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血月之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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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侧的树丛中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我悄无声息地上膛，在对方身影出现的同时迅速举枪瞄准，低喝一声：“不许动！”
对面的影子顿了一顿。我注意到他穿着廷河军的制服，手中的枪举起了一半，就这么停在半空。
迎面而来的微风送来淡淡的血腥味——敌人也受了伤。这个认知让我稍稍安心了一些。
“把枪放下，手放到头后。”
我压低声音，尽量不让对方注意到因为受伤而产生的一丝颤抖。在和自己队伍失散的情况下，贸然开枪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虽然对方看起来，更像是和我一样、在方才短暂而激烈的战斗中侥幸存活下来的。
对面的影子似乎有一些犹豫，然而最后还是慢慢地把枪放了下来。我正等着他把枪扔到地面上，他却低低开口：“你……”
我的神经瞬时紧绷，手指差点就不受控制地扣动了扳机。一阵风吹开了方才头顶的云，月光重新出现在头顶，照亮了这块小小的林间空地，树影斑驳。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对方脸上迅速出现的复杂神色，似乎是惊诧。但下一瞬间，这惊诧的神色便传递到了我自己的脸上。
“——是你？！”
十分钟之后，我们到了林中一片隐秘的空地前。四周被层层的树木遮挡。不是极熟悉当地地形的人，很难发现这里。
我略弯下腰，走进空地中，审视地看了看。
“好地方。”
他笑笑：“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躲迷藏，这山上的情况，没人比我更熟了。”
我倚着树，盘腿坐到地上，枪仍握在手里。他也在我身旁坐下，保持同样的姿势。月光从头顶的树丛中照进来，在我们脚前方的地上投下水一样的色泽。
比起夜晚一个人在山上游荡，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天亮似乎更为可行一点。然而这并不是我来到这里的主要原因。
“夏华，你——还好吧？”
他笑了笑：“你不还是一样。”
我看了看他和我一样狼藉的军服，终于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认识夏华，是五年前在美国留学的时候。那时候战争还没有开始。
第一次见面是我激动地冲上去打招呼：“你好！——你也是留国人么？”
他微微转身看我，淡淡一笑，留国人特有的浅灰色发色和瞳孔衬着轮廓分明的脸庞，犹如童话剧里走出的王子。
“你好。我叫夏华。我是廷河人。”
只一句话，便让我明白他身份。
廷河是留国最边境的地区，亦是独立倾向最严重的地区。这一位，显然是独立分子。
惊诧只是一瞬。我稳了稳情绪，抬眼微笑：“幸会。我是童欣。”
自那次之后，谁也没有再提起关于廷河的话题。我和夏华很快成为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我欣赏他博学多才、从容镇定。他欣赏我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有次酒后他曾经说过：“童欣，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子，敢爱敢恨，心里又分外通明。”
然后他的手小心翼翼地伸过来，轻轻捧住我的脸。我心慌地移开眼神，自我催眠一般地盯着他小指上的戒指。
嘴唇凑过来，淡淡的酒气，轻轻地吻我。而我一直神志恍惚地看着那戒指，银色的指环，上面嵌着血红色的玉石。
那天到最后变成了一场梦。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是不是真实地存在过。
“在想什么呢？”
夏华轻轻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换回现实。我握紧了紧手中的枪，朝他微微一笑：“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而已。”
他也笑了。
“还记得你学成回国的时候么？——真没想到那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淡淡的嗓音，带着点自嘲。
那次是我们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谈到廷河。送我去机场的途中，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夏华突然开口：
“童欣，如果有一天留国和廷河开战，你会上战场么？”
“……会。”
“是吗。”他低声应道。反光镜里笑容有一点凄凉。
