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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篇 难醉 ...

  •   (八)

      泯光宫坐落于泯山东边的山脊。
      此刻的落扬殿,紫衣人逆光而立。
      殿中忽的闪过一道光影。有人在殿外持剑微微叩立。
      “禀宫主,宫外段千秋段姑娘求见。”
      穆白祈转过身来,原本淡漠的脸上竟浮起了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
      “看来是不能小看段千秋啊,她竟然能够如此顺利地上到泯山。”
      十夜夫人派去的人也会失手。但是无碍,毕竟现在段千秋的生死于他来说也并没有多少价值。

      片刻的阴翳闪过,穆白祈对着殿外人淡淡道:“既是有求而来,那么就看看她的诚意了。连江,待她等不下去时再让她进来。”
      连江略有疑惑但还是微微颔首,退了下去。

      通报的人迟迟没有出来。
      段千秋可是等得极不耐烦起来。虽然泯光宫历来是武林中最顶级的统管机构,但好歹段林剑庄为泯光宫铸造了几十年的剑器,而穆白祈他竟敢让自己等这么久,难不成他还对她的悔婚而怀恨在心?
      不过转眼想到,整个剑庄都在等她回去,她也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了。
      段千秋心一横。反正自己的命已在梁司夜手中,更何况她早就得罪过穆白祈,现在硬闯这泯光宫又何妨呢?
      于是她猛地执起剑向泯光宫的守卫阵冲去。
      “穆白祈!你给我出来!”
      她一路嚣嚣张张地打到落扬殿外,而穆白祈却迟迟没有出现。她可是不知道,这堂堂的泯光宫宫主竟能如此放任她在他的地盘上撒野。
      她还不信了。
      狠狠一剑。她松手。锋利的瑖霞在极强的剑气出射下如光一般刺破殿门而入。
      也几乎是一瞬间,从落扬殿内迸射出一阵极盛的白光。那白光强烈到甚至可以透过殿门狠狠地刺痛她的眼。
      段千秋下意识地微微闭了闭眼。
      方才脱手而出的瑖霞便在一阵剑气极光中飞射了出来,然后笔直地嵌入了她身后不远处的石柱之中。
      “千秋,许久未见了,你的脾气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在未销的掌力冲荡下,殿门被一下子拂开。
      穆白祈悠然一笑,缓缓步出了落扬殿。
      段千秋蹙眉冷笑了笑。
      “我姓段,穆宫主,千秋这两个字岂是你想叫就可以叫的了的?”
      穆白祈听罢却是笑得愈加厉害了。
      “好——段姑娘,你难道忘了一月前你还是我穆某的未婚妻子。”他锐利的眸光一转,“但当众悔婚大闹婚场,段姑娘真是让我出尽难堪啊。放眼南双,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当着泯光宫宫主夫人?用现在江湖里传得话那就是,段姑娘你太不知好歹了。”
      段千秋冷一挑眉。那场婚事,也不过一场游戏罢了。
      “穆白祈,你不过就是觊觎我们段林剑庄在十八楼里的位置!趁我们段家有难,便假惺惺地想做好人。实际上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真是可笑!”
      穆白祈却是毫不在意,他冷不防一抬手。远处紧紧嵌入石柱的剑开始不安分地颤动了起来。猛一施力,瑖霞剑哗地破石而出,又再度飞回了他的手中。
      “我倒是觊觎你们段家造出来的好剑。你看,你这把瑖霞便是如此坚不可摧。”
      实在受不了穆白祈这一副坦然无畏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竟然对她的到访不闻不问。
      她双眉一紧。
      “穆白祈,你到底把我爹怎么了?”
      穆白祈见她一脸怒目而视咄咄相逼的样子却是哈哈一笑,然后顺势便将瑖霞掷回了给她。
      “我还在想你这么气势汹汹地闯入泯光宫是要做什么?以你的性子也不像是会屈身向我求助的。原来只不过是想来胡闹一场。”
      段千秋冷冷地握住剑柄,将剑锋指向了穆白祈。
      “穆白祈,我不是同你开玩笑的!你说,你把我爹怎么了!”
      “段姑娘,要说这话你可是对错了人。”穆白祈不急不缓道。
      段千秋冷眉一竖。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证据在这里。”
      只见段千秋手中赫然是一片被烧毁的纸屑。纸屑已被烧得焦黄,但却依稀可以辨认出边角上的一个“泯”字。这是她在爹书房中的香炉中找到的。她一直未同任何人提起过。段林剑庄此刻危机重重,在爹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她决不能将爹的踪迹透露出去。所以此番她前来泯光宫,对内只称是前来请泯光宫插手处理段林剑庄与天星帮的事。
      “在南双武林,这个‘泯’字还能指什么?穆白祈,我爹分明是来泯光宫了,你将他怎么了?”段千秋冷冷道。
      穆白祈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但很快他便又恢复了沉静。
