样的。”
      德拉走了,小安死了,从此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就算龙牙会和狼林还在,一直在,那些就在昨天之前还陪我一起玩闹的卓根提斯们,有的还在药塔昏迷不醒,有的已经被送去龙舌谷,焚化,骨灰收入骨塔。
      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尤佳犹豫半晌,轻声地,“……总会好起来的。”
      萧撄虹低着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抬手一摸脖子,吓了一跳,“诶?”
      尤佳警觉,“大人?”
      “项链……没了。”他诧异地抬头,“一条金链子,坠着个小钥匙。”
      尤佳也吃了一惊,萧撄虹立刻补充,“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从小戴着用来防绑架的,里面有警铃……不过在这边也没有用。”
      尤佳微微皱眉,轻唤,“来人。”
      他叫来狼林守着萧撄虹,径自去请来了莱努察,龙牙会御使听完,立刻做主吩咐,“一级戒备。”他略微疑惑,更多的是担心,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龙鳞馆内,谁有那个本事动了这孩子贴身物件?话说回来……能拿走那么私密的东西,自然也能要他的命!
      他正犹豫如何向维琴秋解释,门一开,格拉齐安走了进来。
      尤佳和莱努察同时一怔,男孩目不斜视——就算明知他看不见,仍然给人那种微妙感觉。他径直走到萧撄虹面前,一伸手,萧撄虹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没躲开对方坚持上前的一步。
      一步如影随形,细长手指轻轻蒙住他的眼睛,他听见格拉齐安的声音。
      “小宝,我会来这里。我会进龙牙会。我会保护你。”
      萧撄虹脸颊肌肉微微痉挛,他控制不住地一声尖叫,“……你给我滚!”
      事情已经够乱了,谁稀罕你不明不白地掺和进来。
      尤佳立刻上前护住他,轻轻拢住少年肩头,他明白这孩子受了刺激,被那一句。
      萧撄虹靠在他怀里,脸色发白。格拉齐安放下手,一转身自顾自走了,萧撄虹握紧拳头,冲着他背影怒吼,“我不要你!不要你!你听见了嘛!”
      格拉齐安头也不回,脚步不紧不慢,姿态不卑不亢。
      萧撄虹狠狠跺脚,膝盖上擦伤痛得他眼泪都迸了出来,想咧嘴大哭,忽然想起身边并不是安布罗斯,本能想忍住,反而又激起了浓重酸楚,泪水瞬间涌出眼眶,汩汩地淌了一脸。
      莱努察轻声说:“那孩子……”他看了看尤佳,尤佳轻轻点头。
      “小宝,如果我没看错,格拉戴着你那条链子。”
      萧撄虹正抽泣得不可开交,顿时愕然,“什么?!”
      莱努察点头,“没错,昨天是他送你回来。”这样一想,项链倘若是被他拿走,倒半点不奇怪。
      “他拿那东西干嘛?”
      尤佳和莱努察对视一眼,神色都微微不定,拿不准该怎么讲,莱努察轻咳,“尤佳,你来吧。”
      他知道这位狼林总管向来有点温温软软的脾性,如此艰巨任务,交给他还合适些。抛下难题,他转身溜了出去。
      尤佳为难地看他一眼,还是没有拒绝,轻轻扶萧撄虹坐下,“格拉齐安向你承诺了。”
      萧撄虹咬牙,“我不稀罕!”
      斟酌了半晌,狼林总管无奈苦笑一下,“咱们家里,有这么个传说。”
      维奥雷拉人天性如龙族,爱美,喜修饰,仿佛个个都生着层次不同的喜鹊病,但卓根提斯不同,任何卓根提斯都不轻易佩戴饰物,那些饰物……倘若不是长辈亲族所赠送,就是枷锁的征兆。
      换句话说,戴他或她赠予的饰物,等同把自己锁给了那个人。
      传说只是传说,究竟是否应验没有人知道,但一个传说既然流传经久,总有它坚韧而刻毒的力道,一个本就是超自然存在的家族,对传说的珍视和敬重,自然更根深蒂固。
      萧撄虹眼睛瞪得像两颗孔雀蓝宝,完全不可思议,“你们信这个?你们相信戴了别人给的东西,就算是把自己的命卖给那人了?”
