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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那一天夜里,血手睡得比往常都要早一些。
      他独自躺着,双手握着那枝异草,把它怀在胸前。即使在暗夜里,这些纤薄的枝叶依然红得触目惊心,滚烫地,仿佛烧灼着他,却让他安心。只是转念之后,方才暗觉自己荒唐。
      他想到蚩尤冢和覆天顶上桩桩件件的往事。许多微末的、他本以为已经遗忘的细节,蓦然浮现在脑海,有如柔韧的招摇的水草,蔓延开去,缠绕上来。他犹在病中,体内的虚火以及回忆的空幻,让他恍惚游离在意识之外,很快入眠。
      第二天醒来,他但感神气清明,思及昨夜,却是一夕无梦。血手想,看来这又是人类古书中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说之一。却也并没有觉得太过失望,也许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期待落空,一无所得。
      他简单地收拾好行装,便毫无耽搁地往沙漠更深处走去。如果没有意外,今天傍晚,应该能到楼兰古城。

      然而不过一个时辰之后,他忽然感觉到,在这片迷沙中,大概几里的距离外,有丝丝缕缕不太容易察觉的魔气。他心念一动,顺着那个方向找过去。绕过两个沙丘后,他听得巨大的断岩另一侧传来一个小姑娘急切的喊声。
      “乌鸦嘴,你怎么了?你醒醒!”
      身为半魔,血手的视力听觉都本就比常人要好许多。他在岩石后面探过半个身子,便很清楚地见到不远处的五人。说话的是个十几岁的黄衫姑娘,正蹲在一个披着红袍、昏厥在沙地上的年轻人旁边。站在他们身边关切地看着的,是一名绿裙女子和一位白衣剑客。他看着这几个人,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怪诞的熟悉。更不要说,那个本来走在最前面、听到声音后也赶了回去的,身姿挺拔、一袭紫衣的……
      这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天地仿佛都变成渺远的虚空,风沙翻腾呼啸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只留烈日高照那耀眼的光,还有这身影,这面容……他怎么可能忘了他。
      可是又怎么可能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这样的他。
      姜世离之于血手,是终此一生的追随与信仰。姜承之于厉岩,在他的记忆中却有一大半是另外的样子。他敬他的担当与身手,又对他关于折剑山庄的那些留恋和挣扎不以为然,想要维护他也想要改变他,他甚至怜惜他……只是这样隐蔽的感觉,自从上了覆天顶之后,就已被有意无意地淡忘,也无暇再去回想。
      于是他从没想过,作为血手,该如何面对姜承——尚且在他那些人类朋友身边的姜承。
      他不知他是阴错阳差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还是这一切根本就是沙漠中怪诞的蜃幻。但他在一时间无法想象自己除了这样凝神望过去之外,还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姜承走到夏侯瑾轩跟前,俯下身,翻了翻他的眼皮,而后说道:“夏侯兄是脱水中暑了。我们得赶紧找到水源。”说罢,他把夏侯瑾轩背到肩上,“刚才似乎看到西北有个绿洲,我们快些吧。”

      血手当下打定主意,尾随着他们朝那个方向走去。他有多么想走得再近一些,看得再清楚一些,最终还是决定姑且观望,静观其变。因为他想起姜世离当年曾经对自己讲过楼兰之行,在夏侯家的少主中暑晕倒后,邂逅了出手相助的龙溟和凌波,而后来龙溟一席话,有如谶语……
      只是又走了两个多时辰以后,午后的阳光依然干热,他们却还没有找到绿洲,也没有遇到任何旁人。
      “姜小哥!”那个叫瑕的小姑娘焦虑地说,“大少爷他脸色很糟啊!还是没法找到水吗……”
      姜承回过头看看夏侯瑾轩,又四下望了望浑茫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脸上也浮出忧色,他把夏侯瑾轩轻轻放到地上。去哪里寻水呢?毕竟谁都没有料到这般变故。问出这话的瑕显然是没水了,而皇甫卓早在司云崖半山腰就已口渴,他自己的水则给了皇甫卓,而暮菖兰……
      他向暮菖兰递过询问的眼神。后者遗憾地摇摇头:“我的水在那块石头飞起来的时候洒没了。”她这样说着,背在身后的手却下意识地捂上挂在腰间的水囊。
      姜承眉梢蹙起,思索了片刻,忽然挽上袖子,用腕刃在手臂上划了个口子,淌出血来。
      血手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心下一惊。几乎就想要赶过去拦住他,却见姜承本要把小臂递到夏侯瑾轩嘴边,却忽然僵住了动作。血手知道,此时的姜承必是顾及到了自己可能的妖魔血脉——即使相隔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依然可以清明地感知对方所想。
      姜承收回了手臂。“我最近频频走火入魔,还是……”
      “换我来。”意识到怎么回事的皇甫卓果断说道,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子来,却突然敏锐地侧过头去:“什么人?”
      血手已经从蔽身之处走出,朝他们走过来。

