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德库拉之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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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公元2046年，人们在特兰西瓦尼亚一座巨大宫殿遗骸下方的一个华丽墓穴中发现了一具身着黄金贵胄帝皇袍服，腰佩龙骑士标志佩剑的骸骨。经检验，考古学家们猜想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吸血鬼”德库拉的骸骨。然而令人惊奇的是，这副骸骨竟然缺少一块喉骨，以致于骸骨主人不能发声，而喉骨消失原因不明。
有专家推测，骸骨主人——一代暴君弗拉德·德库拉有可能天生喉骨异常，无法发声。有人认为由于德库拉生前作恶多端，遭了天谴，死后被人拔舌并取走喉骨，以诅咒其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也有人猜想这其实并非德库拉的骸骨······
一
空气里是甜腻的味道，像融化的糖。蜜色的阳光在你坚毅如同大理石雕刻的英俊面孔上抹上一层柔和的金色。你的金发凌乱，鲜血从全身累累的伤口中汨汨流出，在泛黄的囚衣上绽放一朵朵妖冶红莲。眼中，是岩浆烈焰般翻涌澎湃的恨与无法抑制的悲痛。
父亲和大哥死了。死在叛乱的贵族手中。
你的名字是弗拉德·德库拉，而我是你的弟弟拉杜。我们的父亲是骁勇善战的“龙骑士”弗拉德·塔古勒，然而讽刺的是，他没有战死沙场却惨死在叛乱贵族手中。听到这个消息，你疯了似地冲上去和那些看守我们幸灾乐祸的土耳其人扭打，大声质问他们：“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多么残酷又多么讽刺，但这就是事实。你一拳又一拳地挥舞，一脚又一脚地踢打，然而敌众我寡，你最终被十几个人强摁在地上，雨点般的拳头砸在你身上，甚至有人用脚踩在你脸上，直到你连一根手指头也无法动弹。你虚弱地匍匐在地，像一只受伤的兽，死死地咬着下唇，不发出一声求饶，只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瞪着他们。我小心翼翼地爬过去，轻轻抱起你的头放在我的大腿上，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梳理你沾满鲜血的金色卷发，无声地流泪。突然，你似乎嚅嗫了什么，我俯身把耳朵贴在你嘴边，听到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
“我···我要杀了他们，把他们全···全部杀光···”
公元1447年，你十六岁，我十岁。
这是我们兄弟二人作为书丹穆雷二世的人质被囚禁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第五年。置身于这个冰冷潮湿的囚笼里，如同阴生植物的我们已经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囚禁我们的地方是一座高耸严密的塔，四周光秃秃一片没有一棵树。没有光没有声没有父母没有自由，这里有的只是阴暗潮湿的房间，像腐烂的尸体散发的臭味，充满敌意的恶毒目光和一切死物，除了你，还有我。
那时候的每个夜晚，我们悄悄爬上高高的塔尖，静静地仰望天穹。坐在青灰色屋瓦铺就的塔面上，偶尔一方瓦片不慎跌落，摔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大炮轰鸣，激起一片尘土飞扬。这样的时光似乎是永恒的静止。有时候，月华如水，温柔地流泻在你身上，夜风吹起你宽大的衣服，像一朵盛开的白莲；有时候，繁星如瀑，镶嵌在缎蓝色的鹅绒天幕，闪耀着璀璨的光芒，每当这时你坚毅的脸庞沐浴在星光下变得温柔又安静；有时候南飞的雁群掠过，她们簌簌落下的灰褐色羽毛抖落在你的瞳孔里，像枯萎的雪，绝望又哀伤，伴随你忧伤的声线拉长，再拉长，在夜空中延伸为悠长一线：“拉杜，她们是自由的呀!我们如果也能飞就好了。”我把头紧紧地偎着你的肩膀，沉默无语。