      尤佳看他半晌,点了点头。
      “那你呢?”萧撄虹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这一句,他一把抓住尤佳胸口,向下一扯,尤佳不防,向后一挣,领口两颗扣到喉头的衣扣绷开,一条颜色黯淡的线绳啪地弹出来,绳子是几条黑色丝线打成,串着一枚宝石绿的贝壳小扣子。
      尤佳瞳孔狼似的紧缩,一把握住扣子塞回去,脸色如冰,萧未瀛看见他那个眼神,又打个冷战,狼林总管从不曾露出这样的神态,他甚至以为,尤佳一直都是温柔的。
      现在他明白了,只要碰触到痛处,狼随时可以噬人。
      尤佳脸上的那个表情,几乎让他想喊一句,“别杀我。”
      狼的针毛慢慢平复下来,神情、姿态、气质,又由黑夜中狺狺伺人的兽变成了白昼里不经注意的云,尤佳看着他,轻声说:“抱歉。”
      萧撄虹低下头,“……是我说抱歉。”
      “那是真的,”尤佳轻声说,“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格拉齐安。”
      “他……怎么?”
      仿佛安慰和鼓励似的,狼林总管把温暖得不可思议的手指放到萧撄虹手上,拍一拍,“他是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的亲弟弟啊。”

      同一时间,刑塔师匠敲开了尊主大人的书房,维琴秋正读着什么,看见是他,半点不吃惊,“要么坐,要么滚。”
      欧金纽默默坐下,“格拉齐安要求参加龙牙会遴选。”
      维琴秋指尖一顿,笑了,“遴选?三御使往下,有几个打得过他?”他笑得揶揄——这小徒弟被你调教成怎样,以为谁不知道?
      欧金纽交叉着手指,骨节微微响了一声,维琴秋立刻露出厌烦神色,“别跟我装大爷。”
      目光落到刑塔师匠手指上一枚磨得发亮的古木扳指,他意蕴不明地笑了笑,错开视线,“他想进龙牙会,为什么?”
      欧金纽一字字咬出来,“你明知道。”
      “我管不着,那是你徒弟,不管是打、是骂、是吊起来抽鞭子还是送去苦修廊饿饭发呆——关我什么事。”
      “他说他就是想去。”欧金纽顿了一下,“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呵呵。”维琴秋好玩地笑,“小孩子说出这种话,可真就欠打了。”
      “里夏德也打过你吗?”
      维琴秋眼一抬,“你说什么?”
      对上他那双秋水凝碧的瞳孔,欧金纽一眨不眨,“当年你也一样任性,里夏德打骂阻止过你吗?”
      “你……”
      “他说,他非去不可,非要不可。”
      维琴秋声线压细,“我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该怎么办。”
      维琴秋顿时气得发笑,“我说,有你这样踢皮球的吗?”
      欧金纽索性话都不说了,维琴秋站起来踱了几圈,忽然问,“你为什么讨厌小宝?”
      我侄子固然是个怪胎,可也没到人憎鬼嫌的地步,何以你厌恶他至于想毁了他的脸?
      欧金纽眼光一侧,维琴秋立刻会意,扬声,“都死开,一个不留!”
      斥退暗中所有卓根提斯,他坐下来,“给我看。”
      欧金纽摊开掌心,“德拉加给我的。”
      “什么!”
      维琴秋盯着刑塔师匠掌心里那颗翠绿可爱的珠子,扎了眼似的扭开头,声音微冷,“这混蛋孩子。”
      欧金纽知道他骂的是谁,轻声回答,“应该还有一颗。”
      “在哪里?”
      “不知道。但一定是有的。”
      维琴秋凝视他一会儿,点点头,“我倒忘了你是亚伯拉罕大人那一支的。”他拣起骨珠,小心翼翼掂了掂,“小宝给他的?这孩子找到了全部三颗?”
      欧金纽对一切没有答案的问题统统保持沉默,维琴秋自然了解他,轻轻叹气,“所以呢,你想先解释哪一个?”是德拉加为什么给你这颗骨珠,还是你为什么想打死我这便宜侄子?
      “前几个月,龙牙会去了一趟布加勒斯特,带了格拉齐安一起。”
      “于是?你徒弟去开荤,让你有了中年危机?”