      “段姑娘,光凭一个字你就将所有的事推到泯光宫身上,这未免也太可笑了。且不说泯光宫在南双武林中的地位,即便是你毁我婚约,我穆白祈也不会是如此记仇之人,况且这段老庄主不仅在十八楼,在这南双武林也是德高望重的老辈,我泯光宫为何要与他过意不去?”
      段千秋淡淡地扫了穆白祈一眼,她一字一顿道:“穆白祈,这些客套话你就省了吧。今天我在这里,就是要让你泯光宫给我一个交代。”
      穆白祈微微一笑。
      “好!既然段姑娘如此肯定这段老庄主的失踪是泯光宫所为,那我准许段姑娘对这整个泯光宫进行搜查。只不过最后,若是搜遍整个泯光宫都没有段老庄主的身影,那么我就要请整个南双武林做主了。”
      段千秋丝毫不肯退让。她眼光微转,冷冷地抬剑又向他逼近了几分。
      “穆白祈。是你,是你想买我的命?”
      她话音刚落,穆白祈却是不由地轻笑了起来。
      “段姑娘,若是我想杀你,还用得着花钱吗?不过——”
      穆白祈忽的敛起了笑容,他顿了顿,然后绕过剑光冷冽的瑖霞,缓缓地走到了段千秋身侧。
      他微微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段千秋,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现在最大的敌人可不是我。你的矛头乱了方向,但别人的暗箭可是一直都对着你的。”
      秀眉微蹙。乘此机会,段千秋冷冷地将剑架在了穆白祈的脖子上。
      “你觉得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宫主”
      身后的宫卫齐齐持剑向前。
      穆白祈却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轻举妄动。他微微侧头,然后扬起了嘴角。
      “你不相信也罢。只不过现在你们段家危机四起仇敌不断,而能够得到好处的是哪一方?十八楼的谈兵峰会不日将至,这新楼主人选是被里外炒得火热。现在段南天失踪了,段家又冒出这么多的危机,这些是巧合吗?很明显,是十八楼里面有人不想让段南天上台。”
      段千秋沉默了一会。
      “穆白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穆白祈却只是低了低头,淡淡反问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所以有人买你的命,那想必是掐准了你这一次出行泯光宫的时间。段千秋,你真的还不明白?”
      段千秋执剑的手开始动摇了起来。其实穆白祈说得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本来她这一次来泯光宫心里就有许多顾虑,她一方面焦虑爹的下落另一方面又担忧剑庄的安危。如果一切真的是十八楼里的人布下的局,那么那个人最有可能就该是白陆堂的陆成斐了。
      白陆堂在南双是仅次于段林剑庄的铸剑大家,它各个堂口的兵器生意都做得十分不错,不论是地位还是兵器产出和交易都紧紧跟在段林剑庄后面,而且近几年来白陆堂不断在兵器铸造和外观上推陈出新,吸引了大批江湖人士的眼球,所以要说这楼主的第二人选很有可能便是白陆堂的大当家陆成斐了。
      但是白陆堂多年来一直同段家交好,据她所知,陆成斐也时常同她父亲来往,连她见着那陆成斐都会十分有礼地叫上一声‘陆伯伯’。
      虽然白陆堂的确有这么做的动机,但是——但是为什么穆白祈要告诉她?
      段千秋抬眼望了一眼面色如常的穆白祈,不由地犹豫了起来。她究竟该不该相信穆白祈好?
      穆白祈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淡然一笑后便抬指轻轻弹开了她的瑖霞。
      “段千秋,这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我想,就在你离开段林剑庄的那一刻,便已经落入了敌方的暗算,现在那段林剑庄恐怕是已经乱了吧——”
      段千秋这时倒安静了起来,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再抬头目光深邃而略带寒意。
      “穆白祈,你告诉我这些是有什么目的?”她知道他绝对不是想帮她。
      穆白祈双眉一挑,却又忽的笑了起来。
      “我?我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十八楼越乱,我越高兴。”
      “穆——白——祈。”段千秋狠狠地咬了咬牙。
      算了。
      如果父亲真的是落在泯光宫的手里,看这样子穆白祈也不会轻易告诉她。她本来就对剑庄十分不放心,被穆白祈一提,不知怎么的,她也越来越觉得心神不宁起来。而且钧奕的身体一直都很不好,让她一直放心不下,也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按时服药。
      不过这一次也并非是白来一趟。
      “穆白祈,和你的帐回头再算!”
      最后她还是倏地收回了瑖霞,然后沉着脸匆匆离开了泯光宫。

