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集》鼓瑟希

3、十夜谈-BG-古风

　　（一）、第一夜

　　月下，余杭，西湖，孤山小筑外。
　　“公子，你真的要现在出去么？都这么晚了……”
　　“没事的，今晚月色正好，我去去就回，你睡吧，不要关门就好。”
　　“那……公子小心……”

　　西湖，小舟上。
　　“今晚月色正好，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倒让我想起了《赤壁赋》。“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唉~只是可惜没有人吹箫……“
　　---他只身一人半夜游湖，此湖又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哪里会有人吹箫而和呢？
　　正当此时，小舟悠悠地划近西泠桥，风声中，竟真的有箫声细细地传来。郁明恒心中一跳，那声音便越发的近了。呜呜然，戚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是一个绝世的才子寻不到一个半个知音的寥落寂寞，又像一个清冷的女子在月下等待失约的情人。短短几个节节，一曲便终了了，只留下袅袅的余音，缭绕不绝。
　　这样深的夜晚，怎么会有人在西泠桥上吹箫？
　　又是怎样的风姿，才能吹得出这样清冷寂寥的曲子？
　　回过神来时，小舟堪堪过了西泠桥。郁明恒忙将小舟划至岸边停靠，拾阶而上走到西泠桥头。
　　只见桥头停着一辆青盖马车，马车四角垂着青铜小灯，映得四周一片明亮，却又带着几分清冷。马车被缦纱重重遮掩，看不清车里的光景。只是---郁明恒想，这样的华盖轻车，怕是一般官宦都坐不起的，非是显贵世家不可，而且，应该是女子用的。但是，又怎么会有显贵世家的女眷深夜在此？郁明恒抬眼四望，忽的心中一跳。
　　只见就在马车不远处的桥上，月光之下，清风之间，站着一个白衣女子。那女子侧着脸仰望星月，双眼却是闭着的，肤色竟比月光还透白上三分。一头长发如墨，随意披散在身后，竟没有绾髻。清风徐来，吹散长发，露出那女子的耳垂，圆润的耳垂上，一只水滴状的耳坠子轻轻而摇。听到声音，那女子睁开眼望向桥头，那双眼，只如幽兰上欲坠未坠的露珠一般，脉脉含情却又冷冷清清。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郁明恒只能想到这首诗。
　　“你……“那女子眼中光芒大放，似乎又惊又喜，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那声音哪怕是盛满了欣喜，也如之前的箫声一般清冷，郁明恒只觉得心神恍惚，从前，苏小小的声音也是这样的么？郁明恒问完自己心中一笑：这算什么？他堂堂一个御史中丞，竟为了个女子是失神？惊疑之下忙收心敛神，问道：“姑娘，你是人是鬼是妖？深夜在此，意欲何为？“
　　“我……“那女子闻言眼光几度闪烁，水光盈盈间似乎就要哭出来了，颇为楚楚可怜。
　　郁明恒皱眉道：”请姑娘回答在下。深夜重重，姑娘想必也知道瓜田李下之嫌，不要逼我把你送到衙门去---或者，叫人来收了你。“
　　“你……“那女子倏地转过身去背对郁明恒，片刻之后才又转过身，道：”我是人，非妖非狐，非鬼非魅。“声音冷清得如同清晨落下的霜。
　　“既是人，怎么会半夜跑到这里来？“郁明恒又问。
　　“公子岂不也是半夜而来？“女子冷声道，”怎么？只许公子贪恋月色，不准我爱恋湖光么？“
　　“寻常人家的女子，哪里会在半夜出游？你当我是傻子么！“郁明恒冷哼一声，长袖一甩，负手于后。
　　“谁说我是寻常人家的女子？“那女子冷笑道，：”寻常人家，会如我有这样的华盖轻车么？寻常人家，会如我这般不梳髻不戴钗么？寻常人家，会吹得出我这样的箫么？“
　　“刚刚的箫声……“郁明恒不知是欢喜还是怀疑，”竟是你吹的么？“
　　女子冷冷一笑，举起手来，把广袖里的紫竹洞箫取出，凑到嘴边呜呜地吹了起来，果然是前面的那一首曲子，甚至其中的凄哀怨慕更甚了三分。
　　“这首曲子……“等女子吹完一曲，郁明恒忙出声问道。谁知他才说了几个字，那女子竟闭着眼睛风一般的从他身边掠过，悄无声息地纵身进马车里，那马车的缰绳长长地延伸进车厢中，只听女子清喝一声，缰绳一打，白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到一下子，马车便消失在了柳树荫里夜色之中。

