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庭和

7、惊变（1）

　　正午，京的一条大道上，一辆悬着深紫垂帘的牛车急驰而行。
　　深紫是皇家禁色，即便是皇族中也只有寥寥几人奉敕可以使用，正值宫中大朝之期，此时会出现在宫外之人，只有那位在仁怀寺出家修行的法亲王了。
　　垂帘忽地自内掀开，露出一张秀美婉约的面容。“可以拜托再快一些吗？”语气仍是一贯的温文有礼，却仍是有掩不住的一丝焦躁隐隐透了出来。
　　“是，永泉殿下。”
　　如果自己会骑马就好了……永泉坐回车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神子主动召唤自己前去这还是第一次，问前来传话的随从也说不清楚，土御门宅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下意识紧握着右手，指尖触到掌心的龙神宝玉，硬硬的，硌得他心神莫名不宁。
　　牛车已经绕过了大内里，隔着垂帘隐约可以看到沿街的景物不断后移，从红墙青瓦渐渐变成了白墙黑瓦。
　　眼见快要到了，掌心却陡然烫了起来，那种前所未有的热度……神子一定是出事了！永泉大急，一掀垂帘，正要跳下车，车外的随从却惊呼了起来。
　　“那是什么？！”
　　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之情。

　　同一时刻的土御门宅外，小野忠见目瞪口呆地盯着庭院中直贯天际的金色光柱，那是比太阳更明亮更夺目的光芒，隐约有无数银色星屑在其中明灭闪耀，缓缓自下而上流动着，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有生命一样……
　　看到它的瞬间他就想要拔腿狂奔，逃得越远越好，但……双腿好像被钉在地面一样，那种强大到连灵魂深处都在战栗的威慑力，不只是身体无法动弹，连目光也被牢牢地吸住，几乎转不开眼。
　　是……龙神降世了吗？
　　只不过是和检非违厅的同僚们前来执行公务而已，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啊！难道这所宅邸真的如传说一样，居住着龙神宠爱之人……
　　一道黑影自旁闪过，以极快的速度掠向庭院之中，看那势头竟是直直冲向了光柱。紧接着又是两人自后飞奔而来，那不是全检非违厅都很不爽的左近卫少将大人吗，以及据说与他交情极好的治部少丞大人……
　　四方神佛啊，不管他们是去做什么的，拜托请让龙神息怒吧！小野忠见虔诚地祈祷着。

　　此时京的上空，原本澄澈晴朗的天际，自金色光柱腾起后，短短片刻便已乌云密布，雷鸣电闪。天低得几乎压到头顶，光柱强大的威压旋起的狂风卷着枯枝残叶和尘土，刮得人几乎站不住脚。
　　友雅背抵着院墙，如惊涛骇浪般的巨大迫力自前方一波接一波地涌来，他整个人几乎被紧紧压贴在了墙上，连想转头看看身侧鹰通的情形都极为困难，这样下去连移动步伐都做不到，更别说去寻神子殿下了……
　　正想到此处，锁骨处忽地一热，紧接着一道浅葱色的光流便自龙神宝玉中直射而出，被强风一压，反卷而回，化作弧形光幕，恰恰罩住全身，立时挡去了大半压力。
　　龙神宝玉竟然还有这样的用处？
　　友雅转头看向身侧的鹰通，只见他身周也笼着一重白色光幕，只是那光芒不知为何却微弱了不少，此刻正同样面带惑色地看着自己。“这光是怎么回事……”
　　泰明清冷的声音自二人前方传来：“那是龙神宝玉受龙神气息牵引，自行激发的八叶之结界。”
　　护在泰明身周的结界是一重琥珀色的山形光幕，光芒强烈程度却远远胜过友雅和鹰通。此刻他双手正飞快地结着手印，层层六芒星阵化作白光不断从中飞出，罩向金色光柱之上。
　　八叶之结界？鹰通微皱眉头，在流传至今的卷宗中从未有过相关的记载，倒是此地的龙神气息异常浓厚，而前方这有如实体一般的金色光柱似乎正是源头。龙神气息的本源？那岂不是说……他失声道：“泰明大人，难道神子殿下身处光柱之中？”
　　“正是。”泰明手中动作丝毫未停，如此纯净浓厚且源源不绝的龙神本源气息，强大得远远超出人间力量，是任何高深的术法都无法模拟作伪的，只可能是神子。
　　友雅面色如常，心下却已转过了数十个念头，事情或许比预料中的更为复杂，尤其棘手的是对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啊……
　　“泰明，你可能感知神子殿下现在的情形？”
　　泰明默然摇了摇头，自那金色光柱出现时起，与神子间的五识联系就全数被切断了，不，并没有外力介入的痕迹，与其说是被切断，倒不如说更像是神子自身的五识完全封闭的结果。
　　“那么……”友雅沉吟道，“能设法靠近神子殿下吗？”
　　“光柱外是神子体内龙神之力自动所形成的结界，如想进入只能用术法强行破坏，但那样神子必定会受伤。”
　　友雅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八叶之中有能力破坏结界的恐怕只有泰明，但他是绝不肯做让神子受伤之事的——就算是圣上下旨或者晴明大人命令也不可能。这个方法多半行不通……
　　但也不能就这样任事态发展下去啊……那一位身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再怎么猝不及防，就连随侍在她身边的人也来不及传出讯息吗……
　　随侍……友雅心中一动，“赖久在哪里，可有人知道？”
　　鹰通微抬下颌，示意着前方。“应该是在那里。”
　　“是赖久。”泰明点头确认。“他比我们更早赶到。”
　　友雅虚眸看去，在他们对面，几乎紧靠着金色光柱的地方，有一蓬青光皎洁明净，如千重竹影般影影绰绰罩着一人，身形看起来确实是赖久，他……在做什么？