你离开那日，地平线尽头嗜血的夕阳喷薄出浓稠的岩浆，将整个天穹染成血的海洋。你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眼睛里燃烧着赤红色的火焰，仿佛地狱修罗：“总有一天，我们的火会把整个世界都点燃！”
“拉杜，等我。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你郑重宣誓，以一个羽翼未丰的王的骄傲来换我心安。誓言庄重，充满一种雄奇的力量，竟然奇迹般地抚慰了我那不舍又惶恐的内心。你随即转身，与血色残阳融为一体。国恨，家仇在你瘦削的肩膀上化为粘稠的血液，血流成河。
“哥哥，我相信你，保重！”我无声地呐喊。空气没有一丝波动。
喉骨畸形，比正常人少了一块，我生来便无法发声。
二
之后的每个夜晚，我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塔尖上极目远眺。远方狼烟腾起，风沙弥漫，穿越绵延千万里马革裹尸的战场，我看见十七岁的你披着沉重的黄金甲胄，犹如桀骜不驯又战无不胜的狼之王驰骋在广袤无垠的疆域之上，纵情挥舞着那镌刻着龙骑士神秘图腾象征胜利与自由的宝剑，奋勇杀敌，浴血奋战。你率领土耳其苏丹的军队一路杀回瓦拉其亚，夺回那本就属于我们却在不经意间流丧的政权。雷鸣般的号鼓声中，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黄金铁骑以摧枯拉折之势碾碎敌人的爪牙利齿，震天撼地，天地无光，万物失色，所过之处一切都呈现出衰败荒凉之态。
你上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整肃异己，手段之雷厉狠绝，刑法之严厉残酷无不令人发指。你千方百计设下鸿门夜宴，邀请了当年参与谋害父亲的阴谋的的各个贵族。席间，你用断肠的毒酒令他们生不如死，挖下眼珠，割断舌头，掏空肠子，又将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高悬于城门之上七七四十九天，以报弑父之仇。你又施行各种严峻刑法对待罪犯整饬国家，甚至于被冠以“尖桩暴君”之名，你雷厉风行的铁血作风，使得整个国家的邪恶力量对你闻风丧胆。
然而，你更是作为一个偶像，作为罗马尼亚人民心中的英雄而存在的。你用兵奇诡，兼以手段狠辣而著名，善用“奇袭战法”，“彻底的杀戮和掠杀”等极尽残虐且杀戮性极强的战术，在多瑙河畔无数次打败数倍于罗马尼亚军队的土耳其大军，使土耳其军队元气大伤，闻德库拉色变。你仿佛救世主一般拯救国家于水火之中，你是从地狱归来的王者，是率领人民抗击外来侵略的英雄领袖，是当之无愧的“龙骑士”德库拉。
1462年，破城那日，烽烟四起，战火以燎原之势张牙舞爪而来，硝烟与尸体烧焦的气味带来冰冷潮湿的死亡气息。你一身戎装，兵临城下，披着如血残阳，一如离开那日长期的征战生活磨平你桀骜张扬的棱角，多年的艰苦战争经历使你更添一分风霜，年少青涩蜕变为成熟稳重，英气不减，风华更盛。你策马上前，长身玉立，风姿飒爽，身上镀着金色的光芒，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你金色的瞳孔中绽放出无法言喻的璀璨光芒，十万分的喜悦与激动，两分缱绻温柔，和一分难以压抑狷狂暴戾的杀气。重逢的喜悦同样使我内心激荡不已，却只能含着泪光温柔地回视你，亲人之间血浓于水的感情不需要言明，亦无法述说。我看着你温柔而有力地将你那孱弱的弟弟抱上马，张开强壮的双臂拥我入怀，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不断从你的两颊滑落，似乎能把我的脸庞灼伤。我却早已一无所觉，只觉得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泉水一般惬意舒适，浮萍似的无根的心灵终于找到了归宿，不再惶恐，不再失措。
然而，就在下一刻，我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差点摔下马去。
因为就在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城墙下修罗战场一般的恐怖场景。
