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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章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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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藤真离了红叶君陵寝,下山时一意疾行,让道中棘木伤在腕上,竟也不甚留心。却见山下轻车白马,是三井在营中一夕辗转,左右不放心他,令铁男天不亮即向陵下守候。
藤真心绪不宁,又不欲旁人见他缭乱,遂倚着一树刺槐,掩身静立了一刻。
念及南国之君追述云落川那一战的始末,不免寒意如刀掠过心头。当日陷那人于死地,实在远非初心,其中曲折不望他知晓,却还惦着有一天,待得天下升平,河山静好时,那人再忆起这一劫,肯回到许下誓约那一刻,哪怕只是一瞬,若还信那一吻封缄的两处心意,并不曾掺有半分猜忌,也不枉两人共过的年少无知岁月了。
谁知那人和他一样,百般取舍之下,竟也先弃了彼此的约定,又以为弃得不彻底,只怕留了后患,所以长驱北上直抵国都,似这般相欺相负得一拍即合,倒也真是世间少有。原来终成反目,两下里都不冤枉。一念至此,这三年来心中仅存的那点侥幸也尽灭了,一时爱恨皆无,那名字竟是陌生的。
心事稍平,才步出林外,铁男未看出什么端倪,扶了那人上车,心中喜悦,自扬鞭信马而行。
在车中枯坐一程,待回到北山营,三井早望成了石头,迫不及待揽膝一抱,当着一营武夫的面扛上山去,真个像抢回来的压寨夫人。
藤真向他背上痛打一拳,好容易挣开了,那人又倒地诈死,不扶不肯起来。同这登徒子周旋了一回,不觉压在心上种种无名的疼,已是静水流深,了无痕迹。
是夜探得仙道彰落脚处,三井即令连夜打点行装。
又由诸将之中,点兵三十六,连同铁男在内,皆是至为亲信的,三更时分召入总堂,并无他嘱,只说你们以后待世子殿下,就像待我一样。听得堂下轰然称诺,遂不再多言,大步踏出堂外。正是月明星淡,武人不擅道别,此时唯有一一下拜相送。
余下三十六人轻装简从,执近身兵刃,乘夜鱼贯下山。
三井携了藤真的手,有一句没一句地行至山下,便不许他再送。临行予他一支桃木短笛,问他,“我教你的,可还记得?”去国后并不怎样怀乡,只有这故国习得的雕工还不曾荒废,笛孔内嵌了机巧,藤真横笛一吹,即有山雀从林间惊起,应和一声,盘桓落入掌心。
三井跃上马背时回眸忽道,“有生之年若得河清海晏,你我当在大漠长天里重遇。”
语浅言深,竟是许了一世,藤真粲然一笑,仰头答他,“一言为定。”
三井又顾了那人几许,提缰催马,挥鞭扬尘而去。藤真掌心那山雀亦振羽,一飞入云。
冬末时节箭伤初愈,那人把营中十八紫微星阵的日夕变化、四时阵法画与他看,教他这山中鸟雀如何差遣,且相告以安西光义当年暗伏于这城池的诸般玄机。
他说北山营轻骑七十二,个个身怀绝技,出为护国之将,入为守城之兵,进可挥千军,退可敌千人,世有红叶都伏兵七万之说,并非空穴来风。
他说南国将才纵是各有所长,征战十年间,进退方寸已为敌人所尽悉,若再战,只怕长处也成了短处,不足惧了,故而仙道彰此际应是一将难求,北山营是红叶君旧属,入他麾下当不见疑。我以南国之名出战,败了算他的,胜了算你的,健司,好不好?
少时三井于兵书上的勾心斗角,是很见不得的,可今时这一番指点谋划,成败得失,又计较得好不周全,只没把自家性命算在里头,这么亲如手足的一个人,终是看他不透。
藤真立在山下风中,只见一行人远去处,蓦地天色初白。那人离开青雀宫时,也是这般天气,两次送他,中间隔了一个轮回。岁月无声,不觉那人马上背影萧肃,已颇肖先皇风仪。
三日后,玄武君还朝,过湘水之滨,恰是北山晚春,战旗刮得山中满溪桃花红,马蹄三千踏水而去,惊得山上群鸟乱飞。有人挽起竹帘,向廊下扶阑片时,忽道,“他去时是往南的,怎么打北边回来。”
铁男立在廊外,道了声属下这就去打探,执剑一礼下山。日暮来报,说殿下故国几位将军,趁玄武君破湘州城时无暇别顾,暗中调动兵马,一个月前,又悉得殿下无恙,即仓促起事,意图兵变,被……
藤真应他一句知道了,铁男便不再多言。
年来世人皆知,凡青雀国有事,牧绅一必亲自过问,他一分心,南国边境上备战,就从容许多。青雀国封锁三载,红叶都人心初定,是以阡陌不通有无,藤真念及仙道彰初见即问他伤势,又称牧在归途,这无恙二字风声何来,他心中很明白。
铁男见那人低眸不语,遂请命道,“属下同弟兄们今夜入宫,把几位将军救出来可好?”
