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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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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不明白,成日酒池肉林的吉原,还需要庆典做什么。
但不妨碍每个人享受狂欢。花街上,铺天盖地的华灯碍住华月,市井声嚷嚷盖过弦乐。琼台摆放着玉食,在那之后的一方猩红站台上,白面红唇的艺妓舞动着彩袖。游街的女人早已被领走大半,醉颜残妆,鬓乱钗横,步态摇曳地拐进巷尾,暧昧的轻笑从光照不到的角落传来。
位于正中央祭台,伫立着一尊三楼高的宫本武藏泥塑,有常人头颅之硕大的右拳紧握刀柄,仿佛下一秒便会抽刀迎战,于他周围结满了一串串红油纸灯笼,明明灭灭的火光将他赭色脸庞照得鲜血淋漓。许是这格格不入、栩栩如生的杀气,即便其他地方已经摩肩擦踵,这一方之地仍旧寥寥无人。
女人坐在人烟稀少的酒铺前,烟水粉旗袍与周围建筑近乎融为一体,白瓷酒盅拈在手里,不求解渴地喝着,带着淡淡的无聊,和同样怀此心情的酒铺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
几个衣着脏污的孩子,正眼巴巴地望着陈列在旁边商铺的玩物或小食,不断地吸吮手指。那大多是因当地妓女一个不小心而坠了地的孩子。照理说,按照以往凤仙统治的时期,这些可怜的小羔羊们恐怕连一声嚎哭都不会发出,便成为一滩死肉。
“老人家,凤仙死后,这里太平不少吧?”
闻言,酒铺老板双眉紧蹙着,发出微微一声叹息,撇着唇角摇了摇头。一系列反应令女人抿唇轻笑,递给老板一支烟卷。老板亦不含糊,叼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完,借着烟草的冲劲,顺手从柜台拿出一具漆着酒污的三味线,布满老茧的手指操练着琴弦调音。
“怎么,身为天人的他不该是你们的心头大恨吗?”
老人嗤了一声,“凤仙的确罪该万死,可好歹也是个夜王,瞧瞧这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武士,还有与此勾结的天上的猫猫狗狗,与其让这些纸老虎在这儿搅局,我倒是宁可凤仙复活!”
鼎沸的人声在一瞬戛然而止,不远处,人群整齐划一地向两边靠拢,为奔驰的马队让出一条路,直通祭台。
老人指着马队为首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道:“就是他,鬼兵队的北泽源,从凤仙死后就开始大兴工役,现今在生辰举办祭典款待全城,怕是要借此上位吧。”
“哦?那个打败了凤仙的银发男人没有来吗?……我记得他是叫,坂田银时吧。”
老人正欲说出口的话,被惊雷似的马行声隔阻,一排排黑压压的马肚吸走了酒铺里所有光,从两人眼前快速经行,那其中不乏长相猥鄙的天人,眼神滴溜溜乱转,寸步不离北泽源。
“世界鱼龙杂,天心何不平。祭拜之后就要开始烟火会了吧。”老板长吁口气缓道。
女人低眉瞥了一眼手表,将酒钱置于桌上,挪至老板身前。老人方才留意到,在蝉鸣不绝的炎夏里,这名孑身而来的漂亮女客人戴着黑色织锦长手套,另一手提着一把丁香色的细柄伞。
“吉原的清酒很美味,谢谢老人家款待。以及,今晚天气有变,不适合观火哦。”
女人侧脸微笑道别,水粉色的纤细背影登上了停泊在河畔边的木舟上,木浆揉碎了池中清波,渐渐与成千上万的莲花灯相溶。月满天心轻云遮,她闻见河畔中央的私人画舫里,隐隐传来三味线的低音。
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柱燃着的香,北泽源将其插入香炉,视线随袅袅轻烟而升腾,刚好对上泥塑决眦的怒目。
西南风,风速忽而急起来。结天的灯线如被抚弦般抖动,油纸灯笼在木架上摇摇欲坠。
常年漂泊于龙潭虎穴磨砺出敏锐的直觉,在一片惊呼声中,北泽源闪身躲过劈面砸来灯笼高架。
未等平复急促的呼吸,纸灯笼很快被烛芯啄破,灼灼火焰烧在献祭台的红布上,饱含脂肪的肉禽开始焦黑萎缩,散发出熏伤双眼的浓烟。
侍卫迅速骑马赶上前,谁知未等男人纵上马背,越发灿烈的火舌忽而窜起,火星迸溅到马匹身上,惨烈的嘶鸣声骤响,然而前方是火,后方为河,挣脱缰绳的马匹只有原地四处疯跑。
打滚躲过四周的马蹄,扶着武藏像的刀鞘前站立。北泽源听见头顶的晃动声。
他忽然意识到,这并非天谴。而是有人向他索命。
在火光通明的照映下,他眯起眼睛,得以看清雕塑已被人动过手脚,用以固定破损处的灯笼线已被越发高昂的火舌烧断,额角的汗水流过他颤抖不止的眼皮,引发强烈的酸热感。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塑像闪烁火光的巨眼。
“快逃!!!!!”
马群后方,侍卫正在疾呼着,从莫大的恐惧中唤醒了他的求生意识,待到他准备奔跑时,塑像的头颅忽然脱离躯干,后方还飞溅着泥土碎片,以迅雷之势朝他轰然砸来。紧接着是两条手臂,还有肋骨以上的身体。
他展露在废墟外的手指鲜血淋漓,颤抖不止,转瞬被随之而来的火焰炙烤成赤色。他的呜咽被泥土覆没,只有双眼透过缝隙,将曾短暂属于他的城池,他的苦痛生死收进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