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徳伊拉断简》琉璃蓝泽

1、残章Α：游记

　　刚下飞机时，一抬头望见的就是晴空碧海。海面在灿烂阳光下碎金粼粼，拂来干爽而略带海盐咸腥气息的清风。远山处有村镇点缀坐落，洁白墙面，耀目红屋顶，童话一样轻盈精致。人群来来往往，一片热闹景象。风景如画，久坐飞机而萎靡的身心不禁为之一振。不错的旅游开端，我满意地点点头，调出手机察看地图。
　　飞跃了整个大西洋，这里是西班牙的直布罗陀地区。我的自助游计划是从直布罗陀起步，向上横穿过整个西班牙，到达法国。接下来的线路视喜好而定，也许会东进至意大利和希腊，或者向西前往英格兰和爱尔兰。背包里多的是书，都是口袋版。晚上休息的时候让席勒歌德欧里庇得斯雪莱叶芝这些大师来指点我接下来的旅途吧。

　　机场距离我订的酒店不远，本来想打电话让工作人员来接一下。后来想想又改变主意，觉得何不自己熟悉熟悉路，看看四处的风土人情呢。
　　这其实是一个很坏的决定。近年西班牙的经济一直萎靡不振，失业的人颇多，小偷抢劫之类的犯罪率也持续升高，尤其针对前来观光的旅客。幸而我碰到的西班牙人都十分友善热情，拉丁民族独有的烈焰奔放性格，弗朗门戈舞蹈。从那些妩媚的眼波、高高披下的纱巾、丰盛的深黑秀发间，我总仿佛能不经意看到那些古老的西班牙风情。
　　中午在路边吃了顿地道的海鲜饭，相当美味。菜肴既新鲜，老板的手艺又好。我赞美了几句，老板很高兴地摆摆手，和我行贴面礼。并且告诉我，快到午休时间了，最好早点到酒店，此时商店关门，也无人接待，很多事不便，行走在路上也颇无趣味。

　　午后很宁静，阳光温煦。我拉着行李箱一路走，果然到处挂出了关门谢客的牌子，只有几家中国人的小店还不声不响地开张着，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一种模样伶仃的印象。
　　我在寂静、昏昏欲睡，午后空气燥热的街道上行走，拐了几个弯，就看见一个人倒在地上，不禁一愣。
　　那个人仆倒在地，身下流着滩暗红血迹。旁边一个人蹲下来仿佛在照顾他。

　　电影一样的场景，我一时愣住了。
　　然后我冲了上去，俯身察看。那是一个女人，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眼。我习惯性地翻出手机拨打119。
　　“错了，那不是这里的报警号码。”一个少年的声音冷静地响起，接着他把准确的号码告诉我，还有急救号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道为什么，仿佛竟过得无比漫长。漫长到我竟能平息这一切带给我的最初焦虑和震惊，但是我仍然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拯救面前这个即将死去的生命。上帝，我要是在急救课上好好听讲该多好。那就不必面对如今这种景况却无能为力，负罪感，仿佛她因我而死。
　　“没用的，她已经死了。”那个声音又说。
　　我转向他，就是刚才一直在那个女人旁边的少年。一头刚刚到耳畔的短发，黑缎子一样闪亮柔滑，蜷起漂亮的弧度。皮肤白皙，更衬得那双眼睛海水宝石般蓝湛湛，眼睫很重很黑，看起来尤显秀美动人。
　　他很冷静地看着我，不得不说，我的焦躁和恐慌能平息下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少年的态度。
　　“你刚才是在救她吗？”我问他。
　　他却摇摇头。
　　“只是使她减少痛苦和安息。”他说。

　　我有些警惕，上下打量着他。少年看起来不像是小偷或者乞儿，他的衣服非常整洁，式样、料子看起来都很好。深黑的，略像风衣，款式有种说不出来的复古感，能无端联想起西班牙宫廷和修道士那种禁欲洁净得近乎古板的黑暗风格。一弧银线耀目地垂荡在胸前，一个非常哥特风的五芒星银质挂坠，是那种所谓西班牙工匠气特有的的繁复怪异风格。给他的气质加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整个人的精神也是沉静、挺拔的，并没有慌张、畏缩或害怕之类的软弱。
　　“你不用去上学么”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很难想象这样的少年会去上学。我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又换了个问题。
　　“你有没有看见凶手？”
　　他点点头。
　　“是的，我看见他把刀刺入她的胸膛，而且我还知道他的名字。”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刺耳的警笛声突然响起，就在回头刹那的功夫，那个少年就已经消失了。

