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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权术·斗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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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沉,风声渐起。耶律贤饮了酒,经风一吹,愈发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于是撑着头站起身:“时间不早了,大家也都散了罢。”说着,便向我递过手。我见这么多人在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扶住了他。他反手紧紧攥住了我,掌心滚烫。
众人一见,也都参差不齐的站起身来,恭请圣安。
我领着耶律贤进了他的黄账,他似有醉意,一进去就斜倚在靠枕上,隐忍坚毅的眸光看上去没有以往那么清明。
我为他端来一碗醒酒汤,轻轻服侍他喝下。他一动不动的瞅着我,忽地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带动着那碗中的汤也泼溅出来,洒在了他的手背上。
我一怔,正要抢上去查看他是否被烫伤,谁知他固执的紧紧盯着我,凤目微沉,声音喑哑:“燕燕,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们站在一块是那么般配,我真是羡慕而又难过,我的心……就像是被刀刃硬生生划过,那种滋味,你懂么?”
我黯然垂眸,缄默不语。一直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盘旋,我终是受不住,低声劝道:“还是先把汤喝了吧……”
他凄凉的惨笑了一声,默默的松开了我的手腕,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喝了。
我将汤碗放至一边,下意识的低头一看,只见手腕处已经通红,微微发烫发疼。
“疼么?”他不经意间转眼,瞥见了我的伤处,不由得心疼的开口道,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手腕。
我被他这么一弄,顿时感到浑身甚是不自在,稍稍转移了目光,略一使力松开他的束缚,掩饰着将长袖撸下:“我没事,哪有这么娇贵。”
门口忽然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响动,实鲁里压低声音道:“皇上,皇后娘娘,王妃们来了,邀皇后娘娘去聚一聚。”
耶律贤凤目一眯,有些不耐,但因为那帮人毕竟是皇亲国戚,明里得罪总是不好的。于是便敛了怒意,努力使语气变得平和淡然:“那你早些去,早些回来。这里是荒郊野外,总有侍卫顾及不到的地方,凡事小心些才是。”
“嗯,我会注意的。”感念于他的关心,我微微点头,起身出了黄账。凝雾一见,忙起身跟上。
大家簇拥着往蜀王妃的营帐里走去,因为她素日性子欢实,为人中肯,与好多人都和得来。我刚才一直没怎么注意,现在才看到二姐萧不瀚也在随行之列。大姐萧胡辇忙着照顾燕哥,根本脱不开身,所以这次出宫也没跟着来。见我的目光望过来,萧不瀚略一怔忡,很快便回过神来,只是礼貌的颔首,并未多说什么。数年未见,她比原先更显清冷绝艳,气质愈是冰清寡言,然而眉宇间的森冷之意却从未变过。
蜀王还在宴席间,并未回来,偌大的营帐里就只剩下了这一帮闹哄哄的女人们。蜀王妃坚持要我坐在主位,我也并不推辞,于是就坐了,凝雾垂首站在我身边。周围分列两排椅子,那些内眷也就依了长幼次序,寒暄了几句纷纷坐下。
“娘娘今晚与韩大人配合的真是好,笛声优美,舞姿绝妙,真是让众人大开眼界啊。”平王妃一坐下,就将全场的矛头指向了我,不阴不阳的说道。
“那是自然。皇后娘娘的盈袖舞一舞倾城倾国,韩大人的长笛声一曲名动天下,原来一直是素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反响,传言非虚!”蜀王妃笑着接口道,伸手从旁边精致透亮的水晶盘中拿出一个蜜饯,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我心生厌烦,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勉强堆起笑容,随口敷衍:“哪有,你们过誉了,若是再这么说下去,倒叫本宫赧然了。”
“皇后娘娘也会赧然么?”李晚声的娇艳如花的脸上现出一抹阴狠决然,声音尖锐刺耳的传了过来,“定亲之事早已过去这么多年,皇后娘娘如果还不放下,对自己对他人怕都是不好罢。”
原来这是一场鸿门宴啊。我冷目微扫,见众人基本上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蜀王妃仍在闲闲的吃着蜜饯,平王妃似笑非笑的端起茶盏欲饮,宋王妃萧不瀚目不旁视置身事外,还有越王妃、宁王妃、吴王妃……
“韩夫人此时提起这件事,明显就是让皇后娘娘难堪,还请韩夫人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萧古骊听着她们这帮女人闲得无事嚼舌根,实在是忍无可忍,开口替我回敬道。
李晚声闻言狠狠地瞪了一眼萧古骊,出言讥诮,极尽嘲讽:“你也只不过是卑贱的奴婢出身,只不过如今混到了北院大王的夫人,就想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么?”