　　次日，孤山小筑。
　　“哎哎哎，这就是你找我来的原因？“一个紫衣华冠的男子问，“就为了说你的艳遇？“
　　“不是艳遇。“郁明恒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扇着扇子煮着茶。
　　“不是艳遇是什么？“紫衣男子司马典道，”我觉得你是遇到苏小小了。啊~~华盖轻车，不是‘油壁车，夕相待’么？“
　　“不要胡说了。“郁明恒清斥道，”哪有什么鬼神之说？那些东西，骗骗愚民便罢了，稍有理性之人，谁会信呢？“
　　“你不信？你不觉得她是苏小小？“司马典笑道，”你不觉得你干嘛念那首诗？骗得了谁呢！“
　　“那是一开始！“郁明恒辩解道，”那时夜色已晚，又是在西泠桥上。而且……“
　　“而且？“
　　““而且那女子神色清冷凄哀……连耳坠子都是水滴状的……”
　　“啊~~~风裳水佩啊~~”司马典斯的一声打开折扇，以扇掩口窃笑道，“我怎么觉得有人心动了呢？”
　　“……”
　　“嗯？嗯？嗯？”
　　“……你还不回去？堂堂安乐侯，赖在这里像什么样！”

　　第二夜
　　西泠桥。
　　“你怎么又在？”
　　“这句话应该我问才对，公子这是找人来抓我呢还是找了道士来收我？”
　　郁明恒一时无话，女子也不看他，只是扶栏望着江天一色。
　　“我知道你不是妖魅，也不是鬼怪。”半晌，郁明恒轻轻地说道。女子闻言转过头来，看向郁明恒，眼中波澜不兴， “哦？”
　　“我从来不信鬼怪之说，“郁明恒缓缓道，”何况，妖魅怎么能吹出那么凄清哀怨而又澄澈的曲子？“
　　“你……“女子静静地望着郁明恒，眸中终于有光华在淡淡地流转。
　　“虽然才是第二次见面，但是姑娘你说得最多的似乎就是这个‘你’字啊。“郁明恒微笑，忽然抱拳道，”在下郁端，字明恒。“
　　女子闻言重复了一下，道：“郁、明、恒……”继而微微一笑，如月华初绽，“小女子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郁明恒微笑着问道，”是这个花非花么？“
　　“嗯。“花非花点点头，双眼晶晶地看着郁明恒，”你不觉得这是个假名么？你不觉得我在骗你么？“
　　郁明恒闻言也不觉得失礼，只是神色认真地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就是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花非花听了一愣，轻轻的低下了头，低声道：“是么？“
　　“嗯，是啊。“郁明恒走过去与她并肩站在栏杆旁，一起看向那水天一色，道：”更何况，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我今天可以叫郁明恒，明天也可以叫郁恒明，但我还是我，对不对？难道仅仅因为换了一个名字，你就不认识我了么？“
　　“嗯，你说的对。“花非花轻轻地笑了一下，郁明恒看着，不知怎的就觉得其中有些许汹涌的伤心，不由得脱口而问：”有人因为你改了名字就不认识你了么？“
　　花非花抬头笑道：“没有啊，我一直用这个名字，怎么会改？花非花一直都是花非花，从来也没有变过。“
　　那……是有人即使你没有改名字，也认不出你了么？你在等的，就是这么一个忘记了你的人么？郁明恒想问，却没有问出口，只是说道：“花非花，雾非雾……其实你不适合这首诗。“
　　“嗯？“花非花的眼里全是吃惊，”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适合这首诗。“郁明恒看着她说，”这首诗虽然飘渺迷离，但是过于温软。你，适合更加清冷一点的诗。嗯……或者说，你适合白梅花---冷清，洁净。“
　　“是、是么？“花非花低下头去，脸颊两侧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神色，”花非花，此花非白居易《花非花》之花，而是白梅花的花。“
　　“嗯，这个解释不错。“郁明恒虽然看不清她的神色，却知道那一定是伤心的---这句话，是那个人说的？
　　一时两人都无话，只有风静静地吹着。
　　许久，花非花轻轻地说：“我要回去了。”
　　郁明恒轻轻应道：“嗯。”
　　花非花抬头看了一眼郁明恒，转身走近马车，轻轻地道：“保重。”
　　郁明恒却道：“再会。”
　　花非花吃惊地看向郁明恒，郁明恒只是微微一笑，“回去吧，路上小心---虽然从昨晚你的身法来看，你的武功应该不弱，但是，还是要小心。”
　　“嗯。”花非花应道，纵身轻轻一跃，进入车厢，清喝一声，马散开蹄子便带着马车消失在了夜色中。