      他的一切嘲讽在欧金纽这里统统竹篮打水,刑塔师匠不受干扰地继续说下去,“回来之后,阿尔比纳告诉我,格拉齐安选了个外行姑娘,什么都没做,只枕着人家睡了一夜,但那姑娘长的像一个人。”
      他冷冷一抬眼,“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书房里一瞬间静了,半晌维琴秋才微微一笑,“呵,多纯情。”
      他打个响指,乳白齿尖在嫣红嘴唇上咂一咂,“但是小宝中意的是德拉。”
      欧金纽不动声色,“这就是我要说的。”
      “哦?那么请允许我猜测一下,师匠大人,您是来告诉我,您终于愿意帮我一个忙的吗?”
      欧金纽同他对视半晌,摇摇头,“不,德拉加不配坐你的位子。”
      维琴秋气得大乐,“为什么?”
      看见欧金纽紧抿了嘴唇,他就知道再挖不出任何回答了,郁闷地摇摇头,“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苔丝梦娜……但是何必怪罪孩子,他那时才几岁大,懂什么。”
      欧金纽仍然不应声,维琴秋放柔声音,“七年了,你忍心让我那点算计白落了空?除了德拉,还有更适合的吗?何况小宝也中意他,你说,多好的一件事。”
      欧金纽凝视他良久,终于低声回答,“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七年前你就是故意的,指派他去照顾小勋爵,你明知道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会被激怒。”
      维琴秋耸耸肩,“我是你老大,我知道的,当然比你更多一点。”
      “你完全可以制止,但你没有。德拉加那个硬木脑筋,被逼到那个境地,只好当众现形,你就是想要所有高层卓根提斯……龙牙会、狼林,都看见他的原形。”
      维琴秋笑,“木已成舟,兄弟,木已成舟。”
      欧金纽摇头,“他不配。”
      “那是你说了算的吗?”维琴秋冷笑,“真遗憾,老子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我等得起。等德拉认清他跟埃米尔的关系……不管小宝的原形是什么,他都是个卓根提斯,何况……他又是那种怪物。”
      说到“怪物”时,他的口气几乎是崇拜的。
      欧金纽声音低沉,“你当年就打了这个主意吗?”
      维琴秋摇摇头,“不,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小宝是这么个孩子。”他叹口气,“我以为,只是咱家的血统出了问题,可你也看到了,当年他才九岁——他都做了什么啊。”
      九岁的孩子,就避得开卓根提斯的耳目,找得到失踪七十余年的骨珠。
      欧金纽也沉默,维琴秋想一想,“他如果不回来,事情也许会是另一个模样,可他回来了,你也看到了,他骨子里该有多强……所以有什么不好?我要最强的卓根提斯接我的位子,最强的尊主,和最强的龙牙会总座,喂,你说,这不完美吗?”
      一拍即合,玲珑合榫,各安其位。
      欧金纽冷冰冰看着他,“你还会让他们中任何一个娶里夏德的闺女来巩固地位。”
      维琴秋得意洋洋地点头,“如果姑娘愿意的话——对了,我看佩西娅似乎蛮喜欢小宝嘛。”
      欧金纽终于忍无可忍,“你疯了吗?你真的以为这样能行?”那是活生生的年轻孩子,不是你手底下的细木玩偶!
      维琴秋一拍巴掌,笑容突然冰冷,“没错,我还真就觉得这样能行。”他不歇气地说下去,“我们姑且先不说德拉摇摆不定的原因,你为什么来我这里?只为了给我送这东西?”
      攥紧骨珠,他微微笑,“小宝注定是咱家人,任谁都没话好说。亚伯拉罕大人认可了他,给了他这个,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三颗骨珠,每一颗都足够换一条命,随便他施恩给谁,都是笔好买卖。不过你想干什么?来向我推荐你那小徒弟吗?”
      欧金纽神色凝住,慢慢抬起眼睛,“别把格拉齐安扯进来。”
      “那是我说了算的吗?是你把他扯进来的,这么个孩子,你带着他,手把手地教他,却无视德拉,为什么?难道我搞错了,格拉齐安才是你亲生的?”

