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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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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颜未臣
01.
后台里的鼓点混着二胡弦乐踩着调子奏起,他的身影一侧,扬袖立身,眸子里挤进刺眼的灯光,模糊去视野里台下的人影。银冠上的玉珠发出细细的声响,织锦的衣摆抖起埃尘。
时光错开,好像年少时那些无所不畏猖狂的骄傲。
“初时云鬓青簪倚,夜半花榭红颜俏。”
“长梦破槛老罗裙,曲殇酽酒情不再……”
云娘一笑,唇启声扬。红色胭脂在眉角后绕出一只蝴蝶,光影下眸眼妖娆。
扬长的曲声回荡在不大的剧院里,朦胧的清音空响,抚过谁的耳鬓成了云烟。
青春是一段张狂的岁月,谁把谁遗失,谁把谁忘记,谁在努力地与这个世界负隅顽抗。
那些他如此怀念的过去,在每一个长日无尽的拂晓时段里重回脑际,褪去无数神秘的光晖,毫无掩藏地、不带任何修饰地、赤裸裸地被铺陈在面前。
那是生命里无人收拾的雪白骨殖,荒凉而美丽。
而你,是那个世界最好的光影。
02.
林甫时是长靠武生,季寻是花旦。
季寻的脸型和眉眼过于秀气,线条稍柔,刚进班的时候就被陈老师点了学旦角。林甫时的身体笔直修长,把式优美、稳重、端庄,天生的长靠武生。
两人的家长是梨园世交,五六岁时就一起被送到学校学习。
一起上下学,一起吊嗓子,一起上剧妆,一起耍把式。
顺理成章地,两个人十四岁的时候在一起,开始一段被愤世嫉俗的社会伦理所不容的关系。
林甫时一直比季寻高半个头,浓墨重彩掩盖下的眉眼深邃俊美,笑起来的时候却很孩子气。
季寻再了解不过这人的脾性,尽管看起来沉稳可靠,实则就跟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想要的,无论什么手段都要求得;讨厌的,至死不会多看一眼。他不禁想起小的时候,林甫时因为练功怕疼,早上总是赖着不肯起来。而现在的他则是为了逃避吊嗓子,躲进练功房打上半天的把式,罔顾年岁流逝,心性还是一个样。
倒是在相比之下,季寻则是任一场课一场练习从不缺席,风雨无阻……认真得过分。
季寻那时就在想象,林甫时垂垂老矣的样子。他知道,也许陪不到他那个时候——那个看起来洒脱,却始终执拗非常的林甫时。
他不知道他们还能孤独地抵抗这个世界多久,付出的代价会不会远胜于自己所得到的。
他们走在一条随时都会坠落的铁索桥,紧紧牵着手小心翼翼地远渡。脚下是万丈潭渊,空气里浮着白色的雾霭,他们只剩彼此依偎的体温。
风在耳后空灵地游走,不悲不喜,如同偶然的陌生人。
时间自然越走越长,每一步都像是想要抹去曾经踏出的距离,摇摇欲坠。
03.
“团长,你太棒了!”
刚进后台的化妆间,一人没敲门就直接闯了进来,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兴奋和喜悦,嘴边挂着灿烂的笑容。
“嗯,谢谢。”季寻笑笑,脸上还化着戏里云娘的浓妆。他摘下头冠放在桌上,“交流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对啊,我早就想溜回来了。别的团再好,肯定没有自己的好嘛。”程嘉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旁边。
季寻在浓重的油彩味中依旧能隐约闻见程嘉身上一股青草底香的古龙水味道,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当初招进程嘉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是一个某种性子更胜林甫时的人。
明明只小了自己五六岁,可是接触起来给人的感觉似乎差了十岁不止。果然光看身高和外表是很难界定人的心理年龄的——程嘉也高了季寻半个头。
季寻照理说不是一个有私心的人,唯独对林甫时除外。
那么五官里有几许相似林甫时的程嘉就捡了个便宜——更有甚者,哪怕知道程嘉喜欢自己,他也没有像以前一样直面拒绝、和人划清距离。
某种程度上说,是他狭隘和欺人的自私。
直到程嘉关门离开,季寻才得空稍加休息,喉咙有些发干,可能明天就发不出声了。
他侧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黑色的眉线挑得那么长,红色的胭脂和白色的妆粉盖住了逐渐衰老的容颜。他伸出一只手顺着眉轻轻摸了摸……似乎那时触碰过的温度还在。
季寻忍不住微微往上勾了勾嘴角,眼睛里有了淡淡的神彩。
“笨蛋……”
大人都说,年少的我们还不懂爱情。
如果不懂,那时慢慢涨涌上心头浅浅密密的悲伤又是为了什么……若不是爱情,我们怎会知道在一起的难得。
04.