　　“花非花？明摆着就是假名嘛！明恒你不是明察秋毫的御史中丞么？怎么那么好骗啊？”司马典翻白眼。
　　“就算是假名，也没关系。更何况……”郁明恒把水桶放到地上，拿着水瓢细细地为菊花浇水。
　　“是是是~更何况她没有骗你！”司马典简直要气死。

　　第三夜
　　西泠桥。
　　“非花姑娘。”
　　“郁公子。”
　　两人都没有吃惊对方的出现，花非花站在栏杆边，比郁明恒先到。郁明恒到了以后，就站到花非花旁边，不说话，跟花非花一起看向湖光月色。
　　“非花姑娘……”郁明恒轻声道。
　　“嗯？”花非花侧脸看向他。
　　“你会不会唱歌？”郁明恒看向已经有些缺了的月亮，“我想起了苏轼的《前赤壁赋》。”
　　花非花转回头看向管管芦苇轻摇，轻声唱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望美人兮天一方……”郁明恒轻声重复。
　　花非花低声问：“郁公子可是想起了谁？”
　　“嗯？”郁明恒摇头失笑，“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唱这首歌很好听。“
　　“是么？“花非花笑，”我从小就练习舞乐，唱歌怎么会不好？“
　　“嗯？原来是这样……“郁明恒道，”那……非花姑娘有喜欢的乐曲么？“
　　非花点点头，“有啊，我很喜欢清平乐。“
　　“清平乐？“郁明恒好奇，”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很好听啊。“花非花轻笑，”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嗯，似乎也是，清平乐宜诉怨而不怒之情，倒是适合你。“郁明恒说道，”我比较喜欢金缕曲，既可以慷慨激昂，又能低回婉转。“
　　“金缕曲么？“花非花，开口唱道，”绿树听鹈鴃，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谁共我，醉明月……“郁明恒轻轻地重复道，是谁写的词呢？这样伤痛的离别？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花非花说道：“这是我写的，那时正要送师兄去边塞。“
　　“这样啊……“郁明恒微微有些吃惊，：“此曲慷慨激昂，倒像是男子的手笔，想不到非花姑娘竟有这样的胸襟气魄，实在是令人佩服。”
　　“……”花非花看着他的眼，郁明恒也笑着回头看他，末了花非花叹息一声，道：“终究是瞒不过你啊……”她伸手自袖中取出洞箫，轻轻地拭着，说道：“这首词，是我的一位故人写的---那时他正要离开我回家去。”
　　“啊……原来……原来是……这样……”郁明恒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做过御史中丞，虽不说舌绽莲花，但也绝不是沉默讷言之辈，公堂之上遇到狡诈之徒，与之相辩也未曾有过全无还口之时。但此刻，听到这样的话，看到女子似乎若无其事的表情，他只觉得心里一阵发苦，苦楚蔓延到了嘴里，涩涩的说不出话来。
　　花非花也是一时无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远处遥遥的传来打更的声音，花非花低头道：“郁公子，夜色已深，我该回去了。”
　　“嗯……”郁明恒只能应一声，道：“路上小心。”

