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擂》盛蓝

1、一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说的是一年春光最好之时莫过于早春，就是皇城杨柳堆烟的暮春之景也拍马不及。
　　此时已是三月，遥远的皇城中繁花似锦、飞絮轻扬，早春的微风却还没有吹到这关外来。
　　今天是西京城一年一度的三月集市，城外的草地上一早就摆满了货摊，四处张盖起各色布幔，五颜六色、纵横交错，恍如一条条整齐的街巷，显得既热闹又别有一番风味。
　　不远处支着十来个青布帐篷，帐篷边拴着些马匹牛羊，都是牧民家里养的，趁着集市牵出来换些布帛米粮之物。也有几个帐篷边密密实实围了好几圈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边看热闹。
　　西京城地处边疆，居住的汉人很少，大多是放牧为生的乌刺人。乌刺人体型高大，几乎个个膂力惊人，每年的三月集市都专门设有摔跤的项目以供聚集此处的年轻男人们戏耍取乐，胜出的年轻汉子当晚便有向集市上最美的姑娘献歌的资格。
　　也有不图美色的，摔跤角斗为戏，比几个回合，向旁观的人收些银钱，这种就叫做盘彩，往往越是精彩，叫好砸铜子儿的人越多。
　　最靠路边的盘彩场子里立着个巨塔一般的壮汉，众人还都穿着夹袄，他却光裸着上半身，两条手臂肌肉贲起，十分的粗壮可怕。他刚把两个年轻汉族小伙子打得落荒而逃，见周围没人敢下场较量，便得意洋洋地冲人群中挑衅道：“都说汉人武功好，我看也不见得，什么小擒拿什么八卦掌，都是银样镴枪头！”
　　这人叫做塔努，在西京城里衙门当差，旁观的人见过他力大如牛的身手，谁也没那胆子接下挑战。人群里有个黑衣高瘦的青年冷笑一声，摘了斗笠正要往前挤，身旁那人按住他肩膀：“笪春，不要生事。”他把斗笠帽檐往下压了压，抱起双臂颇有兴味地冲场子里努努嘴：“快看，好戏来了。”
　　笪春悻悻地把斗笠戴回去，就见场子正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黄衫的年轻姑娘，正慢条斯理把拿在手里的一支竹鞭往腰里别。她身材十分高挑，两道柳眉长入鬓中，形貌出奇的秀丽标致；人往场子里一站，显得塔努就跟一座小山似的壮硕可怕。
　　谁都没料到杀出这么个程咬金，塔努也愣住了，好一会才咧嘴狂笑道：“小姑娘，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快回去找你的阿姆去！”大概众人也都是这番心思，跟着哄地笑起来。笪春担心地说道：“长天哥，你看这姑娘这么瘦，还不叫塔努那夯货一巴掌拍飞了。”霍长天笑着摇了摇头。
　　等人群笑声停了，那姑娘似乎有些不耐烦，朝塔努招招手：“你这胖子真啰嗦，来来，快动手。”
　　塔努毫不把她放在眼里，蒲扇一般的大手一把就扣住姑娘的双肩，眼看这么随便提起来一摔至少也得摔个鼻青脸肿，边上的人都暗暗替她担心不已。
　　那姑娘不慌不忙双肩一缩，不知道用了什么身法，居然滑溜地挣脱了塔努的手，反上前一步正手擒肘反手拿肩，双手一错，疼得塔努大叫一声抱着一只胳膊倒退了三四步。
　　“这是小擒拿手。”那姑娘话音刚落，黄影闪电般到了塔努身旁，行云流水般绕着他庞大的身躯游走一周，双掌劈开塔努胡乱打来的拳影，一撩一撞，也没见使多大的力气，就听见嘭的一声，塔努被撞飞出几步远，跌得满头满脸的沙子。
　　“这是游身八卦掌。”那姑娘站在原地，神色傲然道。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谁都没想到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姑娘轻而易举就放倒了塔努那样的壮汉，愣了片刻人群里忽地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笪春托着下巴也赞叹不已：“看这身手，八成真是关内八卦门的人。”霍长天摇摇头，他看得很仔细，那姑娘使的看似是小擒拿和八卦掌，其实不过是照猫画虎，模仿了先前败在塔努手下的年轻人的动作，再就是，她虽然做汉人打扮，脚上所穿的短绒小皮靴却不像是西凉城甚至关内人常穿的式样。
　　这时塔努已经爬了起来，恶狠狠地一把抹掉脸上的沙土，眼睑下有几处被沙子蹭破了皮，慢慢往外渗血，看起来既狼狈又可怖；众人看他那架势，都以为他要跳起来跟那姑娘拼命，谁知他眼圈一红，竟然嚎啕大哭，哭得涕泪俱下，非常滑稽。
　　这里的人多数认识塔努，他喜欢达尔穆族长的小女儿妲雅也是人尽皆知，今天这几场角斗他是抱定决心全胜，晚上篝火会上才有资格唱歌儿给小美人妲雅听，不料折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年轻姑娘手里。
　　塔努这一哭，不但周围旁观的人愣住，连那姑娘也被吓住，一扫刚才的从容镇定，脸上泛上红晕，手足无措地道：“喂，胖子，你哭什么！”谁知塔努越想越觉得伤心，索性哭得更大声，哇呜哇呜地，把草地上寻食的一群灰雀都惊飞了。
　　四周围观的人像是逮着了千年难遇的奇景，光顾着看热闹，也不见有人来帮着解围。