      “宫主,你怎么还能放她回去,她不是会破坏你们的计划?而且——”连江在穆白祈身后疑虑地开口,“而且宫主你竟然把陆堂主的——”
      穆白祈却回头微笑着打断了他。
      “连江,江湖险恶,从来就没有完全的合作。我们同陆成斐也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连江不由地怔了怔。
      而穆白祈嘴角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
      “我们泯光宫暗地里助他登上楼主宝座,明着来倒像是站在一边看好戏了。”
      他转头向连江。
      “去通知他们,段千秋没有死。”
      而后他大笑一声便拂袖而去。

      (九)

      泯山绝顶的山中囚宫。
      紫衣人冷冷地俯望昏暗烛灯下的牢中人。
      “我说过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可以放她完好无缺地离开。”

      (十)

      夜色入深,月华如练。
      两个黑影独立于重香镇的垂暮桥头。
      男子伸手将手中的玉链递给面前的女子。
      “她的买主是谁?”男子淡淡道。
      “啪”一声。这样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让人在这样寂静的黑夜中听得分外清晰与惊醒。
      “你没有杀她?”白玉面具下,女子的眼角微微有些抽动。
      梁司夜却仍是一脸的波澜不惊,他轻轻地擦去嘴角的血迹,敛眸道:“我会杀她,但是夫人也没有给我定下期限。”
      女子的眼眸中像是深覆着万年的冰雪一般,只一眼便能叫人冰寒入骨,但此时这份寒冷的戾气中更多了几分轻蔑而冷情的笑意。
      “司夜,你知道我一直相信你的速度。我想你也知道,时间,对一个杀手来说,不仅是钱,更是性命。不过是一个死到临头的女人,难道你还想为了他违背我的命令?”
      “我说过我会杀她。”梁司夜抬头,冷冷地对上了露在白玉面具外的冷眼。
      十夜纤细而无暇的五指从那深长宽大如夜色般的衣袍中缓缓伸出,她的手映照着清冷的月光而变得苍白得毫无生气。
      她轻轻摩挲着梁司夜递给她的那一串密匙,忽的冷冷一笑。
      “也罢,既然那段千秋是去了泯光宫,那就看穆白祈想怎么做了。这个生意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梁司夜微微抬眼。
      “夫人这次是和泯光宫合作?”话音刚落,他却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不会是合作。十夜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肯接的任务,一为个人己利,二为至高的钱权。而这一次的任务,显然是牵扯到了各方太多的利益关系。
      十夜冷冷地撇了撇唇,淡淡道:“我从不做等价的买卖。江湖中的每一场纷争,各方都想选择对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局势,但,利益与风险并存,各人都急功近利迫于想得到更多,失去得便也越容易。我想这一局于我们来说只不过还是一个开场,我们并不着眼于现在,司夜。”
      梁司夜的眼中有了几分阴翳之色。
      他与她共驻在垂暮桥头。夜风萧瑟,微微鼓动两人深色的夜行衣。
      放眼而下,清寒的月光夜色落入漆黑而平静的河水之中显得异常的深不可测。
      梁司夜沉默着。究竟是怎么样的过去才会造就她这般的心狠手辣心思缜密?他从没有见过十夜的真实面目。他只知道他是她手下的十个杀手之一,而她一手将他们十人一个个抚养长大,做十年的杀手,然后十年后放他们离开,再为这杀手组织注入新的血液。
      不过现在看来段千秋也只不过是这一场巨大利益纷争中的一枚棋子罢了。梁司夜心中是五味杂陈。
      似乎是察觉了男子眼中的一丝动容之色,十夜的眸光倏地一冷。
      “司夜,这一次我原谅你。但这样的失误,我希望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不管谁是买主,都不是你所应该关心的。你如果下不了手,还会有别人替你下手。”她的声音冰冷刺骨。
      最后她转身,又对他淡淡道:“司夜,你要知道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只要我还活着,我绝不会容许你背叛我。”
      夜阑人静。
      梁司夜一人持剑孤立于桥头。
      伫立良久,他终是持剑冷冷地离开了。

      (十一)