他们十六七岁,风华正茂。
作为艺术生,自然相对较少在普通高中里出现。尽管如此,林甫时以绝对英俊的面相依然赢得不少女生的青睐。对于这样的情况,林甫时是意料之外的,季寻是预料之中的。
季寻那时看着林甫时收了一份又一份巧克力、一封又一封情书,始终都没有说什么。
直到某一天,林甫时放学之后去找季寻,恰巧撞上花季少女对翩翩少年季寻的告白现场。他就站在背后的树影里,望着那个人熟悉的背影,突然有了一种活了十几年都没有出现过的恐慌感。
他没有再看下去,只是默默转身离开。
那天,林甫时抽了生命里的第一支烟。
青涩的喉咙受不了烟雾的刺激,不住地发疼,却让人觉得心安,大脑里一片平静。
林甫时像是懂了什么。
周末在戏剧班里上化妆课,按照习惯林甫时和季寻被划为一个小组。
季寻其实妆化得不太好,是因为不喜欢往自己本就过于柔和的五官线条加上过多的女化元素。他喜欢林甫时,却嫉妒对方的面相,这是从小彼此都深知的事情。
所以十四岁的林甫时第一次告白的时候,他拿着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在午后光影斑驳的树荫里熠熠发光,刀面上映着季寻迷惑的眼神。
林甫时只是坦然地看着他,眉眼清澈,很认真地开口:
“季寻,我喜欢你。”
“这张脸给你……我知道你不喜,你可以划了它。”
语毕,林甫时微微挑了挑唇,收回一直看着少年澄澈的眼神,低敛垂望着地面。
夏日的知了不停地乱叫,聒噪的声音却让季寻如此平静。
季寻知道,那时候的林甫时没有看到自己微微一笑的目光……眼底痴缠。当时心脏蓦然一动的感觉,时至今日也忘不掉。
很多人,不是遇见了就会在一起。
也有很多人,不言不语,却爱了你一辈子。
05.
季寻晚上醒来,手足冰凉。
他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眼里有漆色的光。
梦里又出现他的样子,他的声音。
有多久,不曾梦见了呢?
季寻坐起身,拉开床头的抽屉,拿出一支烟,慢悠悠地点起,夹在手上。
他自始自终只是看着它慢慢燃烧殆尽,红色火星忽深忽浅,像是有了呼吸的频率一样。
这样熟悉的味道,在这样陡然醒来的夜里,给了他太多的慰藉和安宁。
06.
回到那天的化妆单间。
“季寻,对不起。”林甫时凝视着镜子里少年的眼睛,口齿清楚,字正腔圆。
季寻的脸已经涂了一层油彩,手里正抹着腮红的动作一顿,没有回头,直接看着映在镜子里的人,没有答话。只是一双斜飞入鬓的眸子,如点漆般混着光静静地看他。
“我错了。”
季寻浓妆后的脸看不大出表情。
“能不能不要和其他人在一起……”
“季寻,别抛下我……我有点怕。”
最后几个字细若蚊声。季寻突然想起他在台上铿锵有力的唱词,心中有些软。
半晌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只有彼此淡淡的呼吸。
“甫时。”
“林甫时。”季寻拿起一支眉笔,回头递给垂敛目光的少年。
他叫了他两声,声音清淡柔和,嘴上勾起的艳醴唇线看去有些迷离。
“来,替我勾个眉。”
林甫时抬眸,无数碎了的灯光混在季寻澄澈的眸子里。他像是看见他粉饰后原本的模样,柔软的眉眼线条,温润如玉的面容……从幼年到少年的时光里,全部全部,只剩下他的脸。
他已经看了十几年,更希望能看后面的几十年。
青梅煮酒,谁与怀袖。
林甫时接过那支笔,为他勾眉。
镜子里反射着澄黄的灯光和少年相依的身影。
谁的指腹轻触谁的眉尖,谁的呼吸乱了谁的心跳。
季寻只是一直一直看着俯身而近的少年,目光纯粹,竟不知突然涌上眼眶的泪水来自何处。
滚烫的。炙热的。濡湿了戏服上一团蓝线绣的图纹。
……
那天,季寻第一次尝到了胭脂红的味道。
也不知道是谁唇上抹的那款。
07.