      他在火里永远都能看见苔丝梦娜的脸,温和、安静而年轻,就像那些晚上一样。她熄灭灯光,在月光下解下束发带和一把玲珑轻巧的发钗,换上领口宽大的花边睡袍,再像温暖光滑的人鱼一样悄悄滑到他身边。
      她先哄睡孩子,才回到他身边,每一次都是。
      他说过要娶她,不止一次,而她永远都拒绝,每一次都是。
      她的脸容里有不悔的承担和少女般的放浪,笑容清澈而绝望,“你为什么要娶我?就因为我和你上过床吗?”
      他愤怒地卡住她的喉咙,“不,因为你生了我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他是你的?”她仰躺在散乱的被褥里,那些细棉布、蕾丝、轻纱与缎带像一出凌乱的葬仪,她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只有你一个姘夫?”
      每一次他都想扼死她,或者扭断她的脖子——对他来说,那真的是顶容易的事。
      每一次他都没有,每一次他都哭泣着放松了手指,伏倒在她柔软起伏的身体上,或者贴着她微微喘息的胸口滑下去,直到跪倒在地。而她始终站得笔直而高贵。
      “不要这样说,苔丝梦娜,不要这样说。”他喃喃地,“不要这样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我是个发过誓要守节的浪荡寡妇,而你不过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奸夫。”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坚定地剥开他紧闭的眼睑,对着他的瞳孔低声宣布,“就是这样的。”
      所以你乖乖去做你的刑塔御使,年轻,冷峻,前途无量,辅佐你情愿跟随的人,如果你真的想要带走这个孩子,等他有那个资格之后,我会把他给你。
      如果他配不上你,那就让他永远都不用知道这一切。
      “为什么?”他问出来,随即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苔丝梦娜……你爱我,对不对?”
      “嘘,别跟我这种女人花言巧语,老娘早听腻了。”
      她闭着眼睛耻笑他,却在黑暗里于眼角落下热泪。
      相遇太晚,相爱太迟。
      有时——只是极其罕有的有时,她会问他,“耶雷米亚……”
      他懂得她的心意,“他很强,会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强,如果他愿意,他必然会进龙牙会。”
      她微笑,“这样好,这样他就更有资格不屑我。”
      “他不会的,耶雷米亚是懂事的孩子。”
      “我背叛他父亲,他有这个资格。”
      他拥抱她,“不,他不会的,没有人有这个资格。”
      “我应该跟他父亲一起死。”她说这些的时候平平板板,并不流泪,“我应该跟他父亲一起被烧成灰,就算那样会让他父亲闭不上眼。”
      他不住吻她的眼睛,“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那时他才多大,我以为我可以的……就这样带着他过一辈子。可我偏偏又碰见了你。”
      她是山下城镇中的维奥雷拉少女,嫁给普通维奥雷拉男人,有一个独生儿子,丧偶,极简单的故事。
      直到那孩子的卓根提斯潜质被发觉,被带入山中培植,她舍不下儿子,跟着搬进山里照料。
      她记得那是暮春,出奇的暖,入夜依旧温和熨人,夜色芳香烂熟,她搭乘的马车和无声的马队擦身而过,要不是车夫扬鞭致意,她几乎以为自己遇到了鬼。
      鞭梢上卷起李子树细白花朵,风里甜香如雨。
      铁蹄铿锵,她看见一张称不上英俊却锐气的侧脸,每一丝年轻坚硬的线条里都写着坚决。镇定,高贵,意气风发,却那样冷漠。
      直到把儿子交付出去时,她才又见到他,年少惊才的刑塔辅使,注定的御使人选,或许,还是未来的刑塔师匠。
      她微笑,起码她知道他是个维奥雷拉人,而不是鬼魂。
      那时他正同一个艳丽得飘忽耀眼的男孩说着话,抬起头,看见阳光下不再诧异惊惶的她。
      后来那个男孩成了当家尊主,而他成了刑塔师匠。
      她成了他的情妇。

      维琴秋严肃地告诉他,“我警告你,我可从来没觉得你跟苔丝梦娜那事儿有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你对你儿子太刻薄了。”
      欧金纽直直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个笑脸让维琴秋都有点毛骨悚然,他不安地咳嗽一声,“干嘛?”
      欧金纽没作声。
      “没来得及救她,那不是你的错。虽然我承认这很遗憾,可你犯得着把自己搞成这样吗?费了我多少事呢!”维琴秋摇摇头,“德拉那时候才多大,小孩子玩火,弄出事来,也只是个意外。就算害你没了老婆,他总是你儿子,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恨他一辈子。”
      “火是他放的。”
      维琴秋愣住,“什么?”