　　次日，孤山小筑。
　　“明恒，你真不觉得他在骗你？”司马典很闲的吹了一口茶，“小心到时候血骨无存啊~说不定她就是只……”
　　“司马！”郁明恒低喝，皱眉道：“她不是!我知道的，她在等人……”
　　“既然知道她在等人，等的又不是你，你干嘛还去？“
　　“……“
　　“唉~~~我觉得你真的有些动心了---你刚刚说话的时候满是心疼，心疼不是好事，古人说的怜爱怜爱，由怜生爱啊。“
　　第四夜
　　西泠桥。
　　“非花姑娘，我来了。“
　　“郁公子。“
　　郁明恒依旧是从桥头走到花非花的身边，一同扶栏看漫天的月色星光。
　　“天淡银河垂地，我从来不知道西泠桥上可以看到如此美丽的星夜。“郁明恒的声音里颇有几分感慨。
　　花非花问：“嗯？“
　　郁明恒转过头来笑道：“不怕姑娘笑话，我以前是个很忙的官，每天都有很多公务，还要想着怎么样继续生存，根本没有时间看星星月亮。“
　　花非花闻言不由得叹息一声：“如此不快乐，当初为什么要抛下一切去做那个官呢？“
　　“是啊，为什么？“郁明恒摇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啊。“
　　“那么没有做官以前呢？“花非花问，”你年少的时候……就，就没有在西泠桥看过星星么？“
　　“没有啊。”郁明恒转身背靠着栏杆仰望星空，“我父母早逝，一直都是大哥在照顾我。小的时候大哥就把我关在屋子里面读书，不让我出去玩。”
　　“但是会很快乐吧？”花非花微笑，“你一向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如此一来反倒合了你的意。”
　　她竟然这样了解自己！郁明恒心中澎湃，不由的看向她，点头道：“嗯，对啊，我其实很开心，因为读书可以知道很多东西。”
　　“读书还是文人入仕的最佳通路。”花非花不只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就语言尖利起来。
　　郁明恒心下黯然，知道她又想起那个人了，“是啊，但是读书不一定是要做官啊。”
　　“哦？”花非花竟然冷笑起来，“此话何解？”
　　郁明恒看着她，眼神愈发温柔平稳真挚澄澈，“因为读书更多的是让自己不至于无知，让自己明白是非对错，明白世间有种种选择，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什么才最适合。”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去做官！”花非花语音尖锐，隐隐有愤怨与哭腔。
　　“……”郁明恒知道这句话不是在问自己，而是在问那个人，却依旧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似乎是大哥一直要求的。”
　　“……不知道……”花非花别过头。
　　‘’……“郁明恒想伸手过去，却又不敢---也没有资格，他以什么样的身份来擦拭这个女子的眼泪？心里头一回有恨人的感觉，真的是恨那个男人，如此女子，如此风姿，如此深情，他怎么忍心辜负！怎么忍心让这个女子夜夜在西泠桥等待！
　　“非花……“他握紧了拳头，试着让自己出言安慰，”非花……“
　　花非花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那个名字，一任眼泪肆意横流。只是那样的刻骨铭心，又怎么忍得住！
　　“砰---“花非花长袖一拂，郁明恒便被卷到一边。
　　”非花！“才叫出声女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匆忙得连马车都还留在原地。