      她这一次从沧州回到澜州,只花了两天,是去时的一半时间。
      但还是迟了。没想到一切真的如穆白祈所料。
      段千秋没有从正门进去。她握着瑖霞,脚步踉跄着走在段林剑庄幽深而静僻的竹林小道之上。
      深夜,这座常年铸剑不分日夜灯火通明的剑庄此时此刻竟然死寂而漆黑得好似一处荒山野宅。
      微寒的夜风中有什么气息在这座山庄里弥散开来。段千秋握剑的手冷不防一抖,她闻得出来,是血腥味。
      一具尸体,两具尸体——随着脚步的往前,入眼的是越来越多的尸体。
      冷得刺骨的月光照亮了前方昏暗的小径,血迹斑斑的刀剑兵器狼藉一地,折射出一片冰冷的金属光泽。
      她的脸一下子白得毫无生气。
      “钧奕——钧奕”段千秋忽然低喃着向前奔走了起来。
      她不过离开七天,七天里段林剑庄便遭遇了一场血战。不知道是有多少人联合起来攻进了这里,但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整个段林剑庄横扫一空,那么来者不仅多更是高手了。
      这偌大的山庄,各方宅院之中、长廊小径之上、竹林小湖之畔,皆凌乱遍布他们段家的侍卫和家仆的尸体。来者意在灭门,不给段家留任何活口。
      她想象着那一夜。
      那群歹人拿着刀剑气势汹汹地冲入段林剑庄。此起彼伏的击剑声和兵器穿透人身体的那一股畅快的嘶啦声在她耳边如魔音缠绕一般。
      那些段家最忠实的侍卫一定是拼到了最后一刻倒下,才会落得满身血肉模糊的剑伤。家仆们四处逃窜,在没有兵器在握之时便被人一招毙命。
      她走过的路上零零星星溅满了人血,在凄寒夜色中显现出一片片深红的干涸印记。几乎每一间屋子都被人搜刮了一番,然后毫不留情地砸了。来者既然不放过段林剑庄的任何一个地方,那么不是为了找寻什么东西就是为了杀尽一切段家人不留活口。
      然后,在确定没有遗失什么东西时,一把火,将这一片狼藉烧入汹汹火光之中。
      段林兵器室外那一堆火不知是燃烧了多久还在冒着零星的火光,在一片死寂的昏暗中显得异常分明。
      整座楼的外墙都烧得一片焦黑,楼阁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烟味。里面的兵器自然是散乱成了一片,那些段林家收藏的上好的兵器都被洗劫一空,能带走的就带走,带不走的就毁掉。
      段林剑庄兵机室的密匙,只有两个人有,一是她的父亲段南天,而则是她。但是她却把它交给了梁司夜。
      不,不会是梁司夜。段千秋面色沉痛地捂住双耳跪倒在地。究竟是谁?是谁在她离开时对段林剑庄下了如此之大的毒手!竟然——竟然把整个庄子都灭口了。
      整个段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吗?
      段千秋失声痛哭了起来。她自小便十分坚强,即便是在父亲的严厉督导下习剑时也并没有为自己的吃苦而感到半点痛楚,但此时此刻,她的心却像是被人撕裂一般。痛到深处便失去了任何知觉,仿佛辽阔的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一个人孤独地在黑暗中,痛到连生与死的界限都可以模糊起来。