      “要是我早告诉了你,是不是你就不会选他?”
      “……他告诉你的?”
      “我抱他出来的时候,他指甲里还沾着硫磺和碳粉。那之后耶雷米亚陪他,怕他噩梦,或者有阴影。结果,”欧金纽又笑了笑,他今天露出的笑容次数简直用光了一年的份,“结果他梦里说了出来,一五一十,放了火,硫磺和碳粉还是从耶雷米亚那儿偷拿的。”
      维琴秋盯着他,小小声地说:“你这张脸,可是为了救他毁的。”
      “那又怎么样?”他微笑凝视美貌狂傲的尊主大人,终于在那张艳色逼人的小面孔上看到了一点恐怖,“我根本就不想要这张脸了,你为什么要费这个事。”
      “因为我有病。”维琴秋点点头,最初那阵震撼已经过去,他立刻神气活现起来,笑容里也带上了几分毒辣的甜,“对,我不正常嘛。你一心想死,那不行,一心想毁容,不好意思,也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我是药塔之主,掌管这个家族生死之界的王,我低眉垂眸,忘川边翘首而立,我不想让你通过我的视线,你就得给我在此岸乖乖待着。
      你想变成个丑八怪,是吗?我偏偏给你一张美绝人寰的脸。乖张也好,怪癖也好,我想做的事,我就一定要做。
      “顶着这张脸活下去吧,欧金纽杜尚维奥雷拉。”那一天,他对着终于醒来的年轻人嗤嗤笑,“你想死?别做梦了。别说你的命是我的,你这张脸都是我的。”
      “这样的孩子。”欧金纽看着维琴秋,“你知道他拿这颗骨珠,求我做什么吗?”
      他以此为代价,请求我阻止三塔师匠联手,不要筑造雪谷,不要唤醒那孩子的原形。
      “他跪下来求我。”
      维琴秋深思地看着他,他明白欧金纽的意思,德拉加这样做,保守地说,实在太蠢不过。
      蠢,而且自私。
      人尽皆知,此时此地,此时此刻,唤醒萧撄虹的原形,只对一个人有坏处——埃米尔维奥雷拉。
      维琴秋笑了,“所以他跪下来求你?既然他有这东西,为什么不把这个用在他自己或者埃米尔身上?如果他当真只是想帮埃米尔对付小宝——别那样看着我,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认为你儿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或者卑鄙无耻小人,他起码应该做得更彻底一点,才像咱家的人。”
      譬如拿着小宝给他的骨珠,去讨好埃米尔。
      站起身来,他拍了拍欧金纽的肩,“兄弟,别太单纯。”
      二十年前我就这样劝告过你,可你仍然迷恋苔丝梦娜,并且掏心掏肺地照顾她那个跟别人生出来的儿子。话说回来这有什么呢?你就娶了她又能怎样?偏偏她不答应,你就当真不敢违背。到如今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你们倒像是站在地球两端的陌生人,骨血成冰。
      欧金纽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抖开那只手表示反对。
      “嗤。”维琴秋笑,“那么,格拉齐安呢?我要收他来陪小宝吗?”
      欧金纽沉沉地问,“你不中意他,是因为他是瞎子,还是因为他是埃米尔的弟弟?”
      维琴秋瞬间收起笑容,试探地,“你……是想选他?”
      我以为你只是想为他留一个典司长或者刑塔御使的位置,没错,那孩子算得上天赋异禀,虽然比不得德拉加,但刑塔的雕琢打磨完全可以成就一个接近完美的卓根提斯。
      “你为什么选他?”
      “那孩子很好。他从来都不哭。”
      “也从来都不笑。”
      欧金纽不答,他想了一下,是那样吗?格拉齐安从来都没有笑过?也许在他面前的确如此……九岁的孩子,世间风景突然从眼前被夺走,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血是最可怕的东西,最成熟的武器。”维琴秋低低地说,“别不相信,你以为血缘不重要?血统无关紧要?说不上什么时候,那就能引燃你,焚化你,毁灭你。就算你再刻意抵制他、打压他,德拉仍然是你的儿子,耶雷米亚的弟弟。而格拉齐安……有那样一个蛇狩师哥哥,你要我信任他吗?”