　　我的心情极坏，警察盘问了我很久，烦不胜烦。回到酒店近乎深夜，我深感懊悔，为什么不一下飞机就立刻在酒店休息，把一切安排好再出来观光，结果无端遇上这种事。
　　而且那个场景如此震撼，看着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猛然察觉到生命如此轻易卑微，漫不经意。我觉得我快失去独自旅行的勇气了，也许它的阴影将长久在我心中盘旋和驻留。
　　疲惫不断地侵袭我的身体，然而我躺下后，却辗转难眠，竟一直睡不着。也许是因为遇到了这样一件惊骇的事。我不得不分散注意力去想它，最后我的问题却渐渐集中在那个举止古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孩身上。
　　那真的是个举止古怪的男孩。他的态度，行为，都透着种说不出的奇怪。为什么他会在那个女人身边呢？为什么他的表现那么冷静乃至于冷漠，为什么在警察来时他又忽然失踪。难道他才是凶手，而这是一桩谋杀？种种疑问盘旋在脑海，越来越多，我觉得十分不舒服。

　　自然，这样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我的精神比刚坐了那么久的飞机才下来时显得更萎靡不振。一个糟糕的开端，但我还是决定去直布罗陀逛逛。
　　也许是昨天事件的阴影，也许直布罗陀真的没什么出名的人文自然景点。我随意地走着，泛泛地提不起精神和兴趣。直布罗陀海峡扼大西洋与地中海唯一的通道，乃军事要塞。海峡两岸即欧非大陆隔海相望。□□入侵欧洲这里也是登陆点之一，最早还是腓尼基人的殖民地。然而这里似乎没出过什么著名战役，也许是我历史学得不够好。自然资源和特产也很贫乏，所可观光的大致只有一些零落的遗迹。我在它们之间徘徊许久，也没感受到历史的沧桑变迁，只是很普通的一堆石头。我懊恼地觉得那点情怀兴致全给昨天的事破坏光了。也许哪怕我现在在西敏寺或者罗马也没办法把烦恼抛到脑后，面对一切索然无味，如同嚼蜡。
　　我无所事事地逛了一天，仅买了些纪念性的手工贝壳，也安慰自己总算没白来一趟。天色渐渐昏暗了，晚星开始闪现在天际，橘黄黛紫的暮霭萦绕浮动，晚霞绚丽多姿，巨大而深红得仿佛走到末日、红巨星一般的太阳正渐渐坠入海中。我在海滩边散步，感受着凉爽的海风，波涛阵阵，逐渐深沉的苍穹与无边海洋。一切都显出一种自然庄严肃穆的神气来，到了这时我才觉得紧闭的心被打动，开始欣赏和享受这难得的美景。
　　我略略一扭过头，一个乌鸦一样笔直静默的黑色身影就映入视野。
　　很有气势，在海天渐趋平滑一线的模糊界限中突兀地刺入，却又非常协调。我猛然意识到刚才的景象里缺乏了什么。荒海青波，没有人的存在是不易引起多少感慨的。此时不算旅游旺季，况且已到归巢的黄昏，偌大的海滩上，这边、此刻，竟只有那一个人。
　　我觉得很有意思，决定上去搭讪。

　　走近了才察觉到，那个身影其实很矮小，而且看上去似乎还有一点点眼熟……
　　“嗨，你好。”我说，那个人正眺望着远海，天空铁灰，大海则是深沉的灰蓝。一切渐趋黯淡，淡淡阴影浮动在他表情之上，看起来静默如雕像。
　　他有白皙的面容，以及被衬得盈盈如海波的眼睛。
　　是他？！
　　“我们又见面了。”我说。
　　他朝我转过脸，冷淡地点点头。
　　“你不用回家吗？”一出口我就又懊悔了，这是什么鬼问题。
　　“我不会把自己弄丢。”他回答。

　　他自然是这里的居民。我本来想问问他昨天的事，想想又没说出口。
　　“直布罗陀有什么好玩的吗？”最后我故作轻松地挑起了这样一个话题。
　　他转过头望向我，眼睛里的神气似若有所思。
　　“直布罗陀是西班牙的一部分。”他有些面无表情地说。他说的英语很纯正，但他的长相更是典型的西班牙人，看起来还有些摩尔人和‘异教徒’（文学上来说，指古希腊和它的文化。如哈代在还乡里形容女主有异教徒的眼睛）的风情。
　　我尴尬地笑了笑。直布罗陀的归属地是有争议的，目前英国还和西班牙纠缠不清中，都是英国海外扩张遗留的殖民问题。
　　幸而他自己很快就岔开了这个话题。
　　“以前西班牙古称希斯巴尼亚，是腓尼基人的叫法，在他们的话里意为‘荒僻’。而直布罗陀，”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语气在微妙地变化着。“在□□入侵者给它起这个名字前，它的原名为加德伊拉。”
　　海风猛烈起来，海浪冷冷地涌上沙滩，扑湿我们的脚面，冰冷黏腻。仿佛在应和着他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