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忘川》折柳缘

1、全

　　八岁
　　林川凝视着白嫩短小的手，耳旁尽是客厅电视中新闻主播的声音，才真正地确定，他重生在八岁那年的秋天。
　　二十八岁的秋天，他从二十五楼一跃而下。
　　八岁的秋天，他决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上一辈子，他的爱情折磨了他整整十年。这一次他一定要让自己的人生得到圆满。

　　十八岁
　　林川一手撑着下巴，咬着一只签字笔，双目迷离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秋日的阳光照入课室之中，暖暖的。这一刻，林川觉得自己听不见课室里的喧闹声，看不见窗户外操场上的同学，感觉不到手臂下厚厚的练习卷。窗外的天空，充满着一种让人炫目的能力，似有鸟鸣，似有日晕，让林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又一次十八岁了。上一辈子，因为在高考前几个月发现自己特殊于别人的性向，导致终日惶惶。其结果就是高考惨遭失败。本来高高在上的尖子生，最终只能进入一所中偏下的学校。虽然专业不错，但那一次失利，也让他颓废了整整两年。
　　这一次不会了。
　　因为，他已经知道并接受自己的特殊。
　　对，他将拥有属于尖子生独有的未来。
　　“嗬——”
　　突然之间，林川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双手紧紧地掐住脖子。
　　快透不过气了。
　　一股即将窒息的感觉疯狂涌上林川的大脑。眼前发黑，双耳嗡鸣。
　　他是怎么了？哮喘病？不，不，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病，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林川，林川，你怎么了？”不知某位同学发现了林川的异状，紧张地呼喊起来。“坚持住，不要吓我，我立刻送你去医务室。”
　　大脑中似乎“砰”了一声，一切痛苦如潮水般迅速退去。使劲地深呼吸几口，林川从那种让他几近崩溃的恐惧中缓过神来。眨了眨眼，他发现那位拯救了他的同学是班上另一位尖子生——吴启明。
　　林川动了动嘴唇，喉咙干涩得难以出声。他凝视着吴启明，直至吴启明感到几分尴尬时，才低声说了句：“我好了，谢谢。”

　　二十八岁
　　“今天晚上我会回来煮饭，不要再乱叫外卖了。到时吃错东西进医院身子就更弱了。”吴启明为疲惫的林川捏了捏被子。
　　“嗯……”林川将自己埋进被窝的更深处，似乎想逃离吴启明的唠叨。
　　“真是的。”吴启明无奈地笑了笑。周五晚上，小情侣总是会喜爱折腾。一个不小心，就会折腾过头。很明显，恨不得自己和被窝一块长大的林川昨天晚上被折腾得彻底。挠了挠鼻尖，吴启明只好在床头柜上留下张小字条，悻悻地走了。没办法，谁叫他做错事呢。
　　软绵绵的床上，林川觉得他深陷于一个无法自拔的梦境中。那个梦境很朦胧。所有事物都似曾相识，却悲喜交加，混乱之极。
　　十八岁的某天，他第一次被一种莫名的病纠缠，也是他第一次与吴启明产生交集。于是两人开始交流，感情迅速加深。他们成为了班里面公认的好兄弟。而重生的林川则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感。面对笑得爽朗而又带着点小帅的好友，林川觉得他能分开所谓友情与爱情。
　　本以为所有感情都会在高考后的各奔东西中逐渐减淡。但是缘分总在拐角之间。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两人成为了大学上下铺的舍友。
　　爱情悄然地生长。友情中慢慢地开始掺杂着暧昧。空气中的甜腻弥漫。每一次肌肤接触都给林川带来无法逃避的心动。
　　到了大三，林川与吴启明终于捅破了那一层薄纱，走在了一起。
　　两人离校租屋，在屋里释放着激情，在街上悄悄地牵手。或许是上天保佑，无论是何人，都没有发现他们的恋爱关系。
　　这种疑似金手指的技能，一直保佑着林川直到现在。两人各自有一份工作。黑暗中成长的爱情也格外的甜蜜。