      何况咱家的当家尊主,难道能是个瞎子?
      欧金纽抬起头,“我一直以为……”
      “以为我想让小宝继位?呸。”维琴秋洞悉怜悯地盯着他,“你以为小宝回来,是来接我的位子?真遗憾,一个瑶薇恩维奥雷拉已经够了,咱家不能再出第二个杂种尊主。”
      欧金纽都给他的说法吓了一跳。
      维琴秋看透地瞪了他一眼,“说什么我也是个维奥雷拉。”
      “我明白。”欧金纽终于告诉他,“我知道你选中德拉加,是因为我。”
      你可怜我,是吗?所以一定要把我和苔丝梦娜的儿子推上至尊之位,仿佛那就是一种补偿。
      “别傻了,”维琴秋懒懒回答,“如果德拉没有那样的化身原形,不用你说,我早掐死了他。”
      欧金纽久久地看着他,“谢谢。”
      他太明白维琴秋的良苦用心,即使尊主大人永远将之掩饰在毒舌之下。欧金纽的两个儿子,无论亲生抑或养子,他都予以照拂。龙牙会三御使里,莱努察年长,霍雷亚不在乎名位,而耶雷米亚……那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未来刑塔师匠。
      维琴秋打了个呵欠,“格拉齐安的话,他想进龙牙会,就让他进。你放心,小宝玩不死他的。”想着他就鬼笑,那小孩子无疑也是个拿活生生热腾腾的人心当刺身吃的。要比不珍惜心意,只怕他全不亚于他二叔。
      欧金纽默默盯了他一眼。
      “不说这些,你做好准备,过几天我要回药塔去。”
      “做什么?”
      手里摆弄着骨珠,维琴秋灿然一笑,“要建雪谷,得干点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尊主大人回塔的消息,足够令药塔上下慌乱一阵子。维琴秋统领家族二十几年,甚至很多人都忘了,他其实是实质上的药塔师匠。
      即使前任尊主、现任族长的里夏德选的人不是他……这容颜秀美的年轻人仍然有资格穿上那袭师匠白袍。
      药塔中不知有多少人根本没那个福气近距离见过尊主大人,忙碌整理打扫迎接的同时,也梦想着藏在哪个角落仔细偷窥一下传说中美如夜精灵的当家尊主,就算他如今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照旧让人感觉新鲜。
      维琴秋对此不置可否,并没发脾气或者取笑,萧未瀛和萧撄虹被他带在身边,他约略提了一句,要在药塔冶炼某种东西,时间难以确定,住在药塔图个方便,以他那种无人可及的疑心病,自然不放心把情人和侄子扔在火兰馆。
      维琴秋轻飘飘地,“这样还省事了呢,免得龙牙会和狼林两处照应。”
      霍雷亚笑,“我等着读阿尔比纳的万言书。”不止是碎嘴子的刑塔御使,二十四宗系听说这事,纷纷向里夏德告状——准许外人进入三塔,简直天理不容!
      里夏德早料到这点,一捂眼睛下山去,躲进龙牙会名下的阿尼可庄园,悠哉游哉休假去也,有宗系家长找上门来,痛心疾首,族长大人只是笑眯眯喝茶,逼急了才拿出一句,“这样吧。”
      他清清喉咙,“我授权你去撵那位侯爵大人和他侄子出塔,维锦要是有异议,就打我的旗号。”
      结果通常都是对方脸色铁青地离开,而族长大人继续喝茶。
      “那只小疯狗。”他嗤笑,摇头,“你们怕给他咬一口,老子就不怕吗?”
      不过正是托维琴秋那暴戾脾气的福,二十四宗系固然个个不好对付,这些年来却全无滋事,家家安分。
      里夏德认为: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家有恶犬的好处。
      所以既然小疯狗维琴秋大张旗鼓地重返药塔,不管他身边带着情人也好,孩子也好,都不要过问才是正经。否则惹恼了尊主大人,笑眯眯赏你试一试他新搞出来的巫药,到底不是好玩的。
      药塔里早收拾出历代师匠御用寝室,把维琴秋安顿进去,楼下就是萧撄虹的小套间,也是新布置出的。年轻督事和侍童们战战兢兢,小心觑着这位名声在外的小勋爵的脸色,生怕一个不小心,触犯了他,就不知惹来什么后果——自家两位御使大人因他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萧撄虹并没搭理他们,事实上他也完全没注意房间陈设这些小事,只随口问,“小安住哪儿?”