接到那通电话尤其突然。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与林家人联系的。
来电显示里的区号来源国外,季寻接起来的时候一脸茫然。
“喂,小季?我……我是乔老。”
乔老是他原来所在中央京剧团的团长,和林家家老是堂表辈的姻亲。
季寻愣了愣,才慢慢开口,声音里有听不出来的生疏,“啊,乔老爷子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
“还好还好……小季,我今天找你,不知道……能不能帮个忙?”
“乔老的事我哪敢推辞啊!”季寻装模作样地扬起了笑音,佯作坦然,“是什么呢?”
“你不知道吧……林老已经没几天了,”乔老的声音低了下来,掩不住的伤感和难过,“他最后的遗愿,就想和你说说话……我知道……这样的要求有些唐突,但……”
恩师的声音远隔重洋从电话线那头传来……有犹豫,有不忍,更多的是无奈和惋惜。
这头的季寻只是默然,没有接话,看着地板瓷砖上一小团污渍出神。
也不知道最后乔老还说了什么,季寻只是黯然地回了一句,“我……考虑一下。”
按理说,长辈为重。
但是对于林老,对于林家,对于林甫时……始终是季寻心中解不开的结。
它盘得死紧,穿越二三十年的岁月搅扰一处,无人可分。
一旦抽丝剥茧,底下全是鲜血淋漓的疮口。
是,我是对不起您几代单传的林家。
是,我是对家父家母不孝,灵堂前还与您的儿子依偎相靠。
是,我是媚人惑物的男旦,抢走您的儿子、夺走您的天伦之乐。
是,都是我的错,我都认了。
时至今日,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早已形销骨瘦、心死神伤,而今茕然孑立……
我还剩什么——还能剩什么。
您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
“我这是……欠了谁呢。”他说。
08.
季寻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出柜,是在父母意外去世的时候。
家丁稀薄,叔嫂舅姨甚少。21岁的他披孝守着灵堂,夜半就着冥火独自烧着纸钱,手上缠着黑纱,低垂着的脸看不清表情。
林甫时还穿着白天吊唁时的那身黑西装,胸口别着的白花已经枯萎,泛着焦黄。
他慢慢走进来,陪着守灵的青年跪在火盆边,地上散着烧得焦黑的纸钱冥币,空气里是淡淡的幽香。
季寻住了手,没有多说什么,便疲累地倚进林甫时的胸膛,如此自然而熟稔的动作。他闭上了眼睛,眼睑下全是青色,林甫时看了一眼,心里一疼,便忍不住单手搂紧了他,另一只手替季寻往火盆里烧纸。
夜晚的静谧,只剩下肌肤相近之人的呼吸。仓促的时光看起来如此绵长。
“我连他们死后都没有尽到孝道……”怀里人哑着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已经够了。”林甫时淡淡撇了一下眉,“好歹……我也算他们半个儿子吧。”
季寻已经没有力气答话,三四天都没吃下什么东西,一直守在灵堂接受来自各方亲朋好友的垂吊,已然累得不行。
林甫时只是叹了口气,俯下头,在少年的额前轻吻一记,道,“睡一会吧,有我在。”
林母刚踏进灵堂便看见此幕,登时掉了手里的餐盘。
“哐当”一声响,像是一发重锤狠狠砸在他们的心上。两个人迅速分开,被林母震惊目光扫视下的皮肤如火烧一般疼。
沉默了许久,只有偶然刮进灵堂的风声轻拂耳鬓的微响。
“妈……”林甫时慢慢转过头,目光诚挚,只轻轻唤了一声。
结果可想而知。
丧事过后,林家闹得不可开交。
下跪求情完全换不来父母原谅,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双方都像一头倔驴,谁也不肯低头。
大学开学之后,看起来成为一盘死局的事件又陷入水深火热的状况。
季寻开始频频被扣小鞋,学校里有了许多关于他不堪的流言,连上台走戏都要受人指指点点,校方受不了压力最后还是找了他单独谈话。
林甫时什么都知道,但无论怎么解决却都得不到效果。最后他还是在一个熟识的世交口里听到,自己父亲给校方施压的消息……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父亲之作。
“甫时,你还是回去吧。”季寻在后台凌乱的戏服间,慢慢把话说出口。
多少次他在喉咙里滚过的话,终于还是说出口了。原本就知道,他们走不到最后,尽管开始得那么早。
“你说什么?”
