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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我余家是不缺家丁家仆的,如果还在那个余家只手遮天,纵横捭阖,官商急于巴结的年代里。家父余杭是当朝宰相,朝中元老,自先皇起便一直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先皇驾崩,泱泱大国霎时群龙无首,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当是时,先皇只有一根独苗,年仅十岁的小皇子,和我一般大小。家中幼子尚且顽劣,家父眼瞧着无依无靠的小皇子甚是心疼,于是乎,他就被老父顺理成章地扶上了皇位。
      小皇帝多年来心存感激,若不是家父这一着,他晓得,总有一天自己会成作他人刀下亡魂。
      总之,几番折腾下来,家父辅佐皇帝大业一职,坐的愈发稳实。
      当然这些陈年旧事都是于我无干,本不该拿出来当是炫耀一般时时吊在嘴边多啰嗦。但这恰恰是在我人生称得上是一个正式的开端罢。

      那年腊八冬月,天气阴寒极了,不停打着雪霰,刮到脸上犹如利刃,非要划出几道血痕才算作罢。我披着一件大氅,捧着手炉,匆匆钻进轿子里回家。本以为只是寻常冬日而已,不料午时就开始飘雪始终不见停。我本在王太傅家里同他家小公子商量一同上街去醉月珑里喝上一壶,哪知雪始终不见停,只得留在他人家里博弈几局,等着雪稍见小了再回去。
      雪下得猛烈,狐皮大氅上都沾了不少,也湿了一片。我赶紧扯出雕花楼里泠芝姑娘赠我的一方香帕死命地擦拭,以防被矢忠不二的家父眼尖地看见这件御赐的大氅碰上脏污,就拿出家法来吓唬我。我听家父说这毛皮是从皇上秋围之时射中的一只狐狸身上剥下的,皇上感念家父为国殚精竭虑,特命人做了件华贵的大氅赐予家父。只是家父心宽体胖,分明挤不下那件大氅里,于是皇帝便再仁心一回,赐予了我这个纨绔子弟。
      “晖儿快来,替娘亲看看这些人做家丁如何?”我前脚刚回府上,娘亲便发现了我。她不顾我的狼狈,直直地把我拉回前厅,指着地上一群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姑娘壮年说。
      我娘亲面慈心善,袅袅多姿,虽年近四十,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寒冬地凉,她向来心善,不忍看着一群困厄之人还要跪倒在自己面前,便好言请他们起身。一群小老百姓畏畏缩缩,不敢起身,以为是娘亲这么说是探探他们老底的,半蹲半跪着僵持了好一阵。
      我身上冷得紧,狐皮大氅我是保住了,自己从厚褂子开始一路湿到了贴身衣物。我顿足摆手,耐不住性子地道:“这种事让管家做便好了,您何必瞎操这份心。”
      “儿,儿。”娘亲轻声两唤,我耐不过她,只好又停住脚步,听着她唠叨,“最近天冷的紧,我见管家他最近身子不行,先让他下去歇会了。你瞧瞧这些男男女女以后都是来服侍你的,你喜欢娘就全留下了。”
      我顿足思量须臾,若是留与我处,那确实要把把关了,可别像前几回一般惹得肝火旺盛,那些不合我心思的也好早些退了。
      “这个女的都还凑合,男的除了那个吧。”前前后后扫了一圈,我足尖抵了抵那人眼前的一方小地,冷声道:“精瘦得估量着也只剩一具骨架了,只怕府上的事情他应对不来。”
      那人一听唯独赶的是自己,亟亟叩首,肉做的脑袋视死如归般直直撞在地上,声音梆梆的响。
      脚下被震得麻了,娘亲又动了恻隐之心,上前拦住那人发狠的动作,柔声道:“我儿不愿留你,那我替你看看我们家还有什么空当给你。”
      我细细打量着那人,他双唇紧抿,额头已经磕出了淤青,有的地方甚至破皮见血,单薄的躯壳簌簌地抖个不停。我不像我娘,我天生属于阴狠的人,最不习惯的便是这种万家团圆一般的温馨之景。想到这里,我便又降了一个音调,比起方才还要冷上几回,“娘亲,怕是方才儿子说得太快了,您没听明白,儿子说的是他不适合府上的事宜。”
      娘亲大家闺秀,一直以家中男性为大,我咄咄逼人,她也只能面露难色,不好回绝。
      “求求少爷,求求少爷,我老父亲还等着我给他下葬呢!”那人心中大恸,涕泗横流,一路跪过来抓紧我的裤管不放。
      我嫌弃至极,最瞧不得男儿流泪。这人一上来便犯我两条大忌,一怒之下,我提脚就踹,嘴里骂骂咧咧:“一身晦气!还不滚开!”