　　三十八岁
　　作为某跨国公司的中国区CEO，林川认为直到这一刻，他对事业的渴望才堪堪满足。他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城市璀璨的夜景。他决定回家出柜。他已经拥有足够的财富和地位，他可以用强硬的姿势面对他的父母。这一次，不用屈服，不用哀求，他将掌握着这场博弈的节奏。
　　突然之间，一双有力的手从林川后面出现，一把搂住他的腰部。
　　“怎么，为了明天回家而睡不着？”吴启明在林川的耳后缓缓地喷出热气。他了解他的枕边人。每一次提及家里，林川总会表现出与阅历不符的幼稚与抵触。林川不像他，早早就向家里出了柜，而家里也从容接受了。
　　“怎么会，我已经做好充分准备。”
　　吴启明嗤笑一声，收紧双臂，调侃道：“既然不紧张，而你又睡不着，我们用不用做一些睡前运动来促进睡眠效率？”
　　林川只能努力挣扎，企图逃离吴启明的包围圈。
　　“妈的，你还来真的！”

　　四十八岁

　　“妈，今晚就由我来吧。”林川凝望着母亲的满头花白，轻声地劝道。
　　“你爸就我伺候得了。你该往哪就往哪里去。今天启明不是出差回来么，快去机场接他吧。不差这些时间。”林母一边讲一边熟练地打包着晚餐。
　　林川默默无言，环顾着自己长大的地方，突然感到有几分萧瑟。
　　当年，他和吴启明跪在这屋子的大门前整整两天。除了一瓶矿泉水，他们没有下咽过任何东西。父母到底是心疼自己的孩子的。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也有能力搬出去了。若真的下狠手，难道真让父母与孩子老死不相往来？
　　或许子女不觉时间飞逝，但是林母却已经觉得力不从心。到底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一块肉。
　　在林川和吴启明跪了两天后，林母终于劝服了林父让他们进门。
　　林川有点恍然地望着林父黑如锅底的脸色，不禁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虽说父亲还未能完全接受，但比起上辈子，真是好太多了好太多了。
　　相处时间久了，林父林母也逐渐认可了吴启明的存在。林川发现这生他育他的地方竟如此温暖而真实。
　　可惜……
　　林川默默地帮着母亲收拾东西。父亲的身体状况日愈下降，肾功能越来越糟。现在他经常入院，也不知有多少时日。
　　也不知有多少时日……
　　突然之间，林川眼前一黑，那股熟悉的窒息又缠绕上来了。
　　嗬……嗬……嗬
　　“儿子，你还好吧。”
　　“没事……”恢复视觉，林川缓了口气。
　　这日子……

　　五十八岁
　　“哎，你又多了一条白发了”林川站在吴启明身后，带有几分惆怅地将他头上的白发挑出来，拔掉。
　　吴启明抖了抖手中的报纸，毫不在意地道：“都五十八岁了，能没有白发吗？”
　　听着吴启明的话，林川不禁翻了翻白眼，然后拉过一张餐椅坐在吴启明旁边，一手抢过他的报纸。吴启明也不反抗，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搂过林川的肩，甜腻腻地说道：“宝贝，又怎么了？”
　　“哼，”林川孩子气地撇了撇嘴，“下星期说好要带小祯去北海道玩的。你这事到底办成怎么样了？”
　　“早就办好了，”吴启明摸了摸林川的头，笑道：“哟，等你想起来签证都办不及了。”
　　“算你识相。”林川龇着牙，掐了吴启明脸一把。接着，两人竟好似少年般闹成了一团。
　　八年前，林川的父亲病逝。林川强忍悲痛，不断地安慰着自己的母亲，并把她接过来家里一起住。或许是因为另外一边的逝去，也或许是见到自己的儿子得到很好的照顾，不过两年，林母也在某天下午溘然去世。
　　这一次，林川终于忍不住在葬礼上嚎啕大哭。刚重生的时候，他怨恨过他的父母，他觉得他的死亡是父母逼迫的。后来发现那是自己的懦弱和无能造成的结果后，才渐渐放下怨恨，重新对父母敞开心扉。
　　但是不过才十年，父母接受自己，接受他的爱情才不过十年，他们才一起吃了八年的年夜饭，才一起看了八年的中秋圆月，才相聚了290个小时，怎么可以……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没有做。
　　看到林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吴启明真的慌了。他双亲尚在，而且相处融洽，很难真正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但假象一下某天他代替了林川的位置，也觉眼眶酸涩。
　　于是吴启明的世界开始真正地围着林川转，无时无刻地照顾着他，宠着他。这是怕爱人一时想不开，也是心疼爱人。
　　在林母逝去一年后，他们借着关系领养了一个小女孩。虽然这小孩是挂在林家一个远房亲戚名下，理当喊林川堂叔，但两人是把女孩当亲生女儿养。
　　六年的宠溺，竟让林川越活越回去，爱撒娇爱任性不说，要捉着吴启明要他一起傻。
　　吴启明也真贯彻着六年前的宗旨，任林川折腾。加上小女孩小祯，他就像是养了两个小孩。
　　只是……
　　吴启明凝视着林川的眼眸里透出丝丝担忧。林川疑似哮喘的病最近病发得越来越频繁。即使访遍国内外的名医不能道出所以然来。