“我们……分开吧。”
季寻还没来得及听到对方的下一句话,就被人紧紧掐住了脖颈,气管被挤压地呼吸不过来,他大口地喘气,被迫扬起头看着对方暴怒发红的眼睛。
“你发什么疯!季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就这么想分吗?!”林甫时激动的时候就跟一头豹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吼着,“一点事你就撑不住,以后呢?你答应的以后怎么办!你说不会丢下我的!”
季寻努力地抬起手,往对方的脸上扇了一记。窒息的难受生生迫他红了眼圈,几颗泪星星点点。
“啪”的一身,并非很用力。
却好像是刺了心口一道。
林甫时松了手,看着对方在原地干咳,呼吸着新鲜空气,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特别特别难受。脸颊上的痛感就像烧灼了般化了开来。
心情就好像当年躲在树荫后面,看着那个光线里面容姣好的少年一样。
“甫……时,我不想让你……咳咳,”季寻揉着脖颈上一大块红痕,轻咳着,不经意扬起的风眸沾着水光,意外的亮,“和我一样……没有家。”
季寻苦笑,说不出更多的,只是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襟,认真地望了过去。
林甫时咬了咬唇,只是将人轻轻拥进怀里,细瘦的腰身,香皂干净的味道……还是他,没有变,一直安安静静的、不求回偿的、默默跟随他的季寻。
“对不起。”
他轻道,头放进青年凹陷下去的肩窝,发梢蹭着脸颊微微作痒。
连日里的疲倦、烦躁、恐慌、愠怒、不安,全在此刻消失殆尽。
“季寻,你也是我的家啊……”
09.
最后,季寻还是没有满足林老的遗愿。
并不是犯狠,只是他再也禁不起折腾。
他的脑海里一直回旋着最后林父带走林甫时说的那番话。
“你以为你是谁,你能给他什么?孩子?婚姻?未来?”
“男生女相,你以为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董贤之流毕竟上不了台面。”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须斟酌自重。”
那道讽刺的目光,深深刻在记忆里。
尽管这些,对于那时的他是早已承受过,不过是些旧疮暗疤。
只是,最让他狼狈不堪的……是那时林甫时的无动于衷。
“为什么?”季寻问。
那个人微微低着头,视线被阴影所遮,唇微微轻抿,下巴上还留着青色胡茬。他的面无表情是默许,他的一言不发是承认。
那样一个骨子里顽固到底、心性纯直的人,若不是彻底放弃不再许求,怎会如此。
他们之间已经走过坎坎坷坷的那么多年——曾以为能牵绊一生,突如其来的变卦毁了多年夙愿还有无数关于未来的梦想。
他与他已经在父辈的压力里挣扎了八年。从21岁一直到29岁。
认识二十四年,相爱十五年,时至今日,竟然跨不过生命里而立之岁。
是你告白,是你厌倦,是你变心,是你先走……
竟然都是你。
我却连挽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寻站在原地,看着青年的身影一点点走出去,门外扑来散开的光给他勾了一圈模糊的光晕,溅开几许埃尘。渐渐淡出他的视野,竟然没有一句道别,没有一记回头。
昨日还在身边耳鬓厮磨的人,今日竟然比之陌生人,心肠之狠烈,演技之高超,手段之残酷,非他所能及。