　　“你居然把人家惹哭了？“
　　“……嗯……“
　　“居然没有过去抱抱人家安慰安慰人家？“
　　“……“
　　“我知道我知道~于礼不合，授受不亲，自己没有资格……“
　　“司马我……有些担心她不会来了……“
　　“哎呀~不会的，她都等了多久了啊，深情如斯，肯定还会去的。只是……明恒，她也许永远也不会跟你离开西泠桥的……“
　　“……我知道……“
　　第五夜
　　“非花！“
　　“……郁公子……“
　　郁明恒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非花，我……我很怕你生气了，不来了。“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花非花又回到了最初的冷冷清清。
　　“……“郁明恒叹了口气，走到花非花身边，”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念的那首诗么？“
　　“《苏小小墓》？“花非花故意不确定地反问。
　　郁明恒微笑，这女子，像个孩子一样竖起了刺啊。
　　“嗯，对啊，那时我以为你是苏小小。“
　　“苏小小一代名姬，才貌无双，我怎么比得上。“花非花叹了口气，语气软了几分---始终还是没有办法对他生气。
　　“胡说，你比苏小小好多了。“郁明恒闻言皱眉，”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苏小小一代才女，怎么就看上了阮郁那等无能软弱之辈。“
　　花非花叹道：“情到浓时，都以为能花好月圆人长久，海誓山盟之后，又怎么会想到对方会弃自己而去？“
　　“说得也是……“郁明恒也叹息了一声，”可惜苏小小白白地浪费了一生。不知道阮郁此后想起，会不会有一丝半丝的后悔呢？“
　　花非花道：“不知道，我也不是他，怎么知道？只是对于这一段相遇，苏小小定是不悔的。“
　　“嗯？“郁明恒不解。
　　花非花微微一笑，几分痛楚几分伤怀几分坚定，“人之一生何其短暂，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有多少人一生孤寂，寻不到知己。，要多久才能在那样的夜晚遇到那样的一个人！此后哪怕红颜弹指老，江湖孤弦寂，但是因为有过那样美丽的相遇，有过那样真挚的感情，就算那人已经离开了已经不要自己了已经相忘于江湖了，就算自己月下独步花间独酌，就算自己寥落一生，因为有回忆可守，也总好过什么也没有。“
　　是这样的么？郁明恒忍不住想知道：“难道她不会怨恨？怨恨上天既然给了她一份爱情，却没有给她一份相守？往昔的欢乐不是会使今日的孤寂更加深刻入骨么？
　　花非花笑道：“会啊，怎么不会？往昔越是甜蜜，今日越是痛苦。可是人生在世，怎么能要求那么多幸福？有一份相知已经很难得了，怎么还能奢求相知之后还有相守？“
　　“……“郁明恒抿唇，许久才道：”如果是我，我会强求的。“
　　“是么？“花非花只觉得好笑。
　　“如果我是阮郁，“郁明恒神情严肃认真得仿佛在发誓一样，”如果我是阮郁，作为阮郁的我遇到了苏小小，如果真的有那一份相知，那么就算有千难万险，就算所有人都反对，我也会强求那份相守！“他为人一向平和，即使是作为执掌刑狱的御史中丞，也未曾说出这么执着坚决的话来。
　　花非花听了，只是惨颜一笑，“是么？可惜啊……”她转身悠悠地走回马车，“你不是阮郁……“
　　“非花！“郁明恒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暗自下决心。

　　第六夜
　　“郁公子，我有故事要告诉你。”
　　“……”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她自小便在家中学习歌舞，从来没有出过门。她性子冷清，同门中与她亲近的人不多。难得亲近的几个，后来也出走的出走，嫁人的嫁人了。她觉得很寂寞啊！于是某一天晚上她一个人跑到西泠桥边看星星。那天刚好是满月，又是初秋，湖光山色正好，但是一个人欣赏未免寂寞了，她于是就唱了一首歌，谁知竟有人远远地以箫相合……”
　　“然后她就在西泠桥上遇到了她的阮郁么？”
　　“嗯……那时她才十五岁，那个他也不过十七岁，年少相遇，彼此都喜欢音乐词曲，相谈甚是欢乐，以至于后来终于约定一同归于西湖畔，不理人间世事，只醉心于音乐。女子回到门派便对师傅说她要出门---在她们门派，出门就是出师。师傅好诧异，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便对师傅说，自己有了喜欢之人，要与他一同归于西湖之畔。师傅只觉得不妥，怕她年少被人欺骗，便不同意。女孩子自是要闹的，最后被师傅锁了起来。女孩子哪里肯就此罢手？打伤了看管她的师兄便跑出来了……”
　　“可是到了西泠桥，那男子却没有来赴约？”
　　“对啊，女孩子好伤心，可是她只知道男子的名字，不知家住何处，一无所知便无从找起……”
　　“然后她就夜夜在西泠桥等候？！”
　　“……”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她终于等到了那个男子的到来，只是……只是……”
　　“只是他已经忘记了她？”
　　“嗯……”
　　“……”
　　“故事说完了。”
　　“没有，故事还没有完。”
　　“……？”
　　“非花，明天晚上，请一定要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第七夜
　　“……郁公子？”
　　“非花，你来了？”
　　“你带了琴？你……”
　　“非花，站在那里不要动，今晚我唱歌给你听。”
　　“……”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郁公子？！”
　　“嘘~苏小小，要听下去哟~这可是明恒千年难得一见的浪漫呢~”
　　“时未迂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顽兮共翱翔。”
　　“这……这……“
　　“非花，你怎么说？“
　　“……“
　　“非花，我特意选在深夜，你不必顾及我的面子尊严，如若……如若不愿意……你……你可以……“
　　“郁公子，你可知司马相如也会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赋白头吟？“
　　“……司马相如只是一时迷路，可是，如今他回来了，非花……“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你是说……你是说……你……你记起来了？“
　　“嗯？“
　　“他记起来了？你说的他指的是明恒？“
　　“……“
　　白色的身影掠去如暮春之梦的消逝。
　　“非花！“
　　“苏小小！“
　　“非花，现在换我等你！我等你的回答！“