　　“蠢货！”笪春忍不住在人群里小声骂了句，霍长天倒是看得很有趣，一边摇头一边心里暗笑：小妲雅要是看见塔努这副摸样，恐怕更加不会喜欢他。
　　那姑娘站在场子里，又尴尬又好笑，将一方手帕往塔努手里一塞：“别哭了。”她原本只是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没想到惹上这么个麻烦。正要掉头走，塔努擤着鼻涕瓮声瓮气喊住她：“小姑娘留下你的名字，明年我塔努还在这里等你！”
　　霍长天竖起耳朵，就听见那姑娘昂然说道：“我姓赵，赵华音。”说完拨开人群匆匆忙忙往关口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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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前异常冷清，今天是三月集市的头一天，关口许多店铺都赶着去城外草地上占地儿摆摊，因此古道两旁铺子大门都紧锁着，零星只有两三家茶水铺子馄饨摊子没有挪窝。
　　赵华音刚进关时把马匹拴在古道旁的一株大胡杨树上，托边上一位卖馄饨的络腮胡大汉帮忙照看着别叫人牵走，不想只是去城外看个热闹的功夫，连马带那大汉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个绳圈还绕在树上。
　　她绕着大胡杨树走了一圈，四下看了看，拴马的绳子足有拇指粗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利刃割断的，切口十分的平滑利落。看来马是被人盗走了。
　　在这关外，天广地阔，没了马几乎是寸步难行。赵华音有些懊恼，她昨天夜里走得匆忙，平时因为身份的缘故，也很少随身带着钱财，这下可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成，连吃饭都成了难事。
　　幸好今天虽然是城内人少，关口的军校还留了几个人在四处走动巡视，赵华音过去一问，果然有个络腮胡模样的大汉牵着匹枣红大马出了关。当中一个军校看她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姐，谨慎又好心地补了句：“那汉子出关不久，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工夫。”
　　追出西京城外四五里地，果然见到先前那卖馄饨的络腮胡大汉，和另两人并肩同行，三个人边走边说笑，神情十分愉快。赵华音抄到前面拦住三人，竹鞭一扬，指着络腮胡大汉大声呵斥：“偷马贼，快把我的马还来！”
　　络腮胡阴沉着脸怪声怪气道：“姑娘认错人了，我也没见过姑娘的什么马。”
　　赵华音看他强自镇定，眼睛却不敢看她，扬手竹鞭一卷，把那人脸上的络腮胡撕扯下来一多半，原来这部大胡子也是贴上去的。
　　他捂着脸哎哟一声，声音沙哑中透着稚气，再看露出的脸上透着稚嫩和不驯，居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乌刺族少年。
　　这少年眼神凶狠，浑身上下带着莫名的敌意，赵华音挑了挑眉：“小小年纪就学会偷盗说谎。”竹鞭倒卷，毒蛇一样缠向少年的脖颈。没想到他也灵巧，缩着脖子往旁边那人身后一闪：“长天哥救命！”
　　在旁边的正是霍长天，赵华音来不及收回竹鞭，鞭梢啪地一声扫过他右边脸颊，顿时印下一道血痕。霍长天飞快地伸手扣住竹鞭，微微一笑，露出一对雪白的虎牙：“姑娘，有话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这小贼偷了我的马。”赵华音抽回长鞭，上下打量着霍长天，忽然哦一声道，“我在盘彩场子里见过你，果然你也不是好人。”
　　“谁偷你马了！”那少年从霍长天身后探出半颗脑袋恶狠狠地瞪她。
　　赵华音不和他多说，又是一鞭卷去，霍长天抬手去拦，不料竹鞭来得又急又快，正巧鞭梢一勾，把他手里提着的几个纸包一起扫落在地上。
　　少年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唉哟，柴老爹的药都洒了！”赵华音低头看，果然洒了一地的药材，有几个纸包勉强还能再扎起来，其余的都散在了草丛里。她一愣，不觉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笪春细心捡拾起药材，那少年在一旁还要叫嚷，霍长天淡淡扫了赵华音一眼，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带笑道：“尼迈提，你这混小子，到底有没有藏人家的马？”
　　他虽然是在笑，神色却非常认真威严，尼迈提别开眼支支吾吾了一会，知道瞒混不过去了，阴沉着脸咬牙道：“长天哥，她骑的是军马！”
　　笪春和霍长天都是神色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