最后给他关上门的是林父,还有那抹不曾变过、嘲讽似的目光。
季寻木然地站在空空的客厅,许久不曾动作。
林甫时什么都没带走,却带走了他的全部。
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关于梦想,关于时光。
有什么不值得他痛哭失声……可是真到了伤及彻骨的地步,他却连嘶喊的力气都没有。
他漠然地看着空荡荡的瓷砖上映着的一抹淡色阳光。
真是绝佳的隆冬之际,可惜南方没有应景的飘雪。
那个时候,他竟然再想不起所有关于林甫时的美好,只剩下曾经自以为高明的沾沾自喜的自己。
初识的第一面,就在努力地占据他的视野。
少年时向他告白的少女其实是分享心事的好友。
灵堂里明明瞥见林母的身影却不加避讳,迫他出柜。
学校里明知他两方难顾,却以话激他作出抉择。
剧团招人的传单分明是刻意摆在他的寝室桌上的。
……
还有更多林甫时不知道的,关于自己那些愚蠢而卑劣的手段劣技。
就像是昭示自己的丑态,尴尬地徘徊在脑中不去。
一瞬间,似乎就已心衰力竭。
代价何多。
再抬头,他懂得了无数故事和传说里青丝成雪之故。
他酸涩地一笑,伸手摸摸鬓角。不知道是不是也会白了呢。
空气里混着淡淡的烟味,还是不久前某人抽的那一款。
季寻起了个式,空叠袖迈左步,左手一绕起袖挽手,身向左前侧,目视右前方,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亮相。声音没有台前那般清亮悠长,夹带几丝涩哑,唱词婉转而出。
“一掐杏雨过,几樽杂酒熟……”眸子清亮,却没了观众。
“浮生如旧忆,君笑何坦然!”
好像台前最亮的那道镁光灯就打在眼前,刺疼得什么也看不见。
亮住相,慢慢扬起了嘴角。
那是笑。
翌日,季寻找乔老辞去了中央京剧团的工作。
次年,他有了自己的剧团。
再也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那人的消息,独自一人,一下就是五六年。
10.
关于程嘉。
季寻不是看不懂他眼里对自己的渴慕,却从未点破。总是避重就轻逃开他的套话,若即若离的拒绝着。
却忍不住心疼。就像是看见那些年里,拙劣的自己,愚钝的林甫时。
情人节那天,他收到了一束花还有程嘉的告白。
没有瑞士军刀,没有午后的知了,没有小巷里的单车。
没有那个人。
季寻却礼貌地笑了,明眸皓齿。
“对不起。”
“不过,谢谢你的花。”从容淡定,婉拒一气呵成。
程嘉掩不住眼里的失落,只是苦涩地一笑,“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
季寻看了一眼餐厅外的夜空,是深邃而迷离的墨黑色。
“程嘉,你其实真的很像少年的他。”
“但,我要的……只能是他。”
“不能是代替品,所以,我只能说对不起了。”季寻的相貌太好,唇线薄长,眼睛极亮,随便一个表情就能抓住人的目光,奉为台柱一点也不为过。
程嘉沉默,不置可否。
大约半个月后,季寻又一次接到大洋彼岸的电话。
来电的,不是乔老,更不是林老——是林老的律师。
内容很简单,林老昨夜辞世,遗嘱标明全由他继承,现在需要他亲自来美国一趟。
季寻懵了。
他很快匆匆忙忙买了飞机票立马就赶了过去。
接他的是乔老,那副样子像是老了好几十岁,双鬓花白,往日那副精神气不知去向。
“小季。”乔老唤了一声,脸上是挤出来的笑容。
“嗯。”他应了一声,背后是无数的人潮,空气里泛滥着离别和重逢的味道。
在律师事务所,听完律师所述的事项之后,季寻只问了一句话。
仅此一个问题。
“他的儿子呢?”