“你——”萧古骊气极,柳眉一挑,恨声道,“还说我,你不也只是一个商贾出身的小姐,身份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
李晚声面色一白,贝齿紧咬住嘴唇,顿了片刻方开口厉声道:“那也比贱婢的身份好!”
“够了!”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无法再坐视不理,面色虽依旧和颜悦色,然而眼眸中却清晰的闪过一丝迫人的戾气,声音冰冷如刀刃,“本宫在此,你们也不知道收敛些个,当着众人的面在此大吵大闹,成何体统?若是实在闲得无事,就好好的回去相夫教子,别在这一天到晚搬弄是非,煽风点火!”
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语抛出,众人果然一下子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李晚声恼火地瞪了一眼萧古骊,这才悻悻地收回目光。萧古骊也闭了嘴,强忍下眉眼间的一股恼意,冷哼一声别开了脸。
蜀王妃面色有些讪讪,勉强道:“皇后娘娘见教的极是……”
我抿了抿嘴唇,不想在这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再多呆一刻,索性托起裙摆站起身来,声音威严的道:“如今天色不早,你们都好好休息罢,本宫就不多留了。”说毕,面色无波的缓步迈出蜀王妃的营帐。
夜色浓稠,如倾墨般彻底铺开。树影摩挲,风声轻响,搭起的营帐众多,火把也被人燃起,凝雾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后。一路上遇到众多侍卫,一时之间请安之声纷纷响起。我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免了,起来吧。”继续往前走着。
前头的营帐渐渐少了些。我和凝雾小心翼翼的在这树林间穿梭,忽然耳朵敏锐的听闻到了弓弦的响声,下意识的朝着声源望过去。入目处,只看到暗影幢幢,风声掠耳,什么都没有看到。让我不免有些怀疑,方才所闻是不是幻听。
凝雾并未习过武,见我面色有异,忙凑了过来低声开口询问道:“皇后娘娘,怎么了?”
“暂时无碍,”我的警惕性大增,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异动,小声提醒她,“你也注意些……”
话音未落,这下我可是彻彻底底的听到了弓弦响,目眦紧凝;只见在树丛右边,一只乌黑的羽箭“唰”的一声直向我刺来,我早有防备,连忙侧身一挡,那只箭堪堪插在了我的右肩上,陷进肉里。我顿时感到肩膀一阵剧痛,不由得俯下了身,嘴里逸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娘娘,娘娘!”凝雾素来从容的面孔上此刻写满了焦急惧意,忙也跟着蹲下身,声音颤抖,“没事罢?”
我紧咬住嘴唇,冲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恙。担心暗处的敌人会死性不改,冲过来杀出个回马枪,忙将左手放在唇边,做出个“噤声”的手势。凝雾心思缜密机敏,自是明白了我的用意,颤着身子伏在地上,用胳膊紧紧护住我。
不远处有两道黑影一直跟着我,先是有些犹豫,似要过来查看我的伤势。我微微摇了摇头,用尽全力给他们打了个手势,他们这才心有不甘的悄悄潜行去追那个放箭之人了。
过了好久,我这才活动了一下手脚,借着凝雾之力勉强站起,右肩处已经被鲜血染红,在月色下看上去显得有些诡秘骇人。
凝雾看了一眼我的伤口,面上立现担忧之色,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这伤口不能再耽搁了,速速回去罢。”
由于失血过多,我的脸色苍白若纸,整个人也感觉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于是勉强一点头,声音微弱的道:“好,你扶本宫回吧……”
话音刚落,我感到自己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虚弱地趴在凝雾的身后,让她半背着走。凝雾的喘气声越来越大,额前汗如雨下,却硬是咬着牙不吭一声,将几接近昏迷的我带回了皇账。我努力的睁开眼,一见目的地到了,终于支持不住,头一歪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右肩处,疼得钻心。我费力的掀开眼睑,好容易适应了这眼前的光亮,目光却是茫然无神,恍惚间不知自己究竟在哪里。床边一个熟悉微丰的身影在背对着我低头忙碌,我使劲全身的力气撑起半边身子坐起,开口喃喃唤道:“凝雾?”