“……夏华，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立场。我理解你，但是作为留国人，我决不愿意看着国土的一部分被分裂出去。”
他点头：“我也理解你。所以我希望……如果可能的话，永远不要在战场上见到你。”
人的希望总是很难实现的。
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光，突然有些庆幸当时的愿望没有实现。
在这个晚上，他的体温就在身边，轻轻地呼吸。仿佛当年的那个梦没有醒，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你的伤，不处理一下么？”
我笑了笑：“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大概已经结痂了。”
夏华显然对这个问题不是很满意，伸手过来就要查看。我往旁边偏了偏，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手。
“我没事。你也受了伤吧？”
他顿了顿，然后依然很自然地把手收了回去：“我也没事，不过一些轻伤而已。”
我淡笑着哦了一声。
还在美国的时候，有一次篮球赛被人恶意犯规，小腿骨折。整整三个月都是夏华一直在照顾我。
都已经，都已经回不去了。
后来，战争究竟是那一方挑起的，谁也不知道，至少像我这样身份的人不知道。反正对于留国人来说，廷河早就成了心头的一块疤。
我并不很记得当时报名参军的动机了。只记得似乎下决定的那刹那，脑海中曾经闪现过某个人的影子。因为军中正缺高级文职人员，我居然幸运地被录取了。
夏华参军的目的，显然和我不同。对他们来说，这是背水一战。
然而居然，就这么在战场上遇到了。
我微微撇过眼去，借着树影的掩蔽，悄悄地打量身边的人。
浅灰色的头发因为参军的缘故，剪得更加短了。眸子映着月光，看不清颜色。脸庞的轮廓更为瘦削，整个人都显得分外坚毅。廷河军的制服贴身剪裁，虽然一身狼藉还沾染了血迹，仍是十分挺拔。双手扣着怀中的武器，骨节分明的手指。没有戴戒指，想是因为军中不许带首饰的规定。
夏华，你该明白，这场战争尽管惨烈，可结果已经注定。
——如果，你终究会死在战场上，我宁愿开枪的那个人，是我。
我回过神来，然后结结实实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是这样么？当初我报名参军的时候，心中最深处怀着的，居然是这样的想法么？
神思恍惚间，夏华微微转过头来。他并没有看我，然而我却有这样的错觉。一言不发地垂下眼去，看着地面上水一般流动的月光。
夏华，你心中所想的，和我应该是一样的吧？——从很久之前，我们就经常会语出惊人地提出一模一样的看法。
你也希望，能够亲手结束我的生命吧？
然而不是现在。不是这个晚上。这个晚上月色如此美好，美好得犹如许多年前的那个梦。
所以，就只有这一刻，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感觉到你的体温，感觉到你的呼吸在身边，就好。就好。
如水的月色悄然地被绚烂的朝阳替代。黎明到来得如此之快。
走出空地，我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景：“我们的驻地在那边。夏华，——就此告辞了。”
深深对视一眼。他淡淡地笑了，神色复杂，然后转身。我亦迅速转身，右手食指仍然扣在扳机上，因为紧张而颤抖。
我怕再一迟疑，我们之中便会有一人，忍不住开枪。
刚迈出去一步，他的声音便响起：“——童欣。”
我一个激灵，迅速转身，便看见他扬起的右手。
枪声响起。
我呆呆立着，看着他缓缓倒下。他右手成拳，并没有握着武器。
蓦然反应过来，我急冲上去，把他揽在怀中：“——夏华！”
他仍是淡淡微笑，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右手张开，其中赫然躺着那枚镶着血红色玉石的银色戒指。
曾经有一次我问过他：“你右手那枚戒指，是祖传之物么？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
他轻轻地抚着那戒指，淡淡微笑：“算是吧——其实是我母亲的遗物。这叫血月，本是夏家传给每代长媳的。”
然后他低低地叹息一声：“不过看来要断在我这代了。”
他的声音极低，我听得不很分明，也并不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而现在，这枚戒指躺在我手心。他躺在我另一边的臂弯里。
血从胸口涌出。昨日还萦绕在身边的温度，此刻冰凉得如此之快。
我紧紧地徒劳地收拢手臂，发出犹如濒死野兽一般的嚎叫。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这一次我猜错了你心中所想？！
绚烂的朝阳升起来，映着他安静的脸庞。恍惚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浅灰色的头发反射着月光一般的光华，转过头来淡淡一笑，犹如童话剧中走出的王子：
“——你好，我叫夏华。”
“幸会，我是童欣。”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血月之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