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梦(1)》鲁仲宇

13、兄弟夜话

　　姬昌怡回长丹湖湾探亲了。除开姬荣华，分别四年多，大家几乎认不出姬昌怡，他已由当年的瘦小毛孩，长成了粗壮结实的大男子汉。姬昌怡当然认得父母哥嫂，也认得姬加犁。他于晚饭之后到“单身汉” 姬荣华屋里坐，姬荣华丢下碗筷不洗，而兴奋地与姬昌怡并肩坐到床沿上，彼此尽情畅谈：
　　上次见面，来不及与你们谈家事，也不知伯和娘突然去世了。你一个人过生活，委实太可怜！
　　现在，习惯了。你还在当司令的勤务兵吗？
　　不，现在是在当司令的警卫连长。
　　哟，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像我这大年龄的，当营长团长的都有。
　　啊——，团长带几多兵呢？
　　千把人。有时人数出入很大，一个独立营就有千多人！
　　那——，司令比团长高几多呢？
　　在一定条件下，团长之上的长官就是司令。
　　啊——，国军就是国军，么样还叫做“程部”呢？
　　“程部”就是“程司令的部队”的简称。简称只是为说话方便。
　　“程部”又打日本鬼子又打廉刀锤子党，这样狠，到底有几多人呢？
　　有几多人是不能对外说的。打东洋人的部队多得很，单我们这个战区，就有程部、胡部、刘部和廉刀锤子党陈大脚子带的新四军即镰刀锤子军。
　　“大脚子”？脚大得出奇么？
　　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个女人。本来废皇帝建民国三十几年以来妇女兴“解放脚”，不裹脚，国军里的人要用“大脚子”戏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真名叫做陈少敏。顺便说一句：她是耳东‘陈’，我们司令是禾口‘程’。她狠得很，只兴她的部队打得着人家的部队，人家的部队打不着她的部队。（陈少敏同志于1946年的“中原突围”时，是中原部队政治部的主任。作者于1982年访知。）故此，人家既怕她，又恨她。我们战区东洋人的枪口，主要是对着她。东洋人曾派联络官请程司令去，洽谈打陈大脚子的事，程司令没去。这次又请，程司令去了。这是秘密，不能带好多警卫，我就没去。他这一去，大概需要好几天，我就向副司令请假，抽空回走走。
　　姬昌怡低声而徐缓地说，略停，未免伤感地说：
　　“明天清早，我就要动身回部队。”
　　“回到部队之后，你当劝你们的司令莫打陈少敏。”姬荣华忽然极其严肃地说。“兄妹或姐弟对打，不是太残忍了么！”
　　“这个—— 啊，刚才说了，他们之间，毫无血缘关系。”姬昌怡平静地说。
　　“都是炎黄子孙，彼此是同胞，怎能说毫无血缘关系呢！你们不应当树亲人为敌，而是应当与陈少敏齐心合力地对付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侵占我华夏神圣领土，在我华夏大地上，杀人、放火、□□、抢劫，无恶不作，哪个平民百姓不知道日本鬼子是我炎黄子孙要通力对付的仇敌呢！”姬荣华未免激动地说。“你们司令连谁是亲人谁是敌人都搞不清楚，还当什么司令啊，不惭愧吗？！”
　　沉静片刻后，姬昌怡低声地说：
　　“这与东洋人合伙打镰刀锤子军的事，你不能对外说哩！”
　　“大敌当前，不努力抗敌，不怕成为丢失社稷的奴隶，而是与敌合伙打同胞，这冒天下之大不韪之行为，足见你们国军不是仁义之师，从而，你们国军也就必定要被历史所唾弃！”姬荣华依然激动地说。略停，接着说： “廉刀锤子党是为穷人的好党，相应地，廉刀锤子党的镰刀锤子军必定是好军。你家也穷，将来必得廉刀锤子党恩惠。我衷心地希望你好好地想想你今后的退路！”
　　再沉静片刻后，姬昌怡试图转移谈话方向，因而，问：
　　“哪个说‘廉刀锤子党是为穷人的好党’呢？”
　　“姬甫生！”姬荣华说。“他同你一样，也是军人，但他为了繁荣富强我华夏，已经战死沙场！”
　　接着，兄弟俩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谈。
　　现在，我得提一个最一般的问题，就是：军人的职责是什么呢？
　　一切行动听指挥。
　　不！军人的职责，应该是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舍生忘死地战斗。
　　战斗也就是行动，这种行动不是由着各人的性情来，必须是一切行动听指挥。
　　听谁的指挥呢？
　　上级。
　　上级不内行瞎指挥，军人也听他的么？
　　上级是一个以军人为主体的组织，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不存在不内行的问题。
　　总司令算不算是军人呢？
　　总司令是最标准的军人！
　　那他更是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了。
　　当然。
　　他听谁的指挥呢？
　　组织。
　　啊——！总统呢？
　　总统？总统不一定是军人，但他也不是至高无上的，他也得听从组织的指挥。
　　啊，也就是说：如果总统总司令有很好的主张，并且决心推行这个主张，但组织上不支持，那么，这个好的主张就白主张了。是不是这样呢？
　　相对来说是这么回事。除非还如家天下时代一样，搞专裁。所谓专裁，就是国家第一把手独自掌握政权，凭自己的意志长期地独断专行，操纵一切，一般不接纳别人的意见。