那个身影闻言立即欣喜地转过身,忙冲到床边,上下打量着我的神色:“皇后娘娘,感觉好些了么?”
“嗯,好多了,”我再次将这周围的陈设扫了几眼,方不确定的问道,“这是在文化殿?本宫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凝雾见我一脸的迷惑不解,开口轻声解释道:“昨日都回来了,今天都已经是七月十五了。”
这么说,耶律贤是带着我连夜赶回的?我隐约听到前头正殿那边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隐约还夹有觥筹交错之声,于是一挑柳眉道:“宫里还在举行盛大的国宴么?”
“是,祖宗礼法不可偏废,皇上正在前头照应着,”凝雾“嗯”了一声,点点头,“昨夜皇上可是彻夜未眠,一直守着娘娘,今日天还没亮就出去了。”
我心下涌起感动之意,不动声色的侧过脸,瞧向窗外,声音有些沙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窗子大开,热风拂面,阳光甚是热烈,明晃晃的照了进来。
凝雾也随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声音轻轻的:“午时。”
我微不可察的低叹一声,将目光收回,却不经意间扫到凝雾的手臂上有几处刺眼的乌紫淤痕,于是连忙拉起她的手,将袖子一撸,赫然发现她的手臂上全是这种大大小小的伤疤,乍一看触目惊心。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不顾她的连番挣扎,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凝雾面色微紧,随口解释道:“这只是小伤,不妨事。就是在那晚,奴婢背娘娘回去之时被沿路的树枝划伤的。”
我紧盯着她的双眸,没有丝毫闪避:“胡说,本宫难道连棒疮鞭伤都认不出来了么?你实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凝雾见隐瞒不过,只得微垂了眼睛,小声道:“奴婢害娘娘受了伤,是奴婢保护不周之故,被打几下也是应当的。”
我听了这话,心头一时有些五味杂陈。本来那只羽箭可以不伤着我的,以我的武功完全可以避开,但是我为了让这出苦肉计演的更足,只得下血码让自己右肩中箭,这样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可是这丫头,平白无故的为我挨了这顿打,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惭愧不已。
凝雾见我不说话,也不敢询问,只得转了话题道:“娘娘可知,这次的毒手是谁下的么?”
“谁?”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还是开口配合的问道。
凝雾的脸上虽是波澜不惊,然而那双眼眸里还是现出了惊诧的意味:“竟然是宁王妃派人做的呢。真真想不到,她素日不言不语好性儿,没想到心肠竟然如此歹毒。”
宁王妃?我妙眸微凝,瞳孔骤然缩紧:只怕,这也只是个可怜的替罪羊罢了。真正的幕后指使当然是宁王耶律只没、高勋和女里。高勋平日里跟宁王耶律只没看上去没什么瓜葛,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来往。这次之事,幸好耶律贤适事先给我修书一封,告知于我说宁王他们会借这次中元节出宫对我不利,让我小心提防着些。我看过信之后,索性将计就计,让韩德让和耶律斜轸一路跟着,豁出自己受伤,也要将宁王、高勋一伙拉下马。心念及此,我嘴角微动,吐出一句:“皇上是怎么处理的?”
“皇上自是将信将疑,命令将此事彻查到底,”凝雾顿了顿,又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奴婢也觉得宁王妃是凶手的认定并不怎么可靠。”
“这是自然,她区区一个女子,如何会行此等龌龊之事?”我的脸上现出一抹玩味的冷笑,这场游戏还只是进行到一半,并没有结束。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放箭刺杀的事情还未告一段落,同月,宫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宁王妃本来正在被调查当中,偏还要搞些动静出来。她暗中制造鸩毒,托人送给了高勋,高勋又将其送与了驸马都尉萧啜里。这萧啜里不是别人,正是耶律贤的姐姐耶律和古典的丈夫。此番作为,虽未明确说明要毒害之人是谁,然而萧啜里作为驸马都尉,身份特殊,难保让人不去往毒害皇上皇后那边想。
此事一经抖出,饶是耶律贤冷静内敛,这时也不由得大怒。他更加怀疑上次放暗箭之事是他们那一伙人所为,于是下令诛杀宁王妃,将宁王耶律只没流放至乌古部,高勋流放至铜州。
我听闻之后,暗暗佩服起耶律贤适高超的计谋。他不过是派了不相干的人跟萧啜里说了一些煽动之语,那个没有头脑的家伙就立即上当,当真做起当皇帝的美梦来。至于如何将高勋牵扯到这件事中来,那就是靠我的本事了。
凝雾低声询问道:“皇后娘娘,您是如何让高大人染指这件事的?”