　　第八夜
　　夜，西泠桥。
　　江风萧瑟，月暗如晦。
　　“我说你还在啊？我都睡了一觉了，你还在等？她不会来了啦。“
　　“……“

　　次日清晨，西湖西洲。
　　“笃笃笃。“
　　“谁啊？咦？是非花？子棠，非花来了。“
　　“师兄……“
　　“嗯？怎么了？大清早的，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
　　“哎哎哎~夕影你快来！非花哭了！啊啊啊啊~”
　　“非花，来，坐下来，我给你泡茶，慢慢说，啊？”
　　“师兄，我……他……“
　　“我？他？“
　　“师兄……他……“
　　“他？啊！难道是他回来了？“
　　”嗯……“
　　“什么！我……”
　　“子棠，你别激动。非花，他回来了你不高兴么？难道……他……不记得了？”
　　“嗯……”
　　“那小子！我去把他打醒！！”
　　“……”
　　“子棠，非花正伤心呢，你不要闹了。非花，只是这样的话，你虽然伤心，但不至于如此失措啊，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夕影姐，前天晚上……前天晚上……他对我唱《凤求凰》了！我……”
　　“什么？！那小子怎么搞的？明明不记得了还……”
　　“师兄，我该怎么办？我想了一天一夜了，可是……”
　　“非花，你……你没有回答他？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十年前的他还是十年后的他么？“
　　“不是……我知道的，十年来他一直都没有变化，我……喜欢的那个他从来没有分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就是他。“
　　“那你犹豫的，是什么？“
　　“夕影姐，师兄，我……我把故事讲给他听了，我怕他以为我一直喜欢别人……“
　　“这算什么担心……“
　　“子棠，如果他一直疑心非花喜欢别人，总有一天会出现大矛盾的。“
　　“夕影姐，师兄，我该怎么办？“
　　“唉~非花，你虽然告诉了他你的故事，可是你没有把全部都告诉他啊！“
　　“全部？“
　　“非花，子棠的意思是说，你们十年前之所以错过，是因为你们对对方来说都太过梦幻了---你有把自己的身份跟他说么？你要知道，你是可以不顾一切，可是他是世俗中人，万一他心存顾忌……“
　　“……“
　　“要坦白，才能知道结果。“
　　“嗯，我知道了。谢谢，夕影姐，师兄。“

　　中午，西湖孤山小筑。
　　“请问这里可是郁端郁公子的住处？“
　　“在下正是郁端，请问姑娘……“
　　“奴婢乃是缦纱楼九重阁阁主花非花的侍女，奉我家姑娘之命，特来送贴，邀公子今晚到缦纱楼第九重非花阁赴宴。“
　　“非花邀我赴宴？！“
　　“苏小小竟是青楼中人？！“
　　“是的---这一位不是安乐侯么？怎么？嫌弃我家姑娘是歌姬？可惜了，我家姑娘看上的不是你呢，你便是嫌弃，也是没有用的。“
　　“不是不是！姑娘切莫误会！司马他不是这个意思！请转告非花，我一定赴约！“
　　“如此，奴婢告辞了。“

　　“明恒，你不是真的要去见那个青楼女子吧？“
　　“司马，青楼女子又如何？苏小小也是青楼女子。“
　　“到时候你怎么跟你大哥说？“
　　“……“
　　“你不可能征得他的同意的。“
　　“司马，我已经不是那个被逼着就听话入考场的少年了，光宗耀祖，我已经实现了。现在该是我自己要的生活了。我不想让非花再经历一次从前的事。“