藤真一笑,抬头道,“不用。”
不多时,宫里遣了御前侍卫,山下驻得车马,拜呈一木函,中有青铜佩,刻四灵为记,上书高野、永野、伊藤、长谷川之名。这字,乃皇太祖父御笔,这姓,是世代公卿之族,青铜佩是家徽,亦是号令,如今落在牧绅一手里,其主人想必已身陷囹圄了。
来的正是水户洋平,藤真知道不是外人,故许营中一叙。
洋平立在阶下道,“玄武君有几句话,让我捎给殿下。他说拥兵叛乱,论罪当诛九族,却不知贵国律令中可有此刑,但问世子殿下如何处置。此其一。”
竹帘半卷中那人只道,“他若有心处置,何必问我。他若无心处置,何故问我。”
洋平答了一声是,又道,“玄武君说,此去贵国平叛,曾谒见中宫,太夫人有忧,恐殿下身畔更无亲近之人,教他好生待你,但问世子殿下,该如何回她。此其二。”
藤真陡然起身,挑帘而出道,“母亲怎会和那种人说出这等话来,若非蒙在鼓里,必是被胁迫了。”与青雀宫久已杳无音信,母亲安危亦无时无刻不挂念于心,却以为成王败寇兵家之事,那人再恨他,总不至于迁怒后宫妇孺,不想他的手段竟狠绝至此。
往年每逢春至,上卿大人的寒咳之症都更烈几分,今岁皇上征伐未偃,他日夕不绝于朝事,病到暮春时节,已倍觉难支。是以皇上一回来,他即有心告假,遂捧了十几章不容耽搁的奏议,一径向皇上往常夜读的文心殿步去。
素锦,檀佩,疾行在青石板上,更觉那人身子清癯,内侍一路小跑追着,半是心疼半是怕,他不敢说皇上今个不去文心殿,只念叨着几本奏折不值什么,若要劳累大人躬亲,皇上非得怪罪咱们不可。神宗一郎如何肯听。
行至长桥,忽见不远处一驾车马,白驹,青轩,宫巷里曳然而过,驾车的是御前侍卫水户洋平,上卿止步在桥上望了片时,轻叹一声,“回罢。”奏折也不送,转身自去。内侍看不出这阵仗,只当那人因一向病着,皇上让着他,故而性子捉摸不定,倒也习以为常。
牧绅一这夕去的,是洗剑台。在红叶宫西北,昔年红叶君点将于此,亦是安西光义幽禁青雀国世子的所在。那壁间屏上绘的,皆是鹰隼龙驹刀枪剑戟,夜来朔风呼啸,一殿灯火明暗里,重重杀意呼之欲出,本不是常人居处之地,世子却安之若素。世子离宫后,新君常独向台上流连,是以一殿物事仍旧一尘不染。
掌灯方毕,宫人见世子踏入殿中,一时尽退。藤真隔了重帘,隐约望见牧绅一扶案而立,静观一局残棋。
彼时流川尚未亲征,夜宿在洗剑台上,问他应敌用兵之事,他若知无不言,只怕落下乱政之名,令红叶君在众臣面前难堪,遂想出法子,只教那人弈棋,前线何从进退,后援何处连营,就寓于这一秤黑白错落之中。他终于一字未说破,流川却习得纵横十九路中真意,一步棋是玄武红叶战场上一回生死,想必牧也看得明白。
斯人已逝。藤真行至案旁,一挥袖,把昔日这无回的战局尽皆拂落在地上。眸光对上牧的,一时再没什么道理可同他讲,“说好的生不相见死不相闻,君无戏言。”
牧听了不以为然,反问他,“你几时当我是君?”
藤真因前几日知悉那人悔约之事,本已打定主意,尽早和他阵前决了生死是最好不过。见了他,只觉恶言相向或无言以对都是枉然,倒显得十分心平气和,“当时折箭的是你,起誓的是你,如今又以母亲要挟我来见你,不怕报应。”
是了。那箭曾与那人报过平安,那人当作信物留了十年,一朝教他折了,那人是为这个,仍在恨他罢。牧始料未及,心里竟有几分喜悦,却说,“不怕。你若怕了,不妨再杀我一次。”
藤真眸色一冷,微笑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太夫人遣了你宫中御医,让我接过来,探看你的伤,你好歹等我复了命,再杀罢。”牧语毕,向殿外走去。
藤真并不多问,只空对一秤无子的棋局道,“牧绅一,好个恩威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