我亲启盏盖,任凭袅袅茶香扶摇直上,脸上现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那日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女里被我传唤前来,一脸的莫名其妙和隐忍的敌意,敷衍着见了礼:“不知皇后娘娘寻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我二话不说,只是“啪”的一声甩过去几个账本,勾起唇角:“女爱卿,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女里不明所以的摊开翻看,眉头越看就皱的越紧,脸色微变:“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我笑得温和无害,然而话语中却含了一丝森冷之意,“只是想求女爱卿帮一个小忙。”这些账本全部都记录着女里收受贿赂的事。他擅于品评良驹,但他也贪婪爱财。他席宠放恣,纳赂请谒,这些为非作歹的事情几乎是除了耶律贤之外人人皆知。然而,他是耶律贤的宠臣,无人敢动他,只是敢怒不敢言。这些账本,是耶律贤适花重金买通了女里的近侍所得,他如今将这些重要证据全部交予了我。
“若是皇后娘娘肯将这些东西交还于微臣,微臣愿意帮忙。”女里的表情变幻不定,五指大力收拢,骨节咯咯作响。
“女爱卿果然是一个爽快人,那好,本宫就姑且信你这一回,”我不慌不忙的说道,趁他神色有些飘忽之际,伸手将那账本夺了过来,无视他忿怒的眼神,我巧笑倩兮,“在你没有办成之前,这些账本还须在本宫这里呆段时间。”
女里虽然忿忿,却也是无计可施,只得道:“微臣该如何做?”
“倒也不难,你只须将高爱卿拉下马,无论什么手段都行,”我敛了神色,肃声说道,“听闻最近驸马都尉萧啜里似有谋逆之心,他已经勾结了对皇上怀有怨愤之心的宁王夫妇。宁王妃有鸩毒,但其目前无法出宁王府,自然会想方设法将鸩毒送至萧啜里处。”
女里听到此处,似有所觉,面色微变:“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想让微臣劝说高大人做这个传送鸩毒之人么?”
“女爱卿果然明敏,本宫正有此意。”我不急不缓的道,看似在称赞,实则语气里一丝感情也无。扳倒女里很容易,但是高勋此人深藏不露,要一举击垮他可谓难上加难。没办法,我只得出此下策,让他们先窝里斗。
女里微眯了眼,语气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厉音:“高大人岂会听微臣之劝?皇后娘娘未免高看了微臣。”
我面不改色回视于他,冷声道:“高爱卿素来相信你,你说的话他未必不听。更何况,若是说不动他去送鸩毒,那么本宫敢保证,不出须臾,你的这些贪污罪证就会出现在皇上的崇政殿内。”
“不知皇后娘娘此举,是不是要将微臣与高大人分而击之?”女里语气不善,眸光冷冽异常。
“你都保不了自己了,还有闲心去管他人之事么?话又说回来,你如今,已经没有跟本宫讲条件的资本了,除了选择相信本宫,你无路可走。”我咄咄逼人,一步也不肯相让。
女里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究还是顺遂了,低声道:“这件事交给微臣去办。微臣不希望看到,这事了了之后,账本还在别的地方出现。”
“女爱卿大可放心,本宫说一不二。事成之后,账本立即奉上。而且,本宫那里还有一些账本,一并送还。”我换上了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笃定道。
……
我将茶盏盖子合上,看了一眼凝雾,笑得有些沉重:“此事过于重大,只得暂时保密。”
虽然高勋未死,但此次打击对他而言亦是十分沉重的了。我眯了眯眼,目光异常凛冽冷然。这次扳不倒他,还有下次,我有的是时间,可以陪他慢慢耗下去。
鹿死谁手,现在还未见胜负。但是,总会有见胜负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和他的恩怨彻底了结之时。杀父之仇还未报,幽禁之耻还未雪,我们如今已经是势同水火,互不相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红颜乱,智斗殇,在这风波迭起的朝堂后宫,我只能说,一切还并未落幕。