      身边的人怔了怔,随即轻声叫,“勋爵大人。”
      萧撄虹一回头,浅浅的一点欢喜都凝在眼里,嘴角慢慢歪下来,奇异地一扭,“呵,”他又是一笑,“呵,德拉……对啊,这是你的地盘。”
      他后退一步,慢慢坐下来,和他二叔一样细长白皙的手指神经质地捋了捋额发,“我倒忘了……小安已经死了。”
      德拉加无言地看着他。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跟我说话了呢。”
      四下无人,药塔的侍童们早就退了出去,德拉加抿紧嘴唇,走到他身边,“小宝。”
      萧撄虹只是微笑,仰头看他,德拉加盯着那双青蓝如碧的瞳孔,这孩子的眼睛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澈过,十六岁的他,居然有了一双比九岁的那个孩子更加明净纤脆的眼睛。
      ——这就是被死亡打磨过的眼睛吗?
      他微微打了个寒战,那双眼睛里的空虚与宁静,就像永不结霜的镜子。
      “你想要什么,德拉?”那个孩子温柔地问着,像最仁慈的杀手那样温柔。
      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德拉加就清楚地看见了失望,萧撄虹已经不是那个萧撄虹了,何其离奇,这个貌似天真的孩子,他肯定亲手制造过很多次死亡,但安布罗斯的死是迄今为止死神在他身上的唯一一次胜利。那种陡然的断裂与失望把他向前推了一大步,推上狡赖软糯的十六岁男孩和无龄又无情的妖魔之间的狭窄分野。
      他不再是小宝,可也不是那个恣意而为的通灵小疯子——但这二者间的距离究竟还有多远呢?
      良久德拉加终于轻声说:“埃米尔没有放火。”
      萧撄虹一眨不眨看着他,抬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挥了挥。
      德拉加犹豫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指,慢慢蹲下身,“小宝。”
      “我看见一个人。”萧撄虹轻声说,视线仿佛缠丝,紧紧追随着德拉加苍青的瞳孔,“那个人放了火,想要打杀小安和我,逼得小安带着我跳崖。”
      手心里的指尖温度平和,德拉加却感觉自己攥着的是一根冰冷的盐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个人是谁?”
      男孩声音轻细,“我见过他,他在火兰馆里出现过。”
      德拉加瞬间反应过来,“威胁过你的那个人?他是谁?他威胁你什么?”
      萧撄虹低头看他,怜悯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又笑了,“德拉,那会是人吗?”
      “……小宝。”
      “在家的时候,我哥怕我惹出事来,总有一天要被别人干掉,所以送我来这里。”他咯咯笑出声来,“可惜他没想到,在这个家里,连鬼魂都想干掉我。”
      德拉加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试图拍拍萧撄虹,孩子一扭身躲开。
      “我会让我身体里那个东西醒过来,不管它是什么。”盯着德拉加的眼睛,他诅咒一样地宣告,“就算它醒,我死,我都要它活过来。我告诉你,我受够了,你们这些维奥雷拉人,这些见鬼的卓根提斯,既然我能做的选择无论怎样都是错的,既然已经有人为我流了血,那么——干嘛不踩着热腾腾的血向前走呢?”
      人间已死,而妖兽自无限之境中醒来,浴血而生。
      他反而伸手拍了拍德拉加的脸颊,叹息地耸耸肩,“好凉,德拉,你怕了吗?”
      “小宝……”
      “嘘,别说,别说你那个蛇狩师没想杀死我,别说这一切还可以改动,对不起,德拉,没有什么坏事是阅后即焚就能抚平的,埃米尔成功了,你没发现吗?他的蛇已经不怕我了。”
      他满意地看着德拉加的脸色渐渐发青,轻声笑,“我是心平气和告诉你的,我们真的很像——我是说,以前的那个我,和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
      凡你不喜,必然灾厄加身,而不顾无辜。
      萧撄虹露出一点深思的表情,这表情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个真正的瓷人儿,“现在我懂了,那一点都不好玩,真的,非常不好玩。”
      因为小安是无辜的。
      所以就算不能阅后即焚,我也要修正我犯下的谬误,譬如……以命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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