城下，成为俘虏的两万多名土耳其士兵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地示众于人前，被活生生地穿插在长达一公里的木桩上环绕着城池。从嘴部和臀部刺进的棒子林立，俨然一个个刺猬，汨汨流淌的血色长河与如血残阳融为一体，惨烈如葬。饥饿的乌鸦和秃鹰成群结队地从西方飞来，争食这美味佳肴，如同天葬。这一切太可怕了，简直是人间地狱！四周弥漫着强烈的腐臭味和血腥味，“呕”，我再也抑制不住胃里不断翻涌的恶心感，弯下腰去剧烈地呕吐起来，似乎连五脏六腑也要吐出来。
你布满薄茧的右手轻轻覆住我的双眼，左手温柔地拍着我的脊背，帮我抚顺呼吸，声音却是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
“哼，他们该死！土耳其人加诸在大哥身上的痛苦，我要他们一样一样地偿还！”
我惊恐地睁大双眼，用力掰开你的手，仿佛不认识似地直直地盯着你，你犹如疯狂嗜血的兽，绝戾又残暴，是地狱深渊收割灵魂的死神。
我竟不知你为何会变得这么残酷和陌生，以致于我无法接受这个可怖的事实。虽然你待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爱护，关心照顾，但是我却再也看不到那双在月华如水，星辰闪烁的夜幕下落满灰色羽毛的哀伤的双眸，听不到你用哀伤的声线说：“真羡慕她们呀！我们要是能飞就好了。”原来，你已不再是那个孤独孱弱又倔强得让人心疼的少年，而早已成为君临天下残暴而不可一世的帝王。
茫然间，我听到你用阴鸷的声音对那个不愿在你面前脱帽的使吏命令道：“既然你不愿意脱帽，那么就永远也别脱下来。”然后，你命人将粗长的铁钉自使者的帽檐处打入他的身体，让铁钉直直地贯穿他的头盖骨。可怕的红色恐怖一瞬间充斥着我的视网膜。
在双目陷入彻底失明之前，我看见你对每个抓获的俘虏都处以刺刑——以削尖的木桩立于土中，将敌人刺挂尖端，使其流血而亡。一个个被鲜血浸染的木桩林立，顶端绽放出妖冶的死亡之花。你的嘴角快乐地上翘，欣喜满足得像个得到了心仪玩具的小孩。
他们喊你“恶魔”。
他们说你见血发狂。
他们称你为“吸血鬼”德库拉。
三
你的残暴统治最终激起了人们的强烈反抗，全国各地的反抗斗争风起云涌，人们纷纷要求推翻你的统治地位，你却完全不为所动，只是一次次地对叛乱者施以更加残酷更加可怕的刑罚。我看着你无数次地从一场场精心策划的暗杀或是大规模的暴乱中侥幸逃生，内心是难以抑制的疼痛。
我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大规模地镇压国内的□□政变，你的军队元气大伤，在军队内鬼的协助下，数倍于我们兵力的土耳其大军一举攻陷了城门，浩浩荡荡地向皇宫进军。形势每况愈下，许多大臣竭力劝阻你弃城而逃。但是，骄傲如你，又怎会心甘情愿做畏缩潜逃置自己的国家于不顾的人呢？
我换上你华丽的帝王袍服，头戴宝冠，腰间缀满宝石玉饰。我提着剑，走进金碧辉煌的大殿，慢慢地向你坐着的皇位走去。我的步履高贵优雅，以优胜者的姿态莅临，仿佛踩着地狱红莲翩跹而至，一步一罪恕，一步一莲华。你一身戎装，伟岸威严，在帝王的宝座上巍然不动。然而就在看到我的瞬间，你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法言喻的惊愕和极力压抑的感到背叛的深深痛楚。但是转瞬即逝，快到几乎让我以为是错觉。我手中的佩剑直指向你，你的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仿佛嘲笑一只妄图与狮子决斗的自不量力的蝼蚁：
“怎么，拉杜，连你也要背叛我？！”平稳的声线中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震慑力。
我抿紧双唇，面无表情地将剑锋逼近你的胸膛。
“哼！难道你忘了那些年我们兄弟二人在敌国做人质时是怎样相依为命了吗？你忘了是谁将你从土耳其人的囚笼里解救出来的？是谁在你被别人嘲笑欺负时挺身而出，在身边保护你？是谁在你最伤心难过的时候在你身边不离不弃，默默地陪你度过那些孤独绝望的日子？
"你忘记当初我们的约定了吗？我们说好生，要一起生；死，也要一起死！”说到最后，你的声音渐至低沉沙哑，竟带了些绝望的味道。
