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压星河》镜邪

3、旧事入梦

　　苏景就这么在这艘船上留了下来。

　　这一通折腾，已是大半夜，船上烛火通明，船下星河璀璨，交相辉映在洞庭湖上，蔚为浩瀚壮丽。
　　他没有被带去下人住处，反而被贵公子留在了他的寝房里，睡在外间，贵公子要他近身伺候。
　　苏景被两个秀丽丫鬟带去沐浴更衣，只说她们公子见不得污秽，既然要留下来当小厮，自然不能不修边幅。
　　一扇花鸟锦绣屏风后，摆着一只大浴桶，热气腾腾。苏景一身汗津，确实想洗个畅快，多年流落江湖，他早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散漫个性，既来之则安之，当下也懒得顾忌那么多，三两下脱了那身破布衣衫就跳进浴桶里。热水浸入肌肤，涤荡了一身的污浊疲惫，他忍不住舒畅地长吐一口气。
　　许是这热水澡泡得太舒服了些，苏景就那么趴在浴桶边缘阖目昏昏睡去。

　　贵公子慢慢从屏风后踱步进来，看见的就是少年枕着双臂，睡梦犹酣的香甜表情。乌丝凌乱地散落在他面上颈侧，水湿的几缕卷发贴在脸上微微翘起，也如他的性格一般，显出几分活泼俏皮。刚才没有细看过，现下仔细一打量，少年倒是相当活泼俊秀的长相，只是晒得也忒黑了一些。
　　而且……
　　贵公子的目光顺着少年的脖颈往下游移，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还不止是脸黑。

　　他却不知道，苏景刚上贼船的时候，还真仅是一张脸黑。
　　这穷乡僻壤落草为寇的，哪里能有什么斯文人？船上都是一群糙汉子，热天脱了衣服就赤条条地跳下湖去凫水。苏景衣服一脱，细皮嫩肉，白花花的一片，生似一只白斩鸡，免不得被船上汉子们取笑。最后苏景受不了了，干脆有事没事就脱了衣服，光着膀子躺在船板上晒。
　　功夫不负有心人，如此几个夏天下来，他收效显著，终于……浑身上下，黑得很均匀。

　　苏景许久都不曾梦到他童年的院子，光阴倒转，恍然入梦，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原来他都还不陌生。
　　那是个金秋明媚，艳阳如枫红的午后，他在庭院里那棵古老繁盛的银杏树下，抱着一本《呻、吟语》，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翻来覆去吟诵那句“雨泽过润，万物之灭也；情爱过义，子孙之灾也”。
　　夫子在书房里听得捋须点头，眉开眼笑，殊不知他在院子里跟树上的一只麻雀大眼瞪小眼，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夫子是个好夫子，学富五车，名贯四海，据说他爹苏长天当年还在宫里给现今的皇帝，也就是当年的太子当伴读时，这位老夫子便是太子太傅。
　　后夫子年迈隐退，苏长天为人一向温良恭礼让，裂土封侯后也把老师请到自己王府里，要为他养老送终。后来府上有了苏景，总归是闲来无事，便让夫子给苏景也当了夫子。
　　可怜生性活泼跳脱的苏景，正值顽童年纪，却朝夕对着这么位老态龙钟，开口“诗云子曰”，闭口“之乎者也”的老学究，也实在憋闷得厉害。

　　夫子把他叫进书房里，清清嗓子，“我且考考你，‘一念收敛，则万善来同；一念放恣，则百邪乘衅’，是为何意？”
　　苏景苦着一张小脸，眼睛贼溜溜地转个不停，灵机一动，正要上前去抱住夫子撒赖一番，门口却传来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苏景，你又给我不用功是不是？”

　　苏景一听这声音，先是一喜，继而又怕，待在原地不敢动弹。
　　喜的是苏长天此次离府将有半年，许久不见苏景还是想念他爹的。怕的是苏长天一向对他家教严厉，这半年他爹不在府上，管家也奈何不了苏景，他这半年简直喜庆得无法无天，就差没把房子拆了。
　　他天天在这跟夫子打太极磨洋工，跟管家唱反调，还给他爹宝贝的那只吊睛白额大虫喂了一回巴豆烤肉，等夫子管家白老虎什么的都去他爹面前告他一状，下场岂一个惨字了得。

　　且惊且惧转过身，苏长天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风临玉树，面如朗月，实在不负“白衣儒将”的盛名。
　　意外的是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一身蓝色绸衣，腰间佩玉，气质清贵，挺秀如竹，眼里却蒙着一层阴翳，如云遮月一般，盖敛了所有光华。
　　苏景从小到大也是没能读懂那样的眼神。

　　苏长天跟老夫子寒暄了几句，老夫子就告退离开了书房。苏长天这才把那少年引到他面前，轻描淡写地说：“诺，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哥哥，名叫苏秋水，今年十一岁，比你大四岁。”
　　苏长天也是惜字如金，凭空给他弄回来这么一大活人，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地就把他给打发了。
　　少年冲他淡淡一笑，眼神仍是云遮雾绕，让人看不真切，走过来伸手抱了他一下，“小景，我是苏秋水。”

　　苏景盯着他，眨了眨眼，又抬头盯着苏长天，眨了眨眼。
　　苏长天微蹙眉头，屈起两根长指敲了敲他的头，板起脸，“怎么？你不乐意？”
　　这却是冤枉了苏景，因为他七岁的儿子还算简单纯真的脑袋瓜，想到的是另一个非常难解的问题。
　　苏景抬头望着他爹年轻的面孔，天真无邪地问：“爹爹，你十四岁生了我，难道十岁生了他？”

　　苏长天那时候精彩纷呈的表情，苏景多年以后都还记忆犹新。那少年听闻此言也是忍俊不禁，绽开头一个真正明朗的笑容。
　　他爹直摇头，唇角也忍不住流露出一抹无奈，用力按了按他的后脑勺。
　　“我哪天一定让李妈把你这张嘴缝掉！”
　　突然一只蚊子飞到脸上，毛茸茸的，弄得他直发痒，苏景不耐地扬手一巴掌打下去。

　　“啪！”
　　这响亮的一巴掌，伴随着火辣辣的痛感，让他一个激灵，猛然清醒了过来。
　　浴桶里的水早已微凉，苏景怔怔地看着面前一张似笑非笑的俊美面孔，恍恍惚惚地与梦境重叠，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