      她找不到钧奕。
      段千秋一路拖着麻木的脚怀着忐忑的心,不知翻过了多少具尸体。当看到尸体的脸并不是自己脑海中的脸时,她有过一丝庆幸,但同时也有更大的不安将她越捆越紧。
      最后,她踉跄着走进了自己的小院。在莲花盛开的小池边,她蹲下身微微抬手便合上了那个已死丫环的双眼。
      吸了吸鼻子她吱嘎一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人活着。
      她原本以为那伏婆婆是死了,没想到当她迈步过去想要把她的身体扶正时,那伏婆婆忽然间伸出手紧紧扣住了她的手。
      这一下可让段千秋惊吓不少。
      “小姐——小姐,你——你还活——活着”伏婆婆嘶哑而哽咽的声音唤回了她的魂。
      老人身中数刀,血已将她的衣袍下身染得通红。苍白而微皱的脸上一双眼艰难地撑开着,不知是老人撑不下去了还是太过于心急,一开口便呛出一口血来。
      段千秋猛然惊醒便也紧紧地握住了老人的手。
      “伏婆婆我在,是我,我是千秋——伏婆婆,你撑住——撑住,我马上——马上”
      但微等她说完,伏婆婆便颤巍巍地抬手打住了她的话。
      “小姐不——不要管我了,我——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伏婆婆,是谁,究竟是什么人?”哭哑了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嘶吼。
      伏婆婆张了张嘴还想要开口,但却只发出了几声微弱的低喃,她苍老的手颤颤地指向身后。
      “少——少公——去”
      段千秋像是忽然明白了一样,她哗地起身走到她的床边,然后唰地掀开纯白的床帘,轻轻抬手便按下了那个机关按钮。
      与墙一色的木柜门吱嘎一声便打了开来。
      “钧奕!”
      在听到段千秋难以言喻的惊诧低喊之音时,那躺着的伏婆婆却是忽然又抬起了手。
      “小——小姐”
      段千秋小心地将木柜中昏迷的少年抱了过来,她抱着他跪倒在伏婆婆身边。
      “伏婆婆,是你,是你将钧奕藏在了里面?”
      伏婆婆扯了扯渗血的嘴角,然后动了动唇,虚弱道:“段家——段家有卧底,少公子他——他早被人下了毒,是——是蜀中——蜀中天门蝎的血毒,小姐——小姐你速——速——”
      伏婆婆话音越来越弱,最后还是未说完便忽的撒手就去了。
      段千秋望了望怀中少年苍白的脸。她知道伏婆婆最后要说什么。这蜀中天门蝎的血毒,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如果再不即刻带着钧奕去求医,那么恐怕钧奕就没救了。
      她也实在不愿抛下这整座山庄的人的尸首,但现在生死在即,她也别无选择了。
      她要即刻带着段钧奕去往芸烟谷求医。
      夜风穿过这座死寂山庄的深宅幽院发出呼呼的嘶吼声,在她听来却好似那些惨死的剑庄人发出的悲怆的哀鸣,让她无法不动容。
      最后忍痛望了一眼,她终还是挥起马鞭,抱着怀中少年隐没在了漆黑的孤道之上。