“不！这些我都没忘，”我喉咙哽咽，仿佛鱼刺在喉，“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我在心里呐喊，但是这绝对不能告诉你！我强烈抑制住自己痛苦的表情，用另一只手死死扣住那只剧烈颤抖的执剑的右手，努力维持一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样子。无论如何我都要继续演下去！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皇位，荣誉，珠宝，甚至是我的命。”不知过了多久，你稍微平复了呼吸“只要你有本事从我这里取走。”你的声音又恢复了对待敌人一贯的残忍决绝，带着一丝讥讽与骄傲。
说着，你猛然起身，迅速地拍飞我手中的剑，如猎豹一般向我扑来，把我翻身按到在地，骑在我身上，一手从身后反剪我的双手，另一只手牢牢地钳住我的后颈，使我的脸被迫紧贴在地上，无法动弹。
“我的臣子可以背叛我，我的子民可以背叛我，我的国家可以背叛我，所有人都可以背叛我！只有你不可以！拉杜，只有你不可以背叛我！只有你不可以！哈哈哈哈···”你癫狂地大笑起来，滚烫的泪水却从颊边滑落，英俊的面孔因过于激动而扭曲。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只有你，我只剩下你了！”突然，你停止了大笑，绝望而悲哀的声音宛如黑色的潮水，渐次涌上来将我淹没。我在这汹涌庞大的悲哀中沉沉浮浮，像溺水的人却抓不住哪怕一根稻草。你滚烫的泪水把我的面颊灼伤，似乎灼出一个个焦黑的小孔。
就是现在！我趁你放松的刹那，迅速滑出袖中暗藏的匕首。然后，一咬牙，狠狠地刺了过去！
“拉杜！！！···”
我听见你撕心裂肺的叫喊。
我拼命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汨汨的鲜血在我的胸口绽放出一朵妖冶的红莲，仿佛死神魅惑的微笑，正如我无数次从那些俘虏身上看到的一样。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妖娆之花也会绽放在我的身上，我自嘲地想。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手语告诉你：
“哥哥，快走！你要活下去，还有，我爱你！”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更没有想过要杀你，所以我只能这样做！只有这样，当敌军杀进大殿时，才会发现“你”——伪装成你的我早已经死去。他们才不会继续追杀你，你才会安全！
“拉杜！拉杜！拉杜！···”你双目赤红慌乱不知所措，想要紧紧地拥我入怀，又怕压到我的伤口，你想拔出我胸口的佩剑，却又担心会加速我的死亡，“我不准你死，拉杜，我不准你死！听到没有？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里，我不准你死，听到没有！”我第一次从向来沉着冷静的你的身上看到了手足无措，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可爱。
“医生！快！快叫医生！···”耳边传来你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却变得越来越模糊，你紧紧地拥著我，试图用你灼热的躯体温暖我逐渐冰冷的身子，却无济于事。我勉强睁开眼睛，最后看一眼你那坚毅却布满泪痕的脸庞，此时的你褪去了嗜血的杀戮之气，似乎又变回那个与我紧紧相偎，陪我在月光下遥望星空温柔又倔强的少年。真好！我面带微笑，安详而满足，然后阖上了眼帘。
尾声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画面是我们被送去做人质的第二年，我们以被单结绳从塔上垂落跳下，偷偷地从高塔上逃了出来，却在白茫茫的雪域中迷失了方向。我被几只眼冒绿光满嘴獠牙的狼围困，你用自己做饵，引开那几只饥饿的野狼，徒手与它们搏斗，你大声地叫我快走。当那些土耳其人赶到时，只看到你全身伤痕累累地躺在血泊里，一只胳膊和一条腿血肉模糊，全身几乎没有一处皮肤完好，伤口处森可见骨。而你只是用那只唯一完好的手抚摸我的头发，温柔而坚定地对我说：
“别怕，拉杜，我会保护你！”
“哥哥，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2013年6月14日
观恒殊《天鹅》有感而作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德库拉之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