      “你胆子倒大!”家父不知何时从外归来,一眼便看见我不堪入目的行为。他怒气冲天地朝我脑袋上就是一记,打得我眼冒金星,“仗势欺人的混账东西!”
      我听着他的咒骂,纵是再心高气傲也不敢顶嘴,只好忍气吞声,收回动作,努力维持着大少爷的形象。
      “快快请起,老夫管教无方了。”家父将那人扶起站直,道:“留在晖儿身边伺候他,你可愿意?”
      还问人家愿不愿意,我撇撇嘴,却不敢将不悦摆在脸上。家父严厉,对我尤甚,他与娘亲一般,待人心软,对朝廷也一直绝无二心,做着应当做的事。
      那人抹了一把眼泪,恭敬地道:“多谢老爷,小的……愿意。”他说的时候,还有些后怕,战战兢兢地应下了这份救急活什。
      “方才你说要给你老父亲入殓?”家父从怀中掏出一锭纹银,放在那人手中,“先拿去用吧,别让自己老父等得急了。”
      “谢大老爷!谢大老爷!”那人又被感动得泪流不止,腿间一曲,又好生叩了几个响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人倒好视若无物,我嗤笑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无名,老父亲一直叫我二狗子。”他颤颤巍巍地答着。
      我眼皮一抽,心想着日后要好好教训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稍有所客气地说道:“入了余家可不能还叫这么不中听的名字。”我眼顾四周,瞥见桌上一块抹布,随口道:“阿布,你从此就唤这个名字吧,你往后就跟着我吧。”
      我本就有个贴身随从阿虫,这阿虫一听,腊八时节也给我哭丧着一张脸,委屈地道:“少爷,那我怎么办呢?”
      “你比他早入府,大多事情还要你教他哩。平时你自己也可以省心些。”我搓搓手,不愿再留。
      “好嘞!”阿虫登时眉飞色舞,这小东西在府里也排不上老一辈的,一听翻身做人头头了,高兴还来不及。
      我做做样子向两位长辈请安,“若是无事,儿子就先回房了。”
      家父也是不愿再见我这副败家嘴脸,摆摆手也就不再拦我。阿布那小子也真是榆木脑袋,主子都亲自开口说走了,他还愣在原地,非要阿虫上去给他一脚才知道,看来从我的心不大,以后得要好好管教一番。

      从正厅回我的厢房要过很长一段回廊,冬雪漫漫,银装素裹,这极冷的天气也给了我喘息静心的机会。
      “阿虫。”我停在原地,并未回头,“你们两人就别跟着我了,你先去教教阿布伺候我有哪些规矩,也省的我日后多费口舌。”
      阿虫平时喜欢偷懒,隔三岔五就会被我逮到,许是从小就陪着我的缘故,我竟很少和他置气,但他却是极忠心的。一听我要独自回房,不禁有些牵挂,见我依旧不动声色,也只好听从了。咒骂阿布一声,便扬长而去。
      廊边石阶上已经盖了厚厚的雪层,本想涉足这番冬日之景的,刚走到廊边,雪飘大氅,就让我生生打了退堂鼓。我不喜欢合家团圆,却不是我心狠的缘由,而是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种体会,放到百姓乡里或许会说我一句,你这便叫眼红了。
      我和家父这般剑拔弩张的关系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晓得,家父从来就没有高看过我一眼。我原有个兄长,在我还未记事的时候,他就没了。听娘亲说,兄长伶俐,举一反三,小小年纪却是古灵精怪。家父见了他,每每都会眉开眼笑。打下朝回府的头一件事,就是钻到西厢房抱抱他的宝贝儿子。可惜,我今年二十多,自懂事以来,就未曾见过向来正颜厉色的家父平易近人的一面。约莫也是这样一个冬日里吧,比往日里都要冷上几分,下着鹅毛大雪,兄长难得耍起小孩儿心性,央着家父带他出去玩耍,回来却因寒热,高烧不止,当夜就走了。
      我心里一揪,问娘亲,兄长可曾有过大名?