　　第九夜
　　夜，缦纱楼。
　　“郁公子。“
　　郁明恒闻言四望，见白天的那位女子正从一张桌子边上站起来，便拱手道：“姑娘，在下如约前来。“
　　那女子屈身行了一个万福，笑道：“公子请跟奴婢来，我家姑娘在非花阁等候多时了。“说着便引郁明恒往里堂走去。郁明恒道了声：”有劳姑娘了。“便跟了上去。
　　一时无话。
　　两人穿过大堂，走过游廊，越过花园，重重阁楼走过，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走到一座小院前。
　　“这里便是我家非花姑娘的非花阁了。“那女子笑道，”郁公子直接进去便是，姑娘就在院子里候着呢。有事的话不妨叫奴婢，啊！对了，瞧我失礼的，还未自报姓名呢。都怪公子太引人好奇了，奴婢一时激动，怕是让公子见笑了。奴婢清霜，见过公子。“
　　郁明恒道：“清霜姑娘言重了。“
　　“呵呵~“清霜掩口而笑，”奴婢倒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姑娘呢，非花选的人，果然非同寻常。“
　　“……“郁明恒甚少与女子讲话，如此调笑，到不知如何应对了，不由得有些皱眉。
　　“好啦，公子进去吧，非花应该有话要对你说呢。“清霜行了一个万福，袅娜一转，便走开了。
　　郁明恒站在非花阁面前，抬头看额匾上清秀而不失风骨的字，深吸一口气，轻轻的敲了门。
　　“明……郁公子？“
　　“是我，非花。“
　　郁明恒答完，便推开了门进去。抬眼一望，便是非花盈盈欲坠的眼眸。
　　“非花……“
　　今晚的非花并未做其他打扮，依旧是散发白衣，风裳水佩地站在庭院之中，不沾一点风尘之气。
　　“那个……“非花咬了咬唇，道：”原本说好是要宴请公子的，但是……唉！“
　　“无妨。“郁明恒摇了摇头。
　　“……“
　　“……“
　　两人又是一时无话。
　　许久，郁明恒轻轻地问道：“非花，你叫我来，是不是要回到我的问题了？“
　　“事到如今，你还是想知道答案么？“花非花抬眼凝视着他的眼睛。
　　“是的，我在等你回答。“郁明恒亦是回望。
　　“即使我是个风尘女子？“
　　“即使你是风尘女子。“
　　“你不介意那个阮郁么？“
　　“……说不介意一定是假的。可是，正是因为有阮郁，我才能知道你有多么痴情，你能这样待阮郁，有朝一日，你也会这样待我的。更何况，我……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再等下去了……我宁愿你有我守着去缅怀，也不要你再去西泠桥等待。“
　　“……“
　　“非花？“
　　花非花走过来，抬眼，目光中全是坚定，“如果我说我现在……我现在不是苏小小，而是卓文君，你信不信？“
　　“……！！！“郁明恒有几分恍惚，几乎要不能呼吸，她……她这是在说她已经不再做苏小小等待她的阮郁，而是要做他的卓文君了么？
　　“非花，你……“
　　“嗯。“

　　第十夜
　　孤山小筑。
　　“笃笃笃。“
　　“非花。“郁明恒开门，花非花便站在外面，后面还跟着清霜。
　　“郁公子，让开一点，奴婢得先把非花的东西送进去---与公子的房间在哪里啊？“
　　“……“某两人不由得红了脸。
　　“啊哈哈哈~你这个女人还真是有办法，我跟明恒认识都快十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明恒脸红呢！“司马典不知道从哪里探出个头来，”来来来，我带你去，顺便帮他们准备新房。“
　　“既然如此，有劳侯爷了。”清霜与司马典一笑，走了。
　　“……”
　　“……”
　　“咳咳……”郁明恒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握住非花的手，“非花，我带你到处看看。”
　　“嗯……”

　　“这里种的，全是梅花？”
　　“嗯，是啊。不瞒你说，我自从十年前被大哥逼着糊里糊涂地做官了以后，就特别喜欢白梅花，一直想着要在孤山开一个小庭院，种满了梅花。”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莫名其妙的就是有这样的想法，似乎和人约定过一样。非花，你……你知道的，我，不信鬼神之说，可是我辞官了却没有离开这个肮脏的余杭，一直坚持要留在西湖孤山，坚持要种白梅花---我觉得……我们，我们一定是前世有缘的……所以……所以你要相信，我们会好好的，那个阮郁，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
　　梅树下，月影婆娑，白衣女子轻轻地笑了一下，应道：“嗯。”
　　当然不会啊……阮郁和苏小小，已经是历史长卷里的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