季寻神色平和,只一对明眸斜斜扬起,毫不掩饰决绝的目光。
“季先生,对不起,关于林老先生的私事,并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律师职业化的答道,面无表情。
透过玻璃门,季寻看见门外手里夹着一支烟的乔老,烟雾模糊了他的身影。
他几乎就猜出了答案。
窗外的阳光那么的明媚,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11.
季寻还记得退学之后,在团里进行的第一场练习演出。
一出《穆桂英挂帅》。他是穆桂英,林甫时是杨宗保。
他们第一次公开做了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
穆桂英的衣服上有华丽的图纹云肩,彩锦织就的大长帔,一对雉鸡翎英姿潇洒。他站在舞台中央,念白唱词,微微一侧身,就是那个人漆黑明亮的眼睛,直直望进深处,就像不加掩饰的表白。
戏里的穆桂英携同当年一起并肩作战的丈夫,领着一双儿女挂帅奔赴前线,保卫祖国山河。
季寻以为,他也可以带着他一起奔赴未来,有多远走多远。
那时,他们刚刚考进乔老的京剧团,风华正茂,心气正高。
如同无论什么样的生活也压不倒倔强的青春和壮志一般。
彼时的肆无忌惮,就像是讽刺如今的畏畏缩缩。越靠近越害怕。谁知道最后是黑还是白。
还记得林甫时最喜欢的歌里,有那么一句歌词:
“青春距离大海很远,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现在唱出来,又是怎样的心疼。
人总是这样,受了伤害就开始怀念当年。
12.
“林甫时!你闹够了没?!”季寻抽出那人手上的杂志摔在茶几上,“你妈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你就在这里跟我谈婚论嫁?”
“无论是荷兰还是比利时,我都不去!婚姻,我看你还没有给与的资格!”
季寻气红了脸,平日里白温和的脾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难得的暴躁。
林甫时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瞥了一记就收回来,两只手枕在脑后姿态悠然,“季寻,你就不怕我跑了。”
季寻只是冷笑一声,“你最好还是给我起来去守你妈的病房。”
“到底我是她儿子,还是你是?”林甫时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季寻没有回答,只是最后狠狠看了他一眼,起身回到卧室狠狠摔上了门,“砰”的声音在屋子荡了几圈。
“靠!我也希望我是啊……”
低低叹出的话化作咸湿的液体烫红了眼睛,他滑坐地,喉咙里有了几分哽咽。
夜晚里的漆黑,在稀薄的月光下如此清晰。
退学后的他们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林父林母从来置之不理,还时不时的来雪上加霜。
好不容易等到一切生活都稳定下来,两人已经可以无视林家的施压了,林母却因为癌症住院了。仅靠林父一人,完全撑不住。
季寻当然知道林家的困境,却不敢出现在他们面前,每次都是做好煲汤,让林甫时顺便送去而已。但最近几天,林甫时不知道怎么了,开始排斥去医院,开始对母亲病情熟视无睹,季寻终于看不下去了,发了一通脾气,可还是未见成效。
“你会后悔的,甫时。”
被留在客厅里的林甫时突然睁开了眼睛。
天花板上的吊灯太耀眼,视线一瞬间一片模糊。
他害怕,他好害怕,等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季寻会是什么表情。
他害怕,他好害怕,等他离开这世上的时候,季寻会不会爱上别人。
林甫时自认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无论他在与不在,仍旧希望他爱他。
但他心疼的,是看到季寻一个人走过茫茫人海和漫长生命的身影。
所以,他宁愿做一个负心汉。
让父亲和自己成为完美的反派。
“我放弃治疗,我和妈一样治不好的。”
“爸,就让我再陪他最后两年……求求您。”
“是我不孝……爸。”
13.
季寻站在他的墓碑前面。
碧空如洗,青阳万丈。和风吹进眸子里去,清澈透亮。
轻轻抚摸相片上那张熟悉的脸,季寻发现他竟然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为什么离开的时候不回头。”
“为什么不能让我再看你一眼……”
……
甫时。
你还记得入团考试时那出《文昭关》吗。
你是伍员。
我是东皋公。
戏里,你一夜须发白。
今日,换我无夜得眠。
14.
“甫时,我真的……好想你。”
他温柔地笑了笑,宛若那个拿着军刀的青涩少年就在面前。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