　　赖久跌坐在地，一抹血痕自唇角慢慢溢出，他已经试过了数十次，却始终无法突破笼罩在金色光柱外那层透明而坚韧的障壁，并且……所有的力道都被反诸自身了，他强抑住胸中翻腾的气血，以刀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神子……殿下……”明知八叶与神子间的五识联系已经全数被切断，耳畔的龙神宝玉仍是微微温热着，执拗地想要传递着心中的呼唤。
　　咫尺之遥的金色光柱之中，少女仍是没有丝毫反应，不带半点感情的双眸漠然地看着他，就像是看着身边没有生命的草木砖瓦一样。
　　她……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吗……
　　曾经那么专注地看着他的那双眼，让他觉得被注视也那么幸福的那双眼……此刻却如此陌生地看着他，失去焦点的视线中完全没有他的存在……
　　这一念头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他的心口顿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第一次知道……被她这样陌生地看着，自己会如此心痛……

　　地底传来隐约的隆隆响声，如同滚雷一般渐渐自远及近，金色光柱如同得了臂助一般，光焰越来越明亮，身侧的风压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强了。
　　友雅微微皱眉，挪动脚步向鹰通靠了过去，本意只是想要讨论目前情形，谁知由龙神宝玉所形成的光幕甫一接触，便奇异地自动融合在了一起，两人面前压力顿时为之一轻。
　　八叶连手结界之力居然会翻倍吗，若是这样……
　　“鹰通，我们尽量保持步伐一致，慢慢移到泰明那里，如果我猜想得没错的话，合三人之力，或许……还有更多能做的……”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渐渐靠近了泰明。
　　在龙神宝玉光芒相交的一瞬间，三人身前的光幕再度融合在了一起，身周的压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泰明都忍不住轻吁了一口气。
　　果然八叶连手的结界之力是以二二之数倍增的，二人是二重威力，三人便是四重，若再来一人便有八重，届时或许可以……

　　赖久凝神看着光柱。整个光柱都藉由少女身上正汩汩涌出的龙神气息而存在，自空中到地面都有结界密密障壁着，毫无缝隙。
　　如果……行动足够迅疾，在地面刚被劈开，结界尚未来得及笼罩的那一瞬间，应该有机会冲入光柱的。
　　但是……那样的事情仅靠武技是做不到的……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擎起长刀，刀身渐渐泛起一层青色流光，那是他身为天之青龙的绝技“风破斩”发动的前兆。
　　蓦地一道雪亮无匹的刀光挟着青光，落势极为精准地竖直劈向紧贴着金色光柱的地面。坚实的土地轰然塌陷出一个直径丈许的大坑，光柱略顿了半瞬，随即势子极快的往下一罩，再度密密地笼住了两个人影。

　　被巨响吸引了注意力的三人讶然地看向声响传来的方向，却发现方才还在金色光柱外侧的赖久已经不见了踪影。
　　“难道赖久他……居然进去了？”
　　“他的五识联系在刚才那一瞬也全部切断，应是进了光柱之中。”泰明淡淡开口。
　　友雅若有所思地看着光柱前出现的大坑，看来这结界并非由神子意愿而发动，否则必然是四面八方密不透风，不可能留下空隙。
　　但是……非神子意愿而发动的龙神结界？是自身的意识无法操控力量，还是更糟糕的可能，龙神之力被别的人所利用了，比如……鬼族？
　　如是这样那便绝不能让他们得逞，不惜任何代价，即使是……
　　友雅微闭双目，驱开心头一丝隐隐的歉疚，再度睁眼，他神态如常地看向泰明，“神子殿下现在恐怕处在我们难以想象的危险境地，或许被什么人控制了也不一定。”
　　——他刻意地隐去了前一种可能。

　　金色光柱之中此刻正悄然发生着某种变化，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抹血色在原本清澄的光芒中缓缓扩散融合开来，须臾之间便不再通透，一种更为温润的光泽渐渐现了出来。
　　少女仍静静站在原处，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平日里清澈纯净的龙神气息在这里犹如有实质一般浓稠粘滞，与外界的风起云涌相比，这里更像是深深的海底，平静而强大的压力自四面八方涌来。不断挤压着身处其间的人。
　　赖久只觉得右臂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大概是旧伤被撕裂了，胸中气血不停翻涌，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了一样……可是，想要快点到她的身边去，想要挥剑将她护在怀中，想要……
　　仅仅两步的距离，此刻竟是天地之遥吗。
　　他勉强提气，忍着极大的痛楚向前迈了一步，却牵动了伤势，一口血再也压不下去，直直喷了出来，染得自己的前襟星星点点全是血迹，还有少许飞溅到了她的肩上。
　　这个场景似乎微妙地牵动了少女的某种感应，她以一种极迟缓的速度转头看了看自己被染上血迹的肩，随后视线转向他的胸口，而后……缓缓仰头看向他的脸。
　　“神子殿下……”
　　她的眼眸中有什么闪烁了一下，就像小小的火焰在深夜的海面浮现，随即又湮灭了。
　　“神子殿下……”
　　她的脸上现出一种茫然的神情，微微侧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很快却又恢复了木然。
　　“神子殿下……”
　　声音已经有些哽咽，略顿了顿，赖久缓慢而艰难地向前探出双手，越过她的肩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合拢手臂，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她却仍一动不动保持着双手微举的姿势，像雕像一样的僵直着。
　　即使在睡梦中也会紧紧抓住他衣襟的那个人……那个人到哪里去了？
　　“请回来……”就像在暴雪中逆风而行的旅人终于寻到的温暖源头，他收紧手臂，以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着，“……请回来……我身边……”

　　（本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