　　七十八岁
　　白发苍苍林川躺在家里的床上，右手被吴启明紧紧地握着。
　　瞧着吴启明想故作轻松却表情僵硬，林川不禁嗤笑了声。听到这有气无力的嗤笑声，吴启明终是不禁红了眼眶，用更大的力气去握着林川的手，哑着声说：“傻笑什么呢，昨天小祯才哭吵着要一家子去四川游玩。”
　　听到这，林川笑了起来，眼框里竟也充盈着泪水。眼睛一眯起来，泪水盈盈，眼外事物也变得模糊。窗外阳光灿烂，透过那满眼的泪水看过去，竟看出满目光霞。
　　“阿明……”
　　“在……”

　　终是闭上皱纹满布的双眼。
　　终是无心无肺地走了爱人的前面。
　　终是，不枉他从地府归来，重走这么一回。

　　终是……
　　“啊……”
　　这是怎么回事？
　　林川感觉自己全身被泡在水里，窒息感开始蔓延。
　　刚刚他已经去了，不是么？安详地，满足地离开了。现在是怎么回事？
　　林川无法睁开双眼，只觉自己似身处湖水之中，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只有无尽的窒息感。就像，就像他每次病发的时候……
　　阿明，快来救我……林川四肢不断地挣扎。他感觉到他已经接近水面了。
　　阿明是谁？这是，却似有一把声音在林川耳边响起。
　　阿明，吴启明，我的爱人。
　　谁是你的爱人？
　　吴启明。
　　吴启明是谁？
　　吴启明是……突然之间，林川无法出声，他的大脑变得一团混沌。吴启明是谁？这一世是他白头到老的爱人。
　　上一世呢？
　　上一世……上一世是……林川发现他好像遗忘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他开始努力地回想，专注地连窒息感都忽略了。
　　似有人用木棍点了点他的额头，灵光一闪，他记起了！在上一世里，吴启明就是他高中暗恋的男生，是吴启明让他明白自己的性向，让他品尝了暗恋的苦涩。那份暗恋，让他在高考前一个月精神恍惚，致使高考失利。那份暗恋，他致死都没有说出口。甚至乎，他的暗恋对象，吴启明对林川的了解也仅限于名字而已。
　　那是一切开始……
　　他异于他人的性、向、铩羽而归的高考、迷茫的事业、求而不得的爱情。在最后，他被自己的亲人逼至绝望。
　　林川觉得他又回到自己那件阴暗狭小的房间。他坐在床边，缩成一团。
　　他到底错在了哪里？
　　抱头痛哭的林川不断地质问着自己，质问着外面的世界。
　　为什么他要遭受这些不甘与苦难？为什么他反抗不了？为什么他为自己争取不了任何东西？为什么他只能如过街老鼠般躲在角落？
　　为什么……
　　既然世界对他充满着恶意……
　　那就让他……
　　林川面容狰狞地抬起头，发疯般大力拉开窗，一跃而下。
　　既然世界对他充满着恶意，那就让他……
　　抛弃这个世界！

　　“啊……”沉浸在前世记忆中的林川开始疯狂地挣扎。
　　他要出去！他要出这水面！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他！
　　这时，林川感觉到一根似是木棍的物体轻轻地顶着他的额头。然后，他就像被桎梏在水面之下，再也无法上升一分一毫。
　　“怨恨什么……”
　　怨这世界不公！
　　“但，你不是已经重来一次，得偿所愿了么？”
　　重来一次……
　　倏然间，林川停止了挣扎，脑海中浮现出重来一世的各种美好。
　　“既愿已了，又有何不甘？”
　　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林川面露微笑，不知想到些什么。
　　“既已放下，何苦上岸。”抵在林川额上的木棍突然用力下压，然后迅速抽离。而林川，在外力的作用下，渐渐下沉，直至消失。

　　一入忘川，前世已了。
　　重来一回，不过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