      (十二)

      珺州西郊的琅林山与翠峰山的交界处。
      一边要躲开江湖人视线,一面又要照顾越来越虚弱的钧奕,但段千秋却像是丝毫不知疲惫一般地策马飞赶至了芸烟谷。
      号称南双神医之家的云家到了云隐这一代便不知为何抛下了日城的云家祖宅,甘愿两袖空空地躲到深山之中隐居了起来。南双大国里现在还少有人知道云隐的下落,只是她幼年时中过很深的毒便被父亲苦苦找到了云隐的下落,求他医治。也不愧为神医家出来的人,云隐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只花了三天便将她三年求医难愈的毒给彻底地根除了。至此,她便知道了在那个幽深空寂与世隔绝的山谷中还有那么一个医术高超的年轻医者。
      她在芸烟谷待了七天。
      七天,她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救下了她年仅十三岁的弟弟段钧奕。
      一切只因为云隐告诉她,想解蜀中天门蝎的血毒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换血。只有以至亲之人的血换下已经扩散在伤者身上的毒血,才能救下濒死的伤者,而且以此种办法并不能完全根治好血毒,换血后的伤者依旧会留下后患,但那个接受换血的至亲之人不论如何是必死无疑的脸。
      这样一命换一命,说起来其实是不太划得来的。云隐自己也并不希望她这么做。
      但是段千秋却是苦苦一笑,她想起半月前碰到梁司夜。
      “云叔叔,我的命已不是我自己的了,有人早已买下了我的命。既然都是死,那么便死得有价值一些。段家,段家现在已是穷途末路,钧奕是段家也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云叔叔,求你,求你一定替我救回钧奕来。”说罢,她噗通一下便跪倒在了云隐身前。
      云隐望着这个双手紧紧拉扯住他的女子,目光之中有些许怅然又有些许忧虑。他还记得九年前的事。那个段林剑庄庄主段南天不知从哪里得知他的消息便抱着病怏怏的女儿找到了芸烟谷。那时他给她制毒需要拔除毒黑的血经,尽管上了麻药但还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病弱的小姑娘强忍着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来,就算咬破了她小小的嘴唇,小手掐破了身下的被褥,她依旧是没有丝毫挣扎抵触,她就那样子隐忍着宣泄自己的恐惧和痛楚。
      但是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如今竟然跪倒在他面前哭着求他,只为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她亲弟弟的活命。
      沉默了良久,云隐面色沉沉地摇起了头。
      “千秋,你知道就算换血后,你弟弟的血毒都不一定能根除,未来还是会有血毒发作的时候。你要想好。”
      段千秋是不出他所料的丝毫不肯退步。
      “云叔叔,求求你,钧奕的血毒已经不能再拖了。”
      云隐忍不住叹了口气。也是,她已经二十了,从那个一脸倔强的小姑娘落成英姿飒飒的名门侠女,但是那一份固执的性子却不同时间变化。他下一秒便在心中推翻了自己的话。是啊,固执若会变便那也不叫固执了。
      为两人换血,他花了整整两天两夜,接上了他谷中所有的银针血管,日夜不休地细细照看着两人的血液流动。
      小钧奕的脸色似是有了一些好转,但是段千秋的情况却是不怎么好。毕竟把充满毒液的血输送进了她的身体,她手部颈边的一些血管都微微泛紫起来,脸色也是苍白得吓人。
      双眉紧蹙,云隐想,如果不出意外,她三月之内便会死去。血毒发作时,整个人便会像针刺一般疼痛难忍,伴随着极度的冰寒之感,发作得越来越厉害时即便在三伏天整个人也会冻得发紫发僵,最后死状极其惨不忍睹——浑身的血液被冻结发黑,整个人与干尸无异。
      这个昏迷中的女子也是紧蹙着双眉,但云隐知道她此番蹙眉却是为了忍痛而故作坚强。他有些不忍,便伸手缓缓点开了她的眉结。