　　那——，自废除家天下以来，有没有搞专裁的——情况呢？
　　有。我们的总统总司令，就是如此。
　　啊！有朝一日，我当了总统总司令，在好的主张不能够得到组织的支持的情况下，我也搞专裁，要不，由人摆布的总统总司令我绝对不当，当这样的总统总司令不能够体现个人的主张，还不如在家中当家长。当然，我只是为某件具体的事搞专裁，不是长期地搞专裁。
　　专裁不是好事，往往会误事。前人不是说过“一人不得两人智”的话吗，众人的智慧肯定强些。当然，只是相对而言。这“往往会误事”并不等于绝对要误事，所以，还可以说：专裁也有不误事的时候，甚至有时很有必要。具体地举个已被历史定性的例子吧：周武王姬发因为有了专裁雄心，所以才有了近千年的周朝天下。如果没有周王朝近千年的统一治理和对疆土的护卫，那么，我华夏民族不可能有今天辽阔而统一的国家。要知道：当时，周始终面对的是群雄蜂起的“战国”局面。各国的“自我”之心，对于“护卫华夏疆土”的周主旨，是具体的打击。倘若周之君王没有长期的专裁雄心，而是依了各国的诸侯，则华夏大地，早已四分五裂，从而，必被邻接之邦掠夺，这种掠夺如今日之日本人之掠夺一样，甚至更加残酷，也许华夏民族已经不存在了！即便秦灭六国，始皇依然是继承着周王的“护卫华夏疆土”的专裁雄心，“灭六国”是对各国“自我”的具体惩处。我这只是顺便为当今的总统总司令搞专裁作个解释，不一定正确。你刚才所说的只是为某件具体的事搞专裁，不是长期地搞专裁，我以为：那样做，不算“搞专裁”，当算“采取应急措施”。当然，这个大题目，不是我兄弟俩今夜说得清楚的事情。还是说点别的吧，现实点儿吧，说说你个人的事吧！你个人的事，也就是婚事，是怎么打算的呢？——姬昌怡决定进一步转移谈话方向了。于是，姬荣华就又不知不觉地顺了姬昌怡的意愿。
　　“个人的事，”姬荣华不假思索地说。“前不久，我姐带个女伢来，说给我做老婆；说我太孤单，该早成家，有个伴。我不肯。”
　　“为什么不肯呢？”
　　姬荣华略犹豫了一下，就把怎样回答姐姐姬云香的话，和救女人而与女人野合的事，结果屙尿射不远的事，不论说得说不得，都说了。
　　“原来，日军的联络官，死在这里！”姬昌怡自言自语地说。
　　姬荣华莫明其妙，痴望着姬昌怡。姬昌怡觉到说了不该说的话，略一迟疑，索性把话说明白。
　　至此，姬荣华才知道：这里是程司令名下的“国统区”，所以，极少有日本鬼子来扰民。那个骑枣红马的日本鬼子，是日本鬼子与国军程司令“和谈”的联络官。这联络官是日本鬼子本战区司令的侄儿，他未能生还，日本鬼子司令便以为是程司令的人给杀了，从而，严厉指责程司令犯了“两军相交，不杀来使”的禁条。
　　于是，兄弟俩就顺着这个方向谈：
　　这里，没你们的部队。联络官跑这里来，做么什呢？
　　有可能附带有刺探军情的任务；也有可能趁机转转，搞搞女人。反正，他在他叔那里，是“自由人”，迟点儿回去，没关系。
　　你，你这大的官，搞过女人没？
　　没有。在这方面，国军以前比较乱。这几年“国共合作”，国军也学镰刀锤子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特别重视“不准调戏妇女们”这一条，一般的兵，都守纪律。当然，不及镰刀锤子军，乱来的事，不能说没有。打死全仓伯的事就是典型的乱来的案子！
　　国军不及镰刀锤子军好，不及镰刀锤子军狠，你么样不当镰刀锤子军的兵呢？
　　这还用问？我们是打镰刀锤子军的，我反过来投靠镰刀锤子军，能有这相当于一般团长的警卫连长当么？作为我个人，当然是呆在国军里头好。
　　“警卫连长”也就是“一般团长”，“团长之上的长官就是司令”，据此推导，过不了几天，你就可以当司令了。我也去当兵。我读书不比你少，脑筋不会比你差几多，我也能当大官的。朱元璋当皇帝，蒋某人当总司令当总统，都靠玩刀弄枪起身！不过，我不当国军，只当镰刀锤子军。我要去投靠陈少敏，当为穷人的兵！
　　“当大官”的愿望是很好。只是，你去投靠陈大脚子，到时候，我弟兄对打么！
　　不！我和你一起去劝程司令，要中国人合起来打外国人，不能中国人打中国人。
　　细伢问不了大人的事。大人做事有大人的道理。我俩在程司令和陈大脚子面前，实在是细伢啊！你能说服人吗？刘邦和朱元璋不是靠打本国的人当上皇帝的么？！
　　照你这样说，我俩总有一天要对阵？
　　你不要当兵！
　　一定要当兵呢？
　　到我那里去。我保你不上战场、不送命！
　　我一定要当镰刀锤子军！镰刀锤子军跟我有缘分！镰刀锤子军是为大多数人的，有大多数人扶，最后，必坐天下！从而，总司令和总统的位置，必定是镰刀锤子军的！老蒋和你们的老程，都是不会长久的！
　　姬昌怡摆摆头，一声叹息，起身告辞，说：“已经很晚了，我该走了。”
　　临出门，姬昌怡又说：
　　“实在要当兵，你就走远些。镰刀锤子军的狠人多得很。湖南的贺胡子于20岁时两把菜刀起家，现在带的人比陈大脚子的多得多。中国第一次跟日军打大仗、打恶仗最终彻底消灭了本战场日军的，是廉刀锤子党林司令的部队。林司令就是江对面林家大塆的人。贺胡子和林司令的部队现在都在江北，在黄河两岸，你姬荣华去投靠他们吧，尽量走远些，这样，我兄弟俩就不做对头！不过 ，我走了之后，你得静下心来想清楚：通过去黄河两岸从军的途径当官，这条路，你是不是走得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