      “这里有水,还有祛暑的丹药。”他走到离姜承几尺之外的地方,看着那双已经许多年未曾再见到的眼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这祛暑的丹药还是昨日那采药老妪非要他收下的,没想竟这样派上了用场。
      然而,未等姜承有所回应,皇甫卓却先拔出费隐剑,剑尖直指向他的喉咙:“不要再靠近。”
      血手猜到他心中顾虑,却也未作理会,只停了步子,目光却未曾有任何游移与动摇地,依然凝在姜承的脸上。
      姜承仍未表态,那瑕姑娘却先不满地说道:“皇甫少爷你什么意思?”
      皇甫卓剑尖纹丝未颤:“茫茫沙漠,如果是正常人,为什么孤身一人在此远行?”
      ——为什么孤身一人?血手冷冷一笑,还不是因为……他看着姜承,又很快觉得自己刚刚泛起的那点冷硬狂执的情绪,像是泡在春水里一样化散开。
      “又凑巧有水和祛暑药,莫不是有什么陷阱?何况他形容怪异,绝非普通人类,还不知是什么沙海妖魔。”
      只怕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唤作龙溟凌波你们就欣然收下了。血手想如果自己还是厉岩,只怕听此一言不合,便会道一声好心当做驴肝肺甩手走开,对方再出言不逊也许还可能打起来。然而如今他已志念坚定,很难再被他物和外人所干扰,便浑如毫不介意一般,坦然地、对皇甫卓所言不加否认,依旧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承:
      “我是半魔。但我真心助你,绝无半点虚假。”
      他甚至只用了一个“你”字,而没有用任何指代数人的称谓。说到底,他只关心姜承如何想如何做。人海熙熙攘攘,往来万万千千,历尽沧桑度尽波折之后,他所在意的,已是唯有眼前一人而已。
      只是这人尚且不是对他全副信赖、放心托付的主上。
      姜承与血手目光相对,好像感觉到了对方的心意,却又还是将信将疑。他转过头去看向皇甫卓。
      “姜兄,难道你忘了雪女一事?”皇甫卓却毫不动摇,“妖魔之言,蛊惑人心岂可轻信。多半是害人的伎俩,怎么能着了妖魔的道。”
      “够了。”血手见姜承垂目不语,便马上出言打断他。一口一个妖魔什么的当真是够了。 “人类尔虞我诈图谋害人的就少么?”他克制着情绪,声音冷冽而不复急躁,“喝人血岂是长久之计。何况,你们这么多人,我就一个,他本就昏迷,要是有毒,我如何对付你们?要是能打过你们,又何必对他下毒?”
      之后血手才意识到自己习惯了寡言冷语,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了。
      皇甫卓盯着他的眼睛,又转头看了看昏迷不醒、脸色更加糟糕的夏侯瑾轩,不再说什么。而一直沉默着的姜承走上前去,接过他手中的水囊和药,说道:“多谢。”然后走到夏侯瑾轩身边,蹲下身,停顿了一下,自己抿了一小口囊中的水,才小心地喂给他。
      血手没再说话,在一旁看着他做这一切。这是当年还在他那些人类朋友身边的姜承,和他的主上分明不像一个人,却又在不易察觉的细节之处丝丝缕缕地相似。一些遥远的回忆和尘封的心绪开始苏醒,有如冬眠许久又沐春风。