      (十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间有那么多人怕死,但在这个女子心中却似乎有很多东西都比她的性命要重要。
      他本以为他已看淡了世俗的一切纷争,但是没想到看淡的只是他身处深山幽谷的眼,纷争在心。打动他的还是那个他记忆之中走出来的姑娘。
      醒来之后,见钧奕的身体在慢慢好转,段千秋不顾云隐反对,坚决要出谷去。她拒绝抱着病体在谷中修养,知道自己还有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她仍然选择以身涉险,又拿起瑖霞想要驾马出谷去。
      她坐在马上,紧蹙着双眉,脸色微微有些泛白,她握着缰绳的手在微微颤动但面上仍是一脸的笃定和坚决。
      她对他说。
      “云叔叔,我心怀仇恨,实在不愿软弱地躲在这山谷中死去。就算报不了仇,我也,一定要找出真相。”
      话音落在这空旷的幽谷之中,随着马蹄疾扫过空林而掀起的山风幽幽地在山谷间回荡了起来。
      木楼外,云隐望着那身青衣消失的方向静静地伫立了良久。
      他微微侧头,对身侧的山林低低道:“下来吧。”
      那个稳然独立于参天古木之上的黑影似是犹豫了一下便轻巧地落了下来。
      梁司夜手提雷霆缓缓地走近云隐。
      云隐冷冷地望住了那个持剑一步步而来的黑衣人。
      “你在我谷中埋伏了七天,却为何不出手?是你买了千秋的命?”
      梁司夜低了低头。至此也已经没有必要再问这医者是怎么看出来的了。他淡淡地扬了扬唇角,低低道:“她是个固执的人,如果有未完成的心愿,那一定是不甘瞑目。能让雷霆少染一分血腥味于我来说也不是坏事。”他的声音平平淡淡,叫人听不出他此刻的心绪。
      垂暮桥头与十夜一别后,他便应十夜的吩咐追踪段千秋的下落,快马加鞭到澜州时他便听说了段林剑庄被灭门的事。粗粗一算,段千秋不会这么快赶回剑庄。他便暗暗潜伏在剑庄等她。
      他知道这山庄惨景于她来说定是从未有过的打击。
      不过待他真正见着她,他才知道这惨景在她心中远远要超出他的预想。他倚剑坐在屋顶,一路随着她跌跌撞撞地穿梭在狼藉的尸体与冰冷的刀剑之间。
      他从未见过她那么绝望而空洞的表情。最后她竟然跌坐在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清冷的夜风拂过她柔弱的身躯,他在阴暗中远远望着她。看不到她那一刻的表情,但她双肩微微颤抖着,似乎他记忆中从没看到过她如此脆弱的时候,他竟然有了想要过去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但是她站起来了,不知是在找寻着什么,那样固执而不肯放弃。
      后来他一路尾随着她来到芸烟谷。他始终没有让她察觉出他的存在。
      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是段千秋,就一定会这样做。那个女人愿以她的性命去救那个身重血毒的弟弟。
      那两个晚上,他倚剑靠在木楼外。屋里面医者在两人身间忙碌的声音逐渐微弱了下去的时候,到夜色深沉时他便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屋子里静得只有那血液缓缓流淌的声音。
      那个女人的坚毅神情从未变过。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心中像是有股不安被遣散了开来,却又来一股焦虑将他紧紧包围。或许,他是为可以不必亲自动手而感到有一丝轻松。
      “你已经不能做杀手了。”云隐没有看他,却是将目光投向远处重重覆覆的山林碧色之中。
      梁司夜也没有再回头了,他迈步向下,然后微微扯起了唇角,淡淡道:“我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中篇 难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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