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隔夜残茶香》墨染清殇

1、待得隔夜残茶香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江湖毕竟是江湖，剑起江湖啸恩怨，月如霜。
　　马应群一早赶到居山脚下的苍青酒庐表明来意以后，李寻欢轻轻晃动手中茶盏，淡淡哂笑“马镖头应该知道，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
　　来人立刻满面堆了笑，哈弯了腰陪道“钱，您老人家放心，只要您愿意出手，多少银子我都付得起”
　　“唉”李寻欢轻叹一声，唇畔笑容渐渐无奈“你出的银子怕是不够付这一碗茶钱”
　　“你……”
　　天威镖局的总镖头，毕竟是作威作福发号施令惯了，这时被李寻欢清清淡淡的一刺，就按捺不住，可一言一出，忽然想到眼前的人，自己这辈子都得罪不起，又立刻换了副恭敬的面孔赔笑道“您老人家说的是，李园世代家业，我在这里说银子，是让您老人家见笑了，可……”
　　可，余下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还没有完全扯开的笑容诡异的僵硬到脸上，因为他看到一个人，一个安稳平静从门内踱出的人。
　　他臂上柔顺的搭着一袭白狐裘披风，纤尘不染，亦没有一根杂乱的丝线突兀出来，这样的披风，是世所罕见的极品，而拿着这袭披风的人，同样是紫衣贵胄，威信逼人。
　　即使马应群从来没有见过大镖局的二镖头，即使他再驽钝，也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卓东来，此时本应该在红花集，在扶桑客栈血娘子的房中，一宵好梦、软玉温香抱满怀的紫气东来卓东来。
　　除此以外，卓东来在任何地方，他都不会惊讶，可只有在这一个地方，他绝对没有想到，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卓东来为何会在这里出现，为何会进来把披风披在李寻欢肩头，仿佛他已经这样做过千百次，早已经习惯了。
　　李寻欢抬手紧一紧肩头的披风，轻叹了一声，再望向马应群时，深碧的眸中已经隐隐含了一丝怜悯和不忍“马镖头，你来之前应该好好打听一下的，这家店的东主，其实并不是我”
　　我方才说的也并非虚言，若是我答应你了，那么你付我再多的银子都买不到这一盏清茶，因为，这茶是东来亲手沏的，沏茶的人都不在了，如何买茶。
　　卓东来负手而立，眉峰淡淡挑起，仿佛并未看到眼前僵立之人，仅是优雅的托起李寻欢面前的茶盏一嗅，嗓音凉薄“前辈好兴致呐，一早便就着残茶赏梅”
　　不止是昨夜的残茶，还是凉冬冷茶，李寻欢咳了一宿，喉中干涩，起身后遍寻不到酒囊，便一个人悄然出了内室，正欲唤人送一壶酒过来，就遇到了不速之客，索性安身落座接待客人。
　　马应群确实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却并非李寻欢期待的客人，事实上，他的来意让李寻欢很是无奈，也微微有些诧异，所以，他才下意识的想找些东西掩饰自己的情绪，就顺手端了昨夜的冷茶来润喉止渴，却不曾想，卓东来恰好在此时携了披风前来寻人，不动声色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李寻欢被他凉凉一哂，也不以为意，只轻咳几声避开话题，清眸笑道“东来起得这么早，可是一夜好眠”
　　“若前辈肯遵医嘱，晚辈自然一夜好眠”
　　“咳……马镖头”李寻欢微微侧目，抵唇轻咳，转而见到一旁依旧僵立的马应群，不由得出声唤人。
　　马应群正不知所谓的时候，忽然被李寻欢一唤，竟然踉跄着退后几步，躬身抱拳，头也不抬沉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冲撞了卓二镖头，也打扰了李探花您老人家的酒兴，真是该死，小人这就滚出去”
　　一句话说完，人真的缩缩身子，蜷着腿抱成团顺势滚了出去，卓东来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继续不动声色的用剩余残茶水浇窗外梅花。
　　李寻欢亦不出声，静静等着门外人影尽数消失，才起身接过茶盏，顺势握住卓东来冰凉的手指挝在掌心，暖意自肌肤相抵间渐渐蔓延，温暖如念。
　　“晨起天凉，东来再怎么想要赏梅，也要等凉气稍散去一些吧”
　　“赏梅要冷，越冷越香，越香越雅”
　　“香又如何，雅又如何，只愁画角惊吹散，片影分飞最可伤”
　　并蒂连技朵朵双，偏宜照影傍寒塘，只愁画角惊吹散，片影分飞最可伤，梅花年年盛，故人岁岁离，李寻欢从未问过什么，也从未说过什么，可每年梅花开盛的时节，都会反反复复吟这一句，并蒂连枝终至片影分飞，如何不伤，怎会不伤，这人世间最伤最痛的，莫过于此，每一次的相聚，第二日都是经年别离。
　　“前辈”
　　“东来，这次还是要走么”
　　“晚辈……”
　　“无妨，这次，我与你一同去长安”
　　长安，距此千里之遥，再快的马，也要走两天。
　　卓东来瞬间回眸，绛紫凝墨的眸心重重晕染，如同深醉，没有人能让李寻欢让梅花盛开的时候离开这片林子，十年来，从没有，连林诗音的魂魄都不能让他离开，片刻都不曾离开。
　　唐蜜曾扮作林诗音的魂魄来过这片梅林，她的轻功如同鬼魅，她的样貌身形与林诗音别无二致，她能将林诗音的声音模仿到连李寻欢都听不出差别，可她终究还是没能让李寻欢离开这片林子。
　　她扮作鬼魂被李寻欢识破以后，曾说“其实，我是不太相信这个世上有鬼”
　　李寻欢却偏首笑了，眉眼间荒凉落寞“我若是不信的话，也就不会追出来了，也不会对你说那么多的话”
　　“那你为什么不追到梅林外”
　　“因为，你不是诗音”诗音，必定不会让我离开这片梅林。
　　无论多少年过去，他对林诗音的思念，半分都不会消减，情到浓时情转薄，是有情，是无情，又有谁能分得清呢。
　　可今日，他竟然要离开，离开林诗音亲手植下的梅林，离开这刻入他骨血的地方，离开他答应过林诗音，永远也不会让梅花独自盛开的地方。
　　前辈，你究竟用情有多深。
　　李寻欢指端微弯，轻轻描画着卓东来指腹上的薄茧，半晌，轻声续道“我与你一并离开，也等你，一起回来”
　　待得来日梅花香，与你，并肩同赏。
　　前辈。
　　你答应林诗音的事情。
　　这个世间，总会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情，会让人心存遗憾，会让人觉得并不完美，可也是这遗憾，让人无奈的铭记，在许多年以后的回忆里，悄然而至，愈加清晰，渐渐明朗。
　　其实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我这次，再也不想看着你一个人离开，我想做的，不过是长亭短亭，与你并肩且息且行。
　　其实长安离这里，并不如何的远。
　　待得一夜残茶未尽，酽香袅袅的时候，我们，也就回来了。
　　回来，待一夜茶香，梅芳同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