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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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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月17日下午14:44分,我離開了這個住了16年的小鎮。
我坐在狹小的火車廂一角,望著窗外愈飛愈遠的灰綠色天空,還有那顆漸漸縮小的飛奔的身影,心裏湧出無限的憂傷。於是,我悄悄地落下了眼淚。
直到火車開到我再也看不到那些景象的地方,我的耳邊仍然回蕩著那嘹亮得讓人心痛的聲音:“阿籽阿籽——我會等你回來的!!!”
我會等你回來的——
會等你回來的——
等你回來的——
你回來的——
…… ……
那聲聲呼喚,在我耳膜裏層層叠叠,然後撞擊到耳壁上,折開了那一字一頓,再徹底空靜在我的心房。一次又一次,反反復復,不知疲倦。
“沒事的,阿籽。”媽媽輕輕地將我帶入懷裏,顫抖地吻了吻我的頭髮,“到了那兒了,一切都會好的。”
我哽咽著點點頭,把眼睛埋得很深很深。
火車緩慢而笨重地前行,就像我依依不捨的心,朝那個陌生的方向一步步邁進。
南黎,這個我從小生活到大的地方,是我的家鄉。這裡有滄桑得發灰的天空,有枯黃卻茂盛的雜草,有狹窄但乾淨的小路,有古樸而整齊的平房……這裡,漫山遍野了我整個童年。
我一直和我媽媽相依為命在這個小鎮裡。在我兩、三嵗的時候,我爸爸去了城裏工作,結果就再也沒回來。我對他幾乎沒什麼印象,只看過幾張照片。其中一張照片裏,他牽著剛學走路的我站在我傢的院子裏,笑得那樣燦爛。那個他,年輕、帥氣。
我還記得4嵗的那個傍晚,媽媽從外面回來時眼圈紅腫,看到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的我,便一下子摟住。
“阿籽啊,你爸爸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說著便哭了起來,“劈啪劈啪”,淚水打在我的羊角辮上。“他…不要我們了……”說完這一句,便徹底地哇哇大哭,不再說什麼。
我睜著迷茫而擔心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撫了撫她的背,心裏卻亂成一片。
這就是我的父親,冷漠而無情的父親,他竟然丟下了他的妻子和女兒,走得不着痕跡。
是的,不着痕跡。除了那些被媽媽珍藏起來的老相片之外,他對我,真的沒有再留下什麼。
如果非要去找,那就只剩下我的名字了。
我奇怪的名字——範籽靨。
籽是油菜籽的籽,靨是笑靨的靨,我媽媽告訴我,我的名字是我爸爸起的,他說我是顆剛發芽的油菜籽,他希望我能在灌溉和陽光中,微笑著茁壯成長。
“阿籽,你要知道,你爸爸是真的愛你的。”每每說到這裡,她總要淚水盈眶著對我溫柔地說。
是嗎?是那樣嗎?可他要是真的愛我,為什麼,還要離開呢?這樣的愛還算愛嗎?
請原諒我有這麼沒心沒肺的想法,可是,對於一個從小就失去父愛的孩子來說,父愛是那麼遙遠,那麼陌生,讓我根本就無法去感受和理解。
雖然說鎮子小,孩子多,要找伙伴的話挨戶就是。可是對於我來說,就要困難許多。大家都嫌棄我,說我有娘生沒爹教,說我爸爸其實是被我和我媽克死了的真真晦氣……所以不止是我,連我媽媽也是被大家孤立著的。以至於我對我爸爸,都開始慢慢積起了絲絲怨恨。為什麼要丟下我們呢?丟下就丟了下了為什麼還要弄得神神秘秘讓大家誤會我們呢?這樣子,我對媽媽所說的“愛”就更不能理解了。
可是,還是感謝上帝。他派來了李曜來救贖我。是多虧了李曜的出現,我十幾年的日子才出現那麼一片晴空,不至於完全黑暗下去。
我還記得那年冬天,我坐在村子前的河畔邊,抱著破舊的木盆,費勁地搓洗著滿盆子的衣服。我們傢很窮,買不起搓板,只能用手搓。小小的手,搓得紅腫、粗糙,長年累月下來,積累了一個又一個小茧。可我還是很努力地搓,搓…一使勁,水就濺進了眼睛。不過是眨幾下眼的工夫,那件薄薄的襯衫便如魚得水般游開了。
我慌慌張張地沿著河邊追去,卻怎麼追也追不上。自小我就忌水,根本不知如何游泳。只能一路跑啊跑……衣服還沒來得及追回,就一個趔趄掉進了河裏。
我拼命地在水裏掙扎,一邊屏息著一邊撲騰,卻連一句“救命”都嚇得喊不出來。那水就像放肆了一般,猛地往我嘴裏、眼睛裏、鼻子裏、耳朵裏灌。當時,我什麼都忘了,只有媽媽那張傷心慾絕的臉在我腦海盤旋,她喊著:阿籽,阿籽—— 喊得那樣撕心裂肺。
我醒來的時候,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張熟悉的臉。她正擔心地皺著眉頭,呆呆地望著我,憔悴的樣子仿佛老了好幾十嵗。
“媽……”我小心翼翼地喚她。
“噢,謝天謝地,阿籽,你終于活過來了。”她激動地撲到我被子上,又掉下了眼淚,“媽媽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沒事了,媽。”我勉強地對她笑了笑,鼻子也忍不住一酸,跟著她掉眼淚,“我沒事了。”
“嗯,是啊,多虧人家李阿姨的兒子碰巧經過,才把你救上來的,阿籽,還不快謝謝人家李曜哥哥!”
我這才瞧見屋裏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村頭的李阿姨,另一個是他的兒子李曜。聽見媽媽忙叫我想他們道謝,我才知道原來我這次能撿回小命來是多虧了他們。
“謝謝李阿姨,謝謝李曜…哥哥…”
“村鄰閒互相照顧,犯不着這麼客氣。”李阿姨很是大方地擺擺手。
“你叫阿籽?”李曜湊到我床前,瞪著大眼睛問我。
“嗯…不過那只是我媽叫的,我全名不叫這個……”
“那我就叫你阿籽好了。”他說,“我比你大一嵗的,以後你就叫我曜哥哥吧。”
“啊?”我傻頭傻腦地看著他,沒反應過來。
然後他就轉過身,對我媽媽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說:“範姨,以後阿籽就交給我來照顧吧,我會幫你好好看著她的,你放心好了!”
打那以後,他就一直保護著我,三天兩頭地往我傢跑,帶我到郊外、帶我釣魚、幫我揍嘲笑我的孩子……一直到今天。他就像他的名字那樣,曜,陽光了我整個世界。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知道我要走之後,他就沒再來我傢找我了。我想他一定是生氣了。儅火車即將出發,我們上了車和李阿姨揮手道別時,他來了,從大老遠跑過來,大聲喊著:“阿籽!阿籽!——”
我想下車去和他說話,可火車卻毫不留情地開了起來。
“曜哥哥!……”我沖到車窗外對他喊。
“阿籽!阿籽!”他拼命地追著火車,追到我車窗前,大聲喊:“我會等你回來的!!!你一定要回來!!!——”
我看著他瘋狂地奔跑的樣子,終于忍不住哭了。
噢,現在,我已經離那些過往,已經越來越遠了吧。我要和曜哥哥說再見,要和南黎說再見,要和我16嵗以前的一切說再見。
我最最親愛的童年,我帶著你給予我的傷痛與快樂,和你告別。
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