      娘亲欲言而止,终是回道:“你爹在他未出生之际,就起好了名姓——余晖。”
      余晖,我失神地喃喃自语。
      “没错,就是你如今的名字。余姓,寸草春晖的晖。”
      家父拿我去缅怀痛失的一子,我没有问娘亲难道就不怕再失掉一个我吗?我还是如往日,偎在她腿间,说道:“放心吧,儿子会比他做得更好。”
      至此之后,我苦读诗书,可以说是刻苦到了夙兴夜寐的地步。
      每日等到家父下朝归来,我便会去他那儿报备一下今日的成果。这一去不是去显耀,我只是想让他看见这世间仅存的唯一的余晖才是他看得见的依靠。
      但他,表现得却很不屑,全然没有当日娘亲口中描述的他看见兄长时的欢欣。他狠狠剜了我一眼,把我焚膏继晷的付出归结为简单的四字——雕虫小技。
      “班门弄斧,会背会卖弄又如何?你别妄想自己在这上头能有什么起色!”家父气得胡子乱颤,劈手夺过我的诗书就撕成碎片。
      我静默地看着他,不发一言。几乎是颤抖着手将碎片一片一片拾起,我跪在他身前,用沉默作为最大的反抗。我以为我会泪如泉涌,可是那时的自己坚强的可怕。
      “不肖子!”家父仍是不解气,抡起手里的朝笏对着我脑袋扇去,顷刻间就出了一道血痕。我咬牙挺着,如今想来这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已经记不得当时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那种痛楚了。
      我勉强站直,跪得太久腿都麻了,站起来眼前一黑。我不知是哪来的胆子,从容冷漠地说道:“你的过错为什么要我替你承担?”
      “是你害死的余晖,不是我。”
      家父听见了,却并没有再大动肝火。我没有正眼看他,从余光里我知道他在看我。屋外依旧万里晴空,而我却已经疲惫至极,在离开他厢房的那一霎那,我道:
      “你说得对,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念了这么多天书这么多天都是瞎折腾。我会过我应该过的日子,装腔作势我也做不下去了。”
      从此之后,我花天酒地,豪掷千金,与王太傅家里的公子一道风流,在外风评名声臭的一塌糊涂。提起“余晖”二字,所有人都是冷着脸,而后一脸大失所望,我却因为这样的现实有种病态的快活感。
      家父毁了我,我就毁了他的余晖。
      没有人敢当面指责我的不是,但不少次家父都撞见别人背后的窃窃私语,我玩味地看着他,他只是驼着他年迈的背一声不吭地走了。
      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模样,我却放肆大笑,过着他许给我的生活,我是替他遂了愿的,还有什么可难过的。

      往事浮云,真当回忆起来的时候,不过就是翻张纸的过程。原来就不佳的心情,眼下是火上浇油,愈发添堵。我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薄薄的水层,“这雪真大。”
      我不由得嘟哝一句,但我知道,我站的地方,雪却飘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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