      夏侯瑾轩终于还是徐徐醒来,先前的误会也随之消解。皇甫卓自是磊落君子,爽快地表达了歉意和谢意,血手当然也没心思去计较什么。之后夏侯瑾轩说起此行欲去楼兰游历,血手便说道,自己也正打算去,而且知道方向。瑕在一边好奇地问他,独自一人去楼兰做什么,他转过头,迎上姜承同样的问询的目光,而后答道,去寻人。
      他已经寻到了么?这个答案却好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于是几乎自然而然地,血手带着他们朝楼兰走去。血手忽然意识到,这一路都没有见到龙溟和凌波,也就是说,难道他竟替换了他们的角色?他想起姜世离曾经对他说到过龙溟在楼兰的那席话,类似“王是民献给国家的祭品”,以及“如果有人将性命与期望交付在你身上,你会怎样”。经过蜀山一战,见了龙幽和枯木的对峙,又得知龙溟便是龙幽的兄长夜叉的王之后,他已隐约明白了当年龙溟这席话就是要姜承在日后负起作为棋子的责任来。而这一次,不是龙溟,而是他血手出现在这里,他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又能……有怎样的改变呢?
      他这样胡乱地想着,没有留意姜承竟已走到他的身边。
      “这位兄台。”
      “……叫我血手就好。”
      “血手兄。”
      血手无奈地看着他,心情有点复杂。好吧,以现在的情形来说,这个兄字也不为过。
      于是姜承继续说道:“你可在千峰岭认识什么人?”
      这话就像一颗打在平静的湖里的石子,血手眼前猛然一亮,“这话……从何说起?”
      “我看你的右臂,与我在千峰岭认识的一个人很是相似。”
      原来是这样。……原来只是这样。

      血手自知这么多年来自己比起当年已是相当不同,尤其伏魔柱那二十年给他带来的变化不可谓不大,更何况当年在千峰岭也只是打了场架的交情,又记得清几分容貌。只是刚才那句话给了他短暂的期冀,期冀对方是认得他、甚至有着更多的记忆的。只是这期冀来得荒谬无稽,也便散得不着痕迹。
      “厉岩么。”血手轻描淡写地说,“他是我的族人。”
      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对姜承或姜世离说过一句谎话。从宽泛意义上说,这一句也还不算破戒。
      姜承了然地点了点头:“难怪你们有几分相似。”
      血手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便只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此时血手带着路,姜承跟在他身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两个姑娘离他们有一小段距离,说着什么琐碎的悄悄话。皇甫卓则和夏侯瑾轩一起走在最后,明显还在关心着他病后的身体。姜承稍微思量了一下,终于还是用还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问道:“那血手兄,在你看来,我的体质,是否也与常人有所不同?”
      血手很想说只叫血手就好,不要再加那个“兄”字,就像主上那样——就像本该的那样。只是这个要求略显诡异和突兀,而他也不想再在这本就有些微妙的气氛里再平添几分尴尬,也便作罢。然而这个问题却让他暂时地无措。若他是龙溟,自然是希望姜承越早扛起魔君的担当越好;甚至若他还是厉岩,也会希望姜承尽快承认自己的魔族身份,不再和那些人类混迹在一起。然而作为血手,作为已经知晓了后来发生的一切、而至今仍不肯接受结局的血手,他犹豫了。
      姜承看他沉默,也并没有催促或追问,只安静地等他回答。
      血手看着这七分熟悉、三分陌生的眉眼,不知怎地,忽然想到被困伏魔柱那二十年,自己有多害怕再也没法见到它。
      那里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没有生灵没有风,只有困厄与侵蚀,挣不脱也逃不掉。而比神魔对抗艰难更甚的,便是心底这隐秘的恐惧始终缠绕不休。这伏魔柱以前缚住的同族,很多忍受不了绝望便自毁元神,然而即使这样他一直撑了下来。他不知道主上在那血玉的所谓净化中会是什么境况,无知无觉还是有怎样的折磨和煎熬,便只想着,他们两个,困在不同的地方,却也算是……陪他受这些苦,生死共命了吧。
      那时他心中最深最刻骨的念想就是一定要出去,再见主上……哪怕一面。后来他果真见到了,然而那重逢却又果真,短暂得恍如昙花一瞬。而如今再次看到这张脸,他便再也不想失去,不想再重复曾经的那一切。
      ——虽然最初他誓死追随姜世离,正是因为他承担起保护同族的责任;虽然正是姜世离担起那副责任之后,所作所为让他对主上的敬慕一步一步加深。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跌入了悖论之中。
      “你若问我,”最终他缓慢地开口,“你确实是魔族血脉,但这不意味任何。……至于以后要做什么,只要按你真实的心意就好。”
      姜承听到肯定的答复,面色似乎又苍白了些,却点了点头,“……嗯,多谢。”之后便又沉到了静默里。这让血手觉得有些闷,而且自己刚才的回答似乎还是很糟糕。
      所幸,不久之